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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往春天的高鐵

2019-10-21 08:18:42馬勇
牡丹 2019年25期

馬勇, 1985年出生于河南省確山縣,畢業于河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洛陽文學院簽約作家。

1

窗外欻欻射過越來越多的五彩光箭時,老王總算忙活完了。警帽被口朝上撂在小桌板上,里面墊的紙片已經浸濕,透亮,油膩,暗黃,像嬰兒久未清洗的尿布,一朵黃云壓著一朵黃云。

老王從懷里摸出一個藥瓶,嘩嘩啦啦倒出一把膠囊,手一揚全部撒進嘴里,也不就水,喉節一上一下就那么生吞下肚。然后老王把身體攤在座椅上,又來回顛了幾下屁股,好讓身體跟椅背貼合得緊密一些再緊密一些,自覺滿意之后就頭一歪開始瞇瞪。其實這種游離于清醒和熟睡之間的感覺并不舒適,嬰兒臨睡之前多要哇哇哭鬧可能也源于此。有人把這種瞇瞪的感覺稱作神游,可即便這種神游的感覺并不十分美好,老王也沒能享受太久。

“老王老王,別睡了,出事兒了,出事兒了……”年輕的女車長噔噔噔跑來,又連續晃動著老王抱在胸前的胳膊著急地說。

女車長跑得快,身上的香水味就落下了,老王聳了半天鼻子才聞著味。“有了高鐵,車班女的全要化妝了。”老王哼哼著。

“別睡了,真出事兒了……”女車長沒聽見哼哼,見他連眼皮都不抬,就加大力度繼續晃,晃得老王地動山搖嘴歪眼斜。

“天塌了?”老王嘟囔一聲,腦袋又歪了一點繼續瞇瞪。

“沒有。”女車長減小了晃動的力度,底氣不足地回答說。

“地陷了?”老王又嘟囔一聲,分不清是嘴還是鼻子哼。

“沒有。”女車長再次減小了晃動的力度,嗓門也調低了。

“死人了?”老王翕動的嘴唇不但泛白還有些龜裂,而且起著一層翹皮,像晚秋后沙土地里為數不多的枯黃的荒草葉子。

“也沒有。”女車長的兩只手終于進退為難地停止了晃動。

“啥都沒有,還不好辦?找小王警官去,這點兒他當班,別打擾老子睡覺!”老王翻了個身,把消瘦的脊背丟給了女車長。

“哎呀,他不是小毛孩子嗎?還是輔警,不頂事兒!”女車長掃一眼四周,確認沒人朝自己這邊看,就一把扳過老王的身體把它恢復原狀,然后把手搭在老王手上開始了新一輪地動山搖。

“不讓他頂事兒,那他啥時候能頂事兒?”老王繼續嘟囔。

“哎呀,這回不有您老人家在嘛,以后有他頂事兒的機會,您趕緊去吧,晚了格格該挨打了……”女車長見捧著手搖也不管用,索性直接上去捧著老王的臉搖,邊搖邊嬌聲嬌氣地說道。

“往哪兒摸,往哪兒摸?你可是這趟車車長,多少眼睛都看著你呢!你得注意言談舉止,一個姑娘這么跟男人親密接觸,小心被誰拍了發到網上炒作一把,看不把你車長撤嘍!”老王說。

“嘿嘿,這是車廂最頭兒了,還是專用坐席,沒人看見。再說了,誰怕誰啊,咱倆這關系早晚都得讓人知道呀!我就搖,我就搖,你再不起,老骨頭都給你搖散架啦……”女車長咋呼道。

“格格要挨打,那你該去找皇上啊?我一不是皇親國戚,二不是御前侍衛,皇帝家的事兒我哪管得了!”老王還是不為所動。

“不是那格格,是咱三車乘務員格格。”女車長加速搖晃。

“又不是要打我,喊我干啥?”老王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您不是警察叔叔嘛?有困難得找您啊……”女車長發起嗲。

“別,差輩了。”老王舔了舔翹著皮的嘴唇,可荒草依舊。

女車長怔了一下,雙手戛然而止,半晌才回過味兒來,然后又撒嬌開了:“哎呀,這不是工作環境不允許嗎?車班知道了倒好說,讓旅客聽見以為這車是咱私人承包的呢,影響多不好呀!”

“啥影響?老子是你親爹,你是老子親閨女,老子獻完青春獻終身,獻完終身獻兒孫,不管走到哪,誰都得認這個卯!”

“爸,親爸,我知錯了,以后走哪兒我都喊爸行了嗎?”

老王把離閨女王丹最近的那只眼裂出一條縫:“為啥?”

老王是厚眼皮,加上上了年紀就有些垮塌,裂開的細縫并不容易被發現,可還是被王丹抓到了活口。“還能為啥,有人要霸座,有人要搶座,針尖頂上麥芒,然后就殃及池魚了唄!”王丹見老王松開了抱著的胳膊,趕緊一把抓起小桌板上的警帽呈了上去。

“唉,我一直都懷疑,這國人吶,可能全是外星人的后代,團結起來能創造宇宙奇跡,內訌起來能讓全世界無語。不過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霸座搶座,還敢打人?走,開路辦他!”老王搖搖晃晃站起身,抓過帽子扣在腦袋上又扶著帽檐正了正說。

王丹在前面扭動纖細腰肢小跑一樣快步走著,把老王籠罩在身后一路的香風里。老王一邊走一邊聳鼻子還一邊嘟囔:“沒我的時候你們啥事兒都能辦好,咋我一上車啥事兒都找我呢……”

2

老王跟著王丹趕到三號車廂時,現場正處于基本失控的狀態,那氛圍有點像一只被無限吹大了而且還在不斷吹大著的氣球,隨時都有爆炸破碎的可能。本就不寬的過道早已杵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個子高的都伸長了脖子,個子低的都踮起了腳尖。沒占據有利觀賞地形的旅客們,則高高低低地站在各自的座位上仰著脖子探著腦袋,看上去像是店里被鐵鉤勾著脖頸等待售賣的一只只烤鴨,又像技藝不精的伐木工肆虐樹林過后留下的一根根木樁。

好在大家的朝向是高度統一的,那就是像鍋沸水一樣吵吵嚷嚷不斷涌起的車廂中部。過道已經嚴重堵塞,王丹就一邊扒開人群一邊喊:“麻煩讓一讓,都讓一讓,警察來了,警察來了!”

“散了散了都散了哈!高鐵跑得快,坐穩不會摔,摔了沒人扶,破相又破財,以后沒人愛!”老王見王丹的努力有些徒勞,就把雙手高舉過頂啪啪拍著手掌,再用高過那鍋沸水的嗓門喊。

老王的喊叫像是半夜里突然響起的鐘聲,渾圓厚重,且穿透力強,又有點像一根定海神針戳進了波濤洶涌的海里。果然,夜醒了,海靜了,那鍋水也不沸了。眾人目光齊刷刷轉向老王萬箭齊發,過道里的木樁們也都自覺收縮了身子讓出一條縫隙來。

王丹身上的淡淡清香已經被眾人直勾勾的目光稀釋殆盡,老王就沐浴在熱氣騰騰的注視里艱難擠到了剛剛熄火的那口鍋旁。老王先看見了滿頭汗的輔警王青,然后又看見了旁邊眼睛紅紅臉上還掛著淚痕的乘務員格格。格格見老王走到了自己跟前,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來:“王……王警官,他們非得讓我跪下……”

老王輕輕拍了拍格格的胳膊肘,然后小聲說:“閨女別哭,別哭,哭了難看,臉都哭成花貓了,趕緊去后面洗洗臉補補妝。”

格格點點頭,又抬眼望了望老王身后的車長王丹,得到對方默許的同意后,才捂著臉擠過又已經自動收攏的人群跑開了。

“咋啦咋啦?都吵吵啥?半夜三更不睡覺了?”老王用手護住掛在胸口的執法記錄儀悄悄摁下開關,然后才用目光對著周圍飛掃了一圈,最終把眼睛鎖在對面一臉怒氣的叉腰女人身上。

“警察同志,你來得正好,你給評評理,你看這人,他一個人平白無故占了四個座位,我們要坐他還不讓,還有沒有天理?”叉腰女人從肥碩的腰上騰出一只手,然后點道著旁邊座位上的一個男青年怒目而視。叉腰女人身后還站個背著粉色書包的五六歲的小女孩,那小女孩雙手緊緊拽住叉腰女人的羽絨服后襟,戴個口罩只露出兩只驚恐的漂亮大眼睛。誰都能看出來,叉腰女人的滿臉怒氣不是空穴來風,她挎著包帶著孩子,對座位的需求也是最迫切的。再看那被叉腰女人點道的男青年,戴一副厚厚的眼鏡默不作聲,旁邊的座位上擺著一只碩大的行李箱,對面的兩個座位上外側坐著個一臉迷茫的三四歲的小男孩,內側空著的座位則放著一大包零食。看起來確實像一大一小倆人占了四個座位。

“對,他憑啥一個人霸占四個座?這高鐵又不是他家開的!”叉腰女人左邊一個三十來歲的苗條女人一臉正義地幫腔說道。

“就是,他是臉面大還是屁股大?不然霸占那么多座干啥?”叉腰女人右邊一個五十來歲的短發女人也加入到了討伐陣營。

短發女人的話引起了車廂里的哄笑,大家都沉浸在她分析的那個原因的哲學原理當中了。老王也笑了,快速笑完的老王清了清嗓子眼,又抬起右手頭也不回地對著還沒笑完的眾人做了幾個向下壓的動作,車廂里的笑聲就那么被悄無聲息地壓了下去。

“嗯,小伙子,你也說說,啥情況?”老王對霸座青年說。

“我兒子不舒服,我想讓他坐舒服點兒。”青年抬眼回答。

“不舒服?我看你是胡攪蠻纏不論理。”叉腰女人接話道。

“你這是違法行為,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應該先罰款后拘留,然后半年以內不能坐任何火車!”苗條女人緊跟著就說。

“對,剛才大家可都親眼看見了,這小孩之前一直都在座位上上躥下跳,打了雞血一樣,跟被五指山壓了五百年剛放出來的猴兒沒兩樣,咋可能不舒服?哪兒像不舒服?”短發女人指著青年對面坐著的小男孩,又環顧四周對看熱鬧的人們言之鑿鑿。

短發女人的話再次引爆了車廂里的笑點,老王又用手壓了壓,等周圍徹底安靜了,才對著青年說:“小伙子,孩子不舒服了可以理解,但應該去醫院看醫生,這可不是多占座位的原因呦!”

“我沒多占,我有票,這四個座我都有票!”青年回答。

3

“法治社會講證據,有票拿來給我們看啊!”苗條女人說。

“說了半天都沒見票,肯定是假的,當著自家孩子面胡說八道,也不怕教壞了孩子!”叉腰女人滿眼怨氣地看著青年嗆道。

“這不是和尚打架扯辮子,葫蘆藤上結南瓜,根本沒有的事兒嘛!要有早亮出來了!”短發女人說完,周圍又是一陣笑聲。

“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們吵,你們不是警察,沒有權力查我車票。”霸座青年扶了扶厚重的眼鏡架,一副隱忍的表情。

“小伙子,我是列車乘警,我叫王智勇,警號155968,這是我的警察證,能讓我看看你的車票和身份證嗎?”老王說著,從警服上衣口袋摸出警察證對著青年亮了亮,然后又塞進口袋。

青年遲疑了一下,打開手提包摸出一沓票證,又背面朝上遞給了老王。那三個女人立馬把眼睛朝著老王接過票證的手看,可老王是把票證窩在手心里的,除了他自己,周圍誰也看不到。

“你們仨大人,還有后面那個漂亮女娃,是同行人?”老王一邊認真看手里的票證,一邊頭也不抬地朝那三個女人問話。

“我們不認識,我們都是路見不平見義勇為的熱心群眾!”苗條女人年輕些,搶先答道。叉腰女人短發女人隨即附和說是。

“剩下兩張車票是誰的?”老王話鋒一轉,又問起青年。

“是我老婆的,還有我丈母娘的。”男青年又扶了扶眼鏡。

“她倆人呢?沒上車?”老王把票攥在手里背到了身后。

“嗯,我本來想買商務艙的,可是沒買到,只好用她倆的身份證一共買了四張一等座,她們兩個都不上車,只有我和兒子坐,我們有四張票坐四個座,這個不能算違反規定吧?”青年問。

“還有這種操作?”

“你看他那皮箱上貼多少標簽,常做飛機,還是外文,經常出國,是有錢人兒!”

“有錢任性!”

“奶奶的,我這是第一回坐高鐵,沒二等座才一咬牙一狠心買了一等座,沒想到還有人嫌棄一等座,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就是就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貧窮限制了咱的想象啊!”

周圍議論四起。

“乘警同志,你都看仔細了?他真有四張車票?日期、車次、車廂、座號都能對上?身份證信息也沒錯兒?”苗條女人看著老王的肚子問,那架勢像是恨不能讓自己生出一雙具備透視功能的慧眼,如此就能隔過老王肚皮看清他背后手里的車票內容了。

老王點點頭,讓三個女人也出示了車票和身份證,看完一并抓在手里,半晌才說:“我先保管,事完了再還你們!”見青年和三個女人面面相覷一陣,沒人能提出有足夠說服力的反對意見,老王才又接著問:“人家確實有四張票,你們仨還有啥想法?”

“乘警同志,我完全相信你的話,但現在是法治社會、文明社會,花都市還是全國文明城市,這個時間坐這個車的,多數都是花都人,花都人都是講文明樹新風的,能坐高鐵的也都是高學歷高素質,和諧友善文明禮讓,這道理連小學生都知道吧?他倒好,多吃多占,道德淪喪!要我說,他可以把行李和零食放行李架上,然后抱著孩子,這樣空出來的座位就能讓給有需要的人坐,這是文明城市的要求,也是和諧社會的要求。”叉腰女人說。

圍觀的旅客們迅速用熱烈的掌聲支持了叉腰女人的觀點。

“你看看行李架上還有位置嗎?”青年反駁叉腰女人道。

“剛才我就說了,你把行李箱放地上,然后你抱孩子,孩子抱零食,這不結了?不想讓座找啥借口?”短發女人接話道。

“這四個座是我真金白銀辛辛苦苦花錢買來的,我憑啥要讓?這就好比我家花錢買了一套別墅,四室兩廳兩衛帶花園,哦,完事你們對我說,反正你家人少房間也住不完,不如你們全家人都擠到一間房里住,剩下的留給我們沒房的人住,不然你就是不文明沒素質就是道德淪喪!”青年據理力爭,“你們三個剛才要是好好跟我說,或許我還會考慮一下讓給你們,但現在晚了,我現在拒絕讓座,也拒絕任何道德綁架!”青年可能之前憋了一肚子火,這次難得集中爆發,所以還真有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派頭。

“你還別說,他說的有理!”

“看看,我剛才就說吧,眼鏡的厚度決定知識的厚度,不吭聲不代表沒主見!”

“對,不能道德綁架,這就像去買早飯,就剩兩份兒,你先到就都買了,后面排隊的人說,你得分我一份兒,不然你這人就太差勁,不會樂于助人。”

“對對對,我自己花錢買的,哪怕我吃一份兒扔一份兒,我愿意我樂意,用不著別人說三道四道德綁架!”

周圍再次議論四起。

4

三個女人也被震住了,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不說話。但語多必敗言多必失,苗條女人終究年輕些,腦筋也轉得快些,她很快找到了青年話里的漏洞,并迅速切中要害:“你這是狡辯,是偷換概念,房子是個人財產,座位是公共資源,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論。啊,災年了大家都沒飯吃,就你有錢,你把全部糧食都買了,你讓我們都餓死嗎?你問問大伙答不答應?政府答不答應?”

青年的斗志已經被點燃,他一改之前的沉默寡言,立馬接話:“高鐵座位是公共資源,飛機座位是不是也是公共資源?你買了經濟艙的機票為啥不去占頭等艙的座?你問問頭等艙的人答不答應?你問問航空公司答不答應?我買的是有座票,你們買的是無座票,你們想要有座票,就得提前計劃提前買,既然買之前就知道自己是無座票,憑啥上車就想占我的座?再說,你無座票是我造成的嗎?為啥要我來承擔你無座票的后果?既然不是我造成了你無座票的后果,那我讓座就是情分,我不讓座就是本分!”

圍觀的人啪啪鼓掌支持青年,大家似乎都忘了自己高鐵乘客的身份,都不自覺進到一場精彩紛呈的辯論賽場當起了觀眾。

“照你這么說,你去坐公交,直接往投幣箱投一百塊錢,然后公交車就變成你私家車了?你有四張票是不假,可那倆人沒來,鐵路部門就可以再來分配這種稀缺資源。”叉腰女人叉著腰說。

“醫療資源稀缺吧?為啥要設高級病房?為啥高級病房空著都不給過道里加床的病人住?高鐵資源稀缺吧?為啥還要設商務座一等座二等座?為啥商務座就算沒人坐也不給無座旅客開放?這是市場經濟,不想花錢就別想占人便宜!”青年隨即反駁道。

“別扯那沒用的,就事論事,就說這幾個座,你有四張票是不假,可現在火車都是實名制,你的行李箱和孩子的零食沒有名字,也沒身份證,達不到實名制的要求。另外,買票坐車算是合同約定,那倆人沒到屬于單方面違約,屬于放棄乘車權利,乘務員就可以再次分配座位資源,除非你能拿出那倆人授權你獨占那倆座位的證明!呵呵,你能拿出來嗎?”苗條女人不依不饒。

眾人都被苗條女人說懵圈了。是呀,說的對啊,高手真在民間呀!這個電視臺、那個電視臺,啥相親、啥奔跑、啥挑戰、啥演講跟這比都弱爆了,哪有這現場直播的真人秀精彩好看啊!

青年也愣住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開始翻騰手包,結果真拿出了一張折疊的紙,攤開朝向眾人,白紙黑字,有抬頭,有內容,有落款,一樣不缺!只是看不懂是哪國文字。“我老婆和丈母娘是葡萄牙人,這授權書是葡萄牙語,要不要我翻譯一下?”青年瞪著眼說。眾人立即用異常熱烈的掌聲見證了奇跡的誕生。

“我沒說完呢!有授權咋?簽合同得合法,做授權也得合法,不合法的合同和授權等于廢紙一張,你是有授權,但還要看鐵路咋規定的,要是你這授權不符合鐵路的規定,那你這授權就是無效授權,你多拿的票就屬于不能跟坐車人信息對應的無效票,你多占的座就屬于無主座,無主座位應該歸乘務員重新安排,你占了就可以認定你擾亂公共秩序,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二十三條相關規定,可以罰款并處行政拘留!”苗條女人反擊道。

老王被擠在人堆里渾身冒汗,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已經開始順臉下滑。老王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煩躁了,他又開始嘟嘟囔囔:“不能再這么辯下去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再這么搞下去,只怕火車到了北京西也分不出個勝負,得終止這場比賽了。”

“王車長,你來給大家科普一下鐵路規定,讓大家學習一下,也給大伙一個交代。”老王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

“鐵路部門在售賣車票時,相當于已經和乘客簽訂了合同,只要乘客沒有進行退票、改簽等操作,那么這張票就是屬于乘客本人的,乘客有權授權其他乘客使用該座位。也就是說,不管別人買了多少座位,有座票就是有座票,不管是用幾張身份證購票的,就算同行人并沒前往,手持車票的人也是可以占用座位的。而無座票始終是無座票,持無座票坐在他人座位上,需要征得他人同意,否則屬于強行侵占他人座位的擾亂公共秩序行為,依照法律規定,可以進行處罰。依照鐵路規定,可以列入黑名單,也就是說可以限制乘坐所有火車席別。”王丹說起規定如數家珍。

苗條女人、叉腰女人、短發女人都愣了,圍觀的眾人也都傻了。大家一片嘩然,誰也沒料到這場辯論會止于這么個結果。

5

“鐵路規定明顯不合理,這等于支持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叉腰女人這次搶先一步實現了腦筋急轉彎,迅速質疑道。

“對,鐵路的規定不合理!”短發女人隨即開始站隊幫腔。

“說得對,都啥年代了,鐵路咋還搞特權思想呢?有權不能任性,有錢更不能任性!”一名圍觀旅客主動加入了女人戰隊。

“對,我也覺得鐵路規定不合理,我要有錢我就能包下整個高鐵嗎?太不合理了!”又一名旅客投身到了討伐的陣營當中。

“嗯,不能由著鐵路部門瞎規定,啥年月了,市場經濟了,無座票跟有座票憑啥都一個價錢?買無座票的人還不虧死了!”

“對,不能慣鐵老大的壞毛病了!以前那么多綠皮車,又便宜又實惠,說停就停,把大家都趕到這高鐵上,有權任性啊!”

“就是就是,網上新聞可都說了,除了周末和放假,除了京滬高鐵,剩下哪趟高鐵人能坐滿?又有哪趟高鐵掙到了錢?這是拿全國人民的血汗錢去鬧著玩兒!”

“呵呵,拿人民血汗錢鬧著玩兒?這事兒多了去了,花都市區人口滿共才兩百來萬,明明是四線小城,沒有大城市的命,可得了大城市的病,學人家大城市修啥錘子地鐵,挖得滿城溝,滿城都是斷頭路,老百姓都走投無路了,這不就是有權任性嘛!”

“你說的太對了,八線城市的工資,一線城市的房價,辛苦干一年買不了幾平方,買不了好房子孩子就上不了好學校,上不了好學校就出不了好成績,出不了好成績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得出去打工,花都工資太低了,這是惡性循環啊!”

“看病、上學、買房,哪一樣不像壓在頭上的三座大山,要我說啊,管醫療管教育管住房的領導都該到民間微服私訪下!”

整個車廂里的嘴巴們都在爆發著各式各樣的聲討內容,大家好像在參加一場集體研討會,每個人都在積極踴躍地發表意見。

“大伙靜一靜,有志不在年少,有理不在聲高。”老王再次把雙手高舉過頂啪啪拍掌,等周圍安靜了又繼續說,“我只是個小乘警,你們討論的那些大事兒我管不了,跟你們一樣,我頂多有個建議權。我呢,討厭被人說教,也討厭說教別人,但我喜歡抬杠,專業抬杠六十年,結果沒成包工頭,反而成了老杠精,大道理我老頭子不懂,我就舉個例子跟你們抬抬杠。拿咱坐這趟G808來說,花都現在正全力建設國際性的文化旅游名城,正建設全國性的交通樞紐,特別是跟北京的交流啊合作啊越來越多,高層次的旅客也越來越多,這就需要更快更方便的交通方式。為了能讓這趟花都南站始發的高鐵開行,花都市作了多大的難大伙知道嗎?G808開通以后,花都到北京只要仨小時,有沒有覺得比以前方便很多?可就這,當時還有很多人反對,認為票價貴沒人坐瞎折騰,現在呢?沒人坐這趟車能大滿員?沒人坐這車廂能吵翻天?”

眾人默不作聲了,老王擦了擦汗接著說:“上車前我遇到個成都教授,聊到寬窄巷子,他說啊,寬窄其實是門哲學,寬窄是相對不是絕對,是眼界不是地界,是協同發展不是對立排斥。我認為他說的對,路有寬窄,樹有高低,人有貧富,啥事有順就有背,有夸就有罵,有叫好就有說孬。大伙看我老了肯定喜歡吃、喝、睡覺、等死,可我要喜歡唱、跳、瑞普、籃球呢?農村人覺得雞鴨糞多,城里人咋天天喊雞你太美呢?立場、角度、理解不一樣嘛!”眾人被老王的梗逗樂了,老王又說:“咋辦?換位思考,大局出發,往遠處看,往好處看。有困難正常,可困難是考驗咱能不能解決它的紙老虎,到處兜售牢騷能解決問題不?咱有能力咱就解決,咱沒能力咱就找有能力的人幫咱解決。大家提的意見,我這就去寫,寫完大家簽名按手印,咱把聯名信寄鐵路總公司,寄花都市政府,組織認為合理肯定會采納改進,這樣行不?”

車廂里一下子徹底安靜了下來,用小學生寫作文的方式表述就是:在這個時候,車廂的地上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得到動靜。

“切,是那三個女的沒座,又不是我們沒座,要提意見也是她們仨去提,管我們球事兒?”“對,別扯上我們,我們又不是傻子!”“可不是嘛,就算采納改進了又咋?又不是只有我們得了好處!”眾人一聽要寫聯名信,迅速一哄而散各自坐回到座位。

原本被圍得水泄不通的過道總算寬敞了,老王松了一口氣。

6

“都別聽他的,他這是想畫圈兒讓咱往里跳呢!”叉腰女人明顯不甘心就這么慘淡收場了,她在試圖尋找其他新的突破口。

“對,不能聽他的,他寫東西讓咱簽名,那上頭抓咱們還不一抓一個準兒?”“對,這算非法上訪還是尋釁滋事?聽說逮住了要吃官司蹲監獄呢!”“非法上訪?那可嚇人了!聽說被逮住了打個半死都是輕的!”“嗯,絕對不能聽他的,這糟老頭子壞得很!”“讓他跪下,穿身警皮屁用沒有,啥都沒解決!”“對,是他放走了那個女乘務員,那就讓他替那女的跪下!”“對,讓他跪下給人民謝罪!”眾人很快就被叉腰女人帶了節奏,一個個熱血沸騰斗志昂揚,像是在集中圍剿一個十惡不赦活該千刀萬剮的殺人犯。

輔警王青最先聽不下去了,他跨到老王前面用身體護住老王,然后對著眾人咆哮:“你們干啥?都瘋了么?他可是警察!人民警察!你們侮辱警察的尊嚴就等于侮辱法律的尊嚴,你們要是傷了警察的身體,危難時候還有別的警察繼續救你,可你們要是傷了警察的心,生死關頭還有哪個警察愿意冒死救你狗命?難道你們的家人朋友就沒有當警察的嗎?別人像你們這么侮辱他你們愿不愿意?你們的良心是肉長的嗎?你們的良心都讓狗吃了嗎?”

車長王丹已經淚流滿面,輔警王青話音剛落,她也聲嘶力竭地喊道:“他是個人民警察,可也是個普通老人,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是個有人格有尊嚴的人!他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你們這么欺負他?你們知不知道今天是他的六十歲生日,知不知道這是他這輩子最后一次值乘?過了今天晚上十二點,他就退休了,就再也不是什么警察了,就再也不用受你們這些人的窩囊氣了,今天晚上你們就當是可憐可憐他行嗎?我求求你們,你們全都是大爺,就我們是孫子,我求求大爺們放過我們這些孫子還不行嗎?”

倆人的話起到了一定作用,圍觀的眾人再次面面相覷,車廂里也再次進入了能聽見一根針掉地上的聲音的沉寂之中。可老王卻一把撥開擋在前面的王青,率先打破了這為數不多的來之不易的短暫和平:“我老頭子想問問大伙,是不是我跪下了,房價就能掉了?是不是我跪下了,看病上學問題霸座搶座問題就能解決了?是不是我跪下了,你們就能安安生生不鬧了?如果是,那我跪,跪到終點站,跪到十二點,跪到我退休,跪到我死都行!”

“一碼歸一碼,你先跪了再說別的!”叉腰女人先開腔了。

“哎喲,我肚子疼,得去廁所!”老王捂著肚子一臉痛苦。

“想跑?想得美!你不跪下哪兒都別想去!”短發女人說。

“你還要臉不?看你也五十多了,咋沒個老年人樣兒呢?是老人變壞還是壞人變老了?”王丹扶著老王,她已擦干淚水。

老王擋開王丹的手笑呵呵地說:“年紀大了,三急忍不住了,我不走可以,一會兒滿車廂都是屎尿味兒你們可別怨我哈!”

“警察同志也不容易,再說了,這車又沒到站,還得好一會兒呢,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就讓他先去廁所吧?座位的事兒等他回來再說不是也可以嘛……”霸座青年替老王說了句話。

“就你別說話,穿得人模狗樣,生個孩子跟猴兒一樣,你媳婦懷他的時候要在肚里放根金箍棒,怕他現在都是孫悟空了吧!不舒服?我看是多動癥!孩子有病你也有病,你全家都有病!”短發女人剛被王丹罵個狗血淋頭,滿腔怒火轉向青年集中轟炸。

“我操你媽說誰有病?”青年一躍而起,指著短發女人就罵。

“我操你媽,就你有病!咋?有種你打我,你敢打我我就敢躺下,訛不死你!”短發女人也不示弱,伸了脖頸仰了臉候著。

……

“哎喲,都別罵了,今兒這車開太快,推背感太強,我有點兒暈車,畫面太美,我這老眼都不好意思看,你們要再這樣罵,我可要行使警察權力掃黃打非了哈!”老王捂著肚子哈哈大笑。

眾人也都品出味兒來,車廂里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哄笑。

7

老王就是趁著那陣子排山倒海逃出來的,他多跑了好幾節車廂,眼見身后沒人注意自己了,才一頭扎進了衛生間。褲子一扒,并沒有想象當中的一瀉千里,但確實臭,臭不可聞。一身輕松的老王往座便器里掃一眼,又黑又稀,慘不忍睹。沖完馬桶,老王沒急著回去,費多大勁才逃出來,哪能就這么回去?“架是打不了了,車上這事兒天天多了去了,等他們都吵吵夠了,我再去來個刀切豆腐。”老王嘿嘿一笑。完事的老王洗了手站在車廂連接處,愣愣地望著窗外五顏六色的燈火。遠處的在向后跑,近處的在往后飛。老王被燈火晃了眼睛和腦袋,就轉身倚在了車門上閉目養神。對絕大多數乘警來說,靜靜是個好東西,只是來之不易。

“王叔叔王叔叔,您咋在這兒呢?他們找您都找瘋了!您趕緊過去看看吧!”一個清脆的女聲把老王的靜靜打了個稀巴爛。

“又咋?”老王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看來人問,是格格。

“您前腳剛走,他們后腳就又吵起來了,看樣子都要打起來了,可嚇人了,您還是再去勸勸吧?”格格緊張地搓著手說。

老王還沒說話,王青又氣喘吁吁跑了過來。“王警官,車長在對講機里喊您好幾聲了,您咋還在這兒?”王青擦了把汗說。

“對講機啊?我關了。”老王拍了拍腰里掛著的對講機說。

“那邊這會兒吵得可厲害了,都快要動手了……”王青說。

老王苦笑著對倆人擺擺手說:“放心吧,我敢打賭,那幾個人啊,只會吵,肯定打不起來,賭輸了到北京我請你倆吃烤鴨!”

“你咋知道他們打不起來?”王青和格格幾乎異口同聲問。

“嘿嘿,你倆把對講也關了,讓我清靜清靜,我就給你們講講。”見二人雖然滿臉狐疑,但都乖乖照做了,老王才又接著說,“當我這把老骨頭是吃白飯的嗎?這車一開啊,我就對那幾節車廂二次安檢個底兒朝天了,那三個女的都沒拿大件行李,都是小包,包里連個指甲剪都沒有,那男的倒有個行李箱,估摸有六十多斤,打架不順手,里面也沒危險品,你倆說他們用啥打?”

“那他們要是用手打呢?”王青問。旁邊格格也附和著。

“用手打?那男的不可能動手打人,他要動手早動手了,犯得著挑我不在的時候打?剛才他臉紅脖子粗一蹦三尺高看見沒?就那都沒打起來,現在更不會了!”老王非常肯定自己的猜測。

“要是那三個女的打他一個,他被逼自衛反擊呢?”格格睜大了雙眼不解地問道。這次輪到格格發問旁邊的王青附和了。

“嘿嘿,知道那仨女的干啥的不?她們仨再咋也會掂量掂量輕重的!”老王高深狀,見倆人都搖頭才又說,“一直叉腰那女的是教師,帶著女兒,女兒脖子上系著紅領巾,袖子上別著三道杠,她就算不為人師表,也不會帶孩子跟個男人打架,沒錯吧?”

“理是這個理,可您咋知道她是教師?”格格皺眉問道。

“她一直叉腰像罵街潑婦對吧?其實你倆沒細看,她一扭頭一轉身我就知道她頸椎腰椎有病,只不過腰椎病更厲害,所以她得一直用手扶著腰!”老王說完也扶起了腰,好像自己也病了。

“照您這一說,正骨醫院里躺可多教師……”王青嘟囔著。

老王白一眼王青繼續說:“她穿的是咖啡色翻毛皮鞋,手提兜里裝了本教輔,這兩樣東西上吶,都有散落的白色粉狀物……”

“白粉?那……那太嚇人了!”格格驚恐地睜大了雙眼說。

“哈哈,要是白粉我早給她摁倒了,是粉筆灰。”老王說。

格格和王青不約而同地哦一聲,這才恍然大悟松了口氣。“王叔叔,那個短頭發女的呢,她是干啥的?”格格接著問老王。

“好,我就不跟你倆一問一答賣關子磨嘴皮兒了,那個老女人啊,她是醫生,身上一股子消毒水味兒,還有潔癖,誰要對她講話,她立馬會把口鼻捂上,還不停用濕巾擦手,最關鍵的是,我看見她……”老王嘴上說不賣關子,可關鍵時候又停住了。

“看見她咋了?”格格果然被老王勾起強烈的好奇心。

“她掏票時,我看見她——醫師證了!”老王哈哈笑開了。

“嗐,王叔叔又逗我們!”格格一撅嘴一跺腳一臉生氣樣,可很快又迫不及待問,“還有還有,那個最漂亮的年輕女的呢?”

“她?她是高鐵車長啊!”老王說,見王青和格格都一臉錯愕,又說:“她最漂亮最年輕啊,穿著路服,袖子上掛個列車長牌牌,不是列車長是啥?我還知道她叫王丹呢,你倆不認識她嗎?”

“哎呀,我說的是那個那個那個啦……”格格氣得跺腳。

“哦——你說的是那個那個那個啊,她是警察!”老王說。

8

“現在緊急求助,列車三號車廂有一位旅客臨時發生疾病,情況十分危急,我們全體乘務人員代表旅客患者緊急求助尋醫,哪位旅客是醫務人員,請速到三號車廂協助救治,我們代表患者向您致以由衷的敬意……”列車廣播突然開始播放尋醫求助。

還沒等王青和格格有所反應,老王已經一個箭步沖出了老遠,他一邊沖還一邊念叨著:“看看,看看,一個女同志,這么一把年紀了,肝火還這么旺,自己好歹還是醫生呢,吵架還能把自己吵倒下了,這要是吵出個三長兩短,那可真是陰溝里翻船……”

三號車廂的過道又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可老王卻像一枚炮彈硬生生打進了人群之中。在人群中間,老王果然看見了短發女醫生,不過倒下的不是她,她是救人的,躺在地上的卻是霸座青年的兒子。那男孩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不止,棉褲也尿濕一大片。

只見短發女醫生十指翻飛,迅速解開男孩衣領的扣子,又把男孩腦袋偏向了一側,然后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聲音對著周圍喊:“車長,快點兒讓周圍的旅客都散開,保持空氣流通!”“家長,快點兒拿紙巾幫孩子擦掉嘔吐物!”“你,幫忙找點兒東西墊到孩子的頭下面!”“你,過來幫忙按住孩子的兩只腳!”“你,過來幫忙按住孩子的兩只手!”“都不要太用勁兒,孩子骨頭軟,注意不要造成二次傷害!”短發女醫生有條不紊地發號司令,被司令的人們則秩序井然地一一照做。也就三五分鐘的時間,男孩便恢復了意識,眾人都松了一口氣,車廂里也再次爆發出了熱烈掌聲。

“好樣的!”“對,我們給這個大姐點個贊!”“看這樣子像羊癲瘋,要不是搶救及時,還不得出人命啊!”“看這大姐不顯山不露水的,關鍵時候真厲害!”“剛才我就說嘛,一看這大姐都是可講衛生的人,一猜就是醫生,真讓我猜對了!”“這真是個能妙手回春的好醫生啊!”“看來還是好人多啊!”人群里蕩起一聲聲夸贊。短發女醫生給男青年交代完注意事項,這才直起身擦了擦滿頭汗滿臉通紅地說:“應該的應該的,這都是我們醫生應該做的!”

眾人見男孩已經完全恢復正常,就又都熙熙攘攘忙活開了。叉腰女人把自己剛剛脫下給男孩墊頭的羽絨服收了起來,苗條女人慌忙幫著收拾給孩子擦拭嘔吐物的紙巾,乘客甲幫著把男孩的兒童水杯接滿了熱水,乘客乙從自己孩子的零食包里取出一只蘋果送來,乘客丙則把自己的平板電腦送來給男孩播放動畫片,乘客丁甚至站在旁邊給男孩表演起了空手變氣球的魔術……而男孩的爸爸,那個霸座青年,只是緊緊地抱著孩子,卻淚流滿面。

老王見事態基本平息,車廂也恢復了前所未有的和諧,就對著忙活完了的車長王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車廂連接處說話。到了地方,沒等老王開口,王丹就一五一十地匯報開了。王丹說,老王剛走,那邊兒就又吵吵開了,也不知咋的,原先只是哭鬧的小男孩突然就發病了,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還尿了一褲子。她趕緊安排乘務員取急救箱,并廣播尋醫求助,誰沒想到那個短頭發的大姐就是醫生,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再后來老王就趕到了。老王默默聽完,半天才說:“我在這兒等著,等孩子沒事兒了,你讓那小伙過來找我,我有話要對他說。”王丹點點頭回了車廂。

也就一兩根煙的功夫,王丹就帶著戴眼鏡的男青年走了過來,男青年的懷里還緊緊地抱著孩子,孩子尿濕的棉褲已經換了。

“你那授權書是咋回事?”老王瞅著青年不動聲色地問。

“那……那不是授權書,是我兩個葡萄牙朋友剛從國外給我寫的信,他們兩個是夫妻,所以剛好署了倆名字,我不是故意要騙他們的……”青年像是驚魂未定,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說。

“我就說嘛,要不是這小家伙的膚色和長相出賣了他的血統,我差點兒就信了你了。為了多占幾個座位,還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呢,腦瓜子轉得也夠快!你——咋想的?”老王用手輕輕摸了摸小男孩的頭,然后盯著男青年厚厚的眼鏡片問,見男青年一臉尷尬一臉迷茫,就補充道,“那幾個娘們,你打算讓我咋處理?”

“處理啥呀……人家都救了我兒子一命了……我等會兒,等會兒還得感謝人家呢……”男青年低下了頭面有愧色地回答。

“話可不是這么說的,她們是救了你兒子一次,可你得想想你兒子是為啥犯的病?有仇不報還感謝?”老王一臉義憤填膺。

男青年一下子傻眼了,旁邊的車長王丹也同樣徹底傻眼了。

9

老王的話驚到了青年,也驚呆了車長王丹。可老王完全不為所動,又繼續問:“真就這么算了?”男青年點了頭再次確認,然后補充說:“算了,我不追究了,出門在外的,都不容易……”

老王卻說:“你這會兒倒是寬容大度了,倆人占四個座的時候咋沒想著別人也不容易呢?”青年面紅耳赤低下了頭。“這事兒算了,座位那個事兒呢,咋說?”老王的語氣似乎強硬了許多。

“我家孩子有病,這次去北京也是去看病的,我就怕跟別人坐一起孩子調皮加上萬一犯病會打擾別人,所以才多買倆座,沒想到遇上這事兒。這是他第二次發病,也是第一次癥狀這么嚴重,嚇壞我了,幸好遇見她們,她們要不嫌棄,我把行李箱放地上,孩子我抱著,零食我孩子抱著,算將功補過……”青年解釋。

“那不行,你是高風亮節發揚風格了,我呢?被逼著下跪的乘務員呢?也算了?哪兒有這好事兒?這仨女人犯了錯就必須接受懲罰,你回去吧,我想想咋治治她們!”老王咬牙切齒地說。

青年剛唯唯諾諾離開,王丹就不樂意了:“爸,人家都說不追究了,這鬧半天可算消停了,您咋還沒事找事無事生非呢?”

老王倆眼一瞪:“格格是高鐵乘務員,代表的是高鐵,她們讓格格跪,要跪了那跪下的不是她格格,而是高鐵!還有,我是警察,人民警察,代表的是法律。只要我一天還是警察,她們一天就不能那么罵我侮辱我,我是有人格的,法律是有尊嚴的,人民警察咋能隨便侮辱謾罵?國家法律哪能隨意糟踐兒戲?你去,把那仨女人都喊過來,我得把警察的尊嚴,法律的尊嚴找回來!”

王丹吐了吐舌頭:“她們都不好惹,要是不聽我的咋辦?”

老王倆眼又瞪大一圈:“身份證車票都在我這兒,誰不聽?”

王丹又吐了吐舌頭回了車廂。果然,三個女人帶著戴口罩小女孩很快就跟著王丹過來了,一起來的還有跟在最后的格格。

“說說,對今兒這事兒,你們仨咋看?”老王故伎重演。

“警察同志,啥咋看啊?我們又沒做錯啥,我們可都是熱心群眾良好市民,剛才我們還一起救助了一個患病小孩呢!”苗條女人先開口了,剩下倆女人及時附和,都是清一色的無辜表情。

“救人是不假,可功是功,過是過,功過不相抵。你說說你,要不是看在同行的份兒上,我都懶得說你,你身為警察,不以身示范不嚴于律己,竟然把自己等同于普通群眾,還跟群眾搶座位,完了不僅不支持同行的工作,反而挖空心思拆臺搗亂,你警察的覺悟在哪兒?”老王的連珠炮毫不留情地對著苗條女人開火。

苗條女人被老王罵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天說不出話。

“警察?”叉腰女人短發女人驚大了眼睛嘴巴。“乘警同志,我倆都不知道她是警察,你咋知道?認識?”短發女人疑問。

“要認識早訓她了,還等現在?”老王余怒未消地摘了警帽,指指自己被壓變形了的頭發,又指指苗條女人同樣被壓變形的頭發,隨后站到苗條女警察旁邊往下指腳,兩雙警用制式皮鞋同框,除了碼數不同,還真一模一樣。短發女人叉腰女人恍然大悟。

“你倆也別光笑話她,半斤八兩!一個該為人師表教書育人,一個該治病救人救死扶傷,結果你倆的精力用到哪兒了?用到跟別人搶座兒罵街上了,臉紅不?教師醫生的職業道德跟社會公德呢?別問我咋知道你們都是干啥的,我還知道你們單位呢!幸好那孩子沒事兒,要真有啥事兒,我能饒你們,孩子家長能饒你們?人家葡萄牙駐華大使館能饒你們?跨國糾紛啥性質知道不?不行,我得把你們的所作所為通報給你們單位,哦,還有我這錄像一塊都發過去,至于單位咋處理你們,我是外人說了不算,你們自求多福吧!”老王說著,從胸口摘了執法記錄儀反復把玩著。

女人們嚇壞了,低著頭不吭聲,后面的王丹和格格則對老王偷偷豎起了大拇指。最后苗條女警察先開了口:“前輩,我們知錯了,看在同行的份兒上,看在救人的份兒上,求您高抬貴手,我是您晚輩,她是醫生,她是教師,都是花都人,您這回網開一面,說不定以后我們也能幫您點兒忙不是?”叉腰女教師和短發女醫生從苗條女警察的話里琢磨出一線生機,立馬頻繁點頭附和。

“我告訴你們仨,行賄是違法犯罪,言語賄賂也是賄賂!”老王把右手高高舉起,卻沒有桌子,只好一把拍在自己大腿上。

可短發女醫生突然盯住老王的臉然后大聲說:“你有病!”

“你才有病!你們三個全都有病!”后面的王丹不樂意了。

10

苗條女警察和叉腰女教師趕緊一起拉住了短發女醫生,讓她不要再往下說。老王則趁機對車長王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吵可以去忙別的事了。王丹皺起眉頭一臉擔憂,見老王擠出了更多微笑堅持對她擺著手,才跺了一下腳很不情愿地轉身離開了。

王丹跺腳聲音頗大,苗條女警察和叉腰女教師都在那跺腳聲顫了一下,短發女醫生卻不為所動,又接著說:“你真有病!”

“我有病,你沒禮貌,你得包容我的缺陷,我也得包容你的毛病。”老王也不氣惱,見王丹已經走遠,就接過了話茬說道。

“不是,剛才我只顧吵架,沒仔細看你,你是不是上腹疼痛?頭暈乏力?還有黑便?”短發女醫生不容置疑地說著,“看你這臉色唇色幾乎沒有血色,加上剛才你一直說肚子疼,我覺得你可能上消化道大出血了,具體情況要去醫院做檢查,可眼下來看你失血量很大,得盡快住院輸血,不然隨時都有可能休克或死亡!”

“嗯,是十二指腸潰瘍導致的出血,上車前我去看過,那醫生跟你說的一樣。你們醫生都愛嚇唬人,我這人命賤,賤命活得長,這趟車走完我就退休了,大把時間去醫院,不急這一會兒,倒是你們,快擔心擔心自己吧,這事兒想咋辦?”老王笑問。

見短發女醫生目光一下暗了下去,剩下倆女人也都不吭聲了,老王才又說:“這樣,剛才不說我會死嗎?都說鳥將死其鳴哀,人將死其言善,我就當一回好人,你們要愿意,我去幫你們說說好話,爭取人家的諒解,然后我再跟他說說,看能不能把那幾個座騰出來,還能坐一個多小時,那孩子有病,你們幫忙照顧一下。人家讓坐,你們就坐著幫忙,不讓坐,你們就站著幫忙,算將功補過了。能友好相處,這事兒一筆勾銷,不能友好相處……”

“愿意!”“愿意!”“肯定處好!”仨女人七嘴八舌地表達決心。苗條女警察還啪地敬了個禮:“前輩請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在老王的主持下,三個女人真誠地向青年父子道了歉,青年表示了諒解反過來也向女人們道了歉,雙方總算握手言和。三號車廂的旅客們又一次用熱烈掌聲慶祝了這出大戲的圓滿劇終。

“好,那就別搞事情了,你們東西都在我這兒,誰要鬧事兒誰就別想要東西,要不到東西不但出不了站,我還得把他交到西站派出所,首都警察可沒我好說話!”老王說。四人慌忙點頭。

老王要走,卻被苗條女警察起身小聲喊住:“前輩,我們的身份您看出來了,可單位您咋知道的?您是不是嚇唬我們……”

老王嘿嘿一笑:“嚇唬?你手里的手機是老城公安分局新發的警務通手機,她,那女醫生的鑰匙扣,上面寫著新區九院內科,至于女教師的單位,更簡單了。”老王伸手摸了摸女教師女兒的小腦瓜問:“小妹妹,你在哪兒讀書呀?你媽媽在哪兒教書呀?”

“警察爺爺,我和我媽都在白馬二小,都在一八班,我媽媽是班主任,我是班長。”小女孩眨巴著大眼睛奶聲奶氣地回答。

“前輩我服了,回花都我一定拜您為師!”苗條女警察說。

“王叔叔,您的病……”老王踱步離開時,格格跟了上去。

“我好著呢,還能跟他們大戰三百回合!”老王頭也不回地走著,說著還夸張地來了個舞臂蹬腿,然后補充,“別給別人說哈,特別是別對你們車長和小王警官說,一車事兒還指著她倆呢!”

格格“嗯”了一聲算答應了,可一會兒又接著問:“王叔叔,您當時就知道她們三個具體是干啥的,為啥當時不說呢?您當時要說了說不定就給她們都震住了,她們就不會鬧這一大出兒了!”

“這怨氣啊像彈簧,你往下壓,它就反彈,不在這反彈就在那反彈,所以不能亂施壓,得給它點兒自由。”老王停住腳說。

“那您……不白受了這一場子窩囊氣嗎?”格格還是不解。

“這種窩囊氣我都受三四十年了,還在乎多這一次?再說了,也不白受,我不讓她們撒撒氣,總不能讓那女教師把戾氣撒給學校的孩子吧?不能讓那女警察把邪火發給報警的群眾吧?也不能讓那女醫生把刻薄留給等著救命的病人吧?”老王嘆著氣道。

“可我總覺得他們不是啥好人……”格格撅著嘴巴抱怨。

“唉,不少人到了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就會卸下偽裝露出本性,或者放棄本性穿上偽裝。所以人吶,像水,每個人都是一滴水,匯到一起就是江河,要能修渠引流,它能滋養一方土地,要是興風作浪,也能漫灌萬畝良田。人在特定的地方遇上特定的事兒,能成萬靈之福,也能成洪水猛獸。”老王高深地說。

11

列車緩緩駛進偌大的北京西站,就像一條肥胖的泥鰍扭著身軀悠閑地游進了某個碩大的洞穴。三車廂的旅客們從窄窄的車門里蜂擁而出,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地往同一個方向疾步奔走,好像從沒發生從沒經歷過任何開心或不開心的事。一個個聳動著的離去的背景就那么跟老王擦肩而過,而后繼續聳動著離去。很少有人駐足,很少有人回頭,像是從不認識這個老警察,像是這個老警察從沒存在過。偶有幾個回望什么的旅客,目光也是一掃而過,從未停留毫秒,老王就像空氣一樣存在著,或者虛無著。

王青按老王的要求,已經把那一沓身份證和車票悉數發還,完事拎著一件警用大衣從車廂走出來,又給老王慢慢地披上。

老王卻一把剝掉又丟給王青:“不穿了,今兒日子好!”沒等王青答話,就一眼瞪過來追問:“知不知道,今兒是啥日子?”

“今天是您老爺子六十大壽啊……”王青一臉肯定地答。

“還有呢?”老王似乎并不滿意王青的回答,又接著問。

“今天是您的光榮退休日。”王青又一次不假思索地回答。

“再想想!”老王的身體晃了晃,像是扭動,又像是頭暈。

“還有啊?那,那我可就真不知道了。”王青一臉的迷茫。

“今兒是春分,打今兒起,天兒就開始暖和了,春天呀,就真到了。今兒也是你倆出師的日子,我在這車上啊,你倆總精力旁顧干不好活兒,以后就不會了……”老王看著天,語速非常緩慢,像是語重心長的答疑解惑,又像是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

“王青王青,你快來看,你看那三個星星,多亮呀!”不遠處站著的王丹用手指著風雨棚中間露出的一片夜空興奮地喊著。

王青撇下老王快步走過去,然后順著王丹手指方向往上看。

“看到沒?像不像咱們一家三口兒?最中間的,最亮的那顆是咱爸,左邊的是我,右邊的是你,還有還有,下面那條暗影兒,是不是可像一條長長的鐵路?”王丹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意外發現之中,雙眸晶瑩黑亮,像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一樣雀躍歡欣。

“哪兒有暗影兒?哪兒有鐵路?我咋沒看見!難道我這四千八百萬像素的眼睛瘸了?我就看見仨星星!”王青瞅了半天無果,好一會兒才又焦慮地問,“姐,從咱媽走了以后,咱爸就沒享過一天福,不是上班就是照顧咱倆,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的,到現在他連三星級酒店都沒住過,你說咱這一整,他要發脾氣咋弄?”

“放心吧你個膽小鬼!這回啊,還是你出點子我出錢,他要發脾氣也是沖我發。再說了,咱這不是給他補過生日嘛!他發哪門子脾氣?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我可聽說了,白云山那地方老美了,有山有水有瀑布,還有森林氧吧,山高水長哪哪都好。對了對了,還有那五星級酒店老大老美了,咱住上它一星期,不就倆月工資嘛!咱爸高興就行,沒事兒!”王丹信心滿滿地說。

“反正咱爸那脾氣,我害怕。”王青悠悠地說,“姐,你記不記得那時候你上高中,我上初中,你學習好,我學習差,你還經常對咱爸告我狀。有一回,你給咱爸說我談戀愛了,咱爸問你能確定不,你說不能確定,但你有辦法確定。然后你給我一塊巧克力,包裝可好看了,上面還有兩顆心,我哪兒舍得吃?轉手送給女朋友了。結果放學你問我巧克力啥味兒,我說甜的。你扭頭就對咱爸說我確定是談戀愛了,咱爸就把我狠揍一頓。后來我才知道,你給我的是純黑巧克力,又酸又苦,一點兒甜味都沒。”

“哈哈,誰讓你小小年紀不學好……”王丹咯咯笑起來。

“姐,咱明天返程就該去了,我想趁著給咱爸的這個生日驚喜,讓她見見咱爸,談了這么久咱爸還沒見過,你等會兒跟咱爸說說唄,也好讓他有個準備。”王青巴巴地看著王丹試探著問。

“走!”王丹挽過王青的胳膊一同轉身,卻沒看到老王。再仔細一看,老王剛才站著的位置上躺著一個人,那人四腳八叉平攤在空空的站臺上,像一個酒醉的人失態地席地而躺,又像一個浪漫詩人平躺于地靜望星空。可那人不是醉漢,也不是詩人,他穿著一身藏藍色的警服,警帽滾落一邊,冷風吹過,帽子還在悠悠地來回晃動。那是老王,真是老王,可他已經徹底倒下了。

“爸——你這是咋著了……”王青大聲呼喊著奔了過去。

“爸——你可別嚇我們……”王丹大聲呼喊著奔了過去。

兩聲凄厲的呼喊劃破了站臺上空空蕩蕩的安靜,隨著那兩聲呼喊的一次次回蕩,剛才被王丹手指的那顆最亮的星星,也悄無聲息地從夜空滑落,只留下一道長長的光痕,卻又轉瞬即逝。

責任編輯 ? 婧 ?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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