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論監督在山東

谷寶驊

最近，山東電視臺的一檔節目火了。

“每周四晚上6點50分，雷打不動，在山東臺公共頻道看《問政山東》，半年來已經成習慣了。”山東省臨沂市的退休教師王孝安說。

該欄目不僅被中老年人“鎖定”，在年輕群體中也大有市場，有觀眾稱“現在追《問政山東》像是追劇”。該欄目在很多新媒體平臺的直播均取得了很好的“吸粉”效果。

“ 《問政山東》能順利誕生、一鳴驚人，看似偶然、實則必然。”9月26日，欄目制片人田進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表示。

他所說的“必然”，是因為今年以來山東各主要媒體紛紛設置輿論監督欄目，其中許多都在公眾中取得了良好的傳播效果。新華社山東分社副總編輯鄧衛華認為，近一年來山東媒體在輿論監督方面的舉措，已經在改變政風、改善作風、突破難點、疏通堵點等方面初見成效，形成了“輿論監督的山東現象”。

有沒有及時準確的信息源來反映公眾關心的問題？能否切實使官員感受到壓力？曝光的問題能否得到跟進處理并得到解決？帶著這些問題，《南風窗》記者走訪山東廣播電視總臺，追蹤《問政山東》欄目的整個生產周期。

輿論監督，不看“盆景”

2019年2月11日，今年春節假期后的第一個工作日，山東省委書記劉家義在全省“擔當作為、狠抓落實”動員會上明確要求創新輿論監督機制，推行“電視問政”“網絡問政”，組織新聞單位明察暗訪。

這是劉家義的第二次“春節后講話”，一年以前，同樣是節后第一天上班，剛剛走馬上任的劉家義就曾發表過一次備受矚目的講話。其中他痛感于單純依靠上級部門對下級部門監督問責的不足：

“不管基層和企業能否辦得了、對人民有什么好處、今天一督明天一查，‘欽差大臣滿天飛，還要求地方黨政領導及相關部門甚至主要領導匯報，安排線路看幾個‘盆景，否則就是不重視，一不高興就對你問責。”

如果只寄希望于在黨政機關體系的金字塔結構內部進行監督，就有可能使各種調研、督查、問責變形走樣，“下級排劇本，上級看盆景”，不能解決信息反饋的失真、失靈，也就難以根除政策執行“上熱、中溫、下冷”的“溫度梯度”。

因此，媒體輿論監督的作用必不可少。2019年年初，山東電視臺就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一檔有特色的電視問政欄目，抽調原《政事面對面》欄目組的人馬投入工作。

尋找選題、現場調查、后期剪輯、對接演播室……欄目組快馬加鞭。山東省住建廳成為了第一個接受問政的部門。不過，對于這期節目，網友“毀譽參半”，只有直播才能確保官員在沒有“備課”的情況下正面回應主持人的提問和公眾質疑。因此，從3月7日的第2期節目開始，全部采取了現場直播形式。

“剛才都說了，馬上要處理。就看他處理不處理，不處理我們去處理。”山東省自然資源廳廳長李琥顯得有幾分慍怒。

這是《問政山東》的第14期，“回頭看”特別節目錄制現場。藍色的演播廳內，來自山東省教育廳、農業農村廳、自然資源廳、民政廳的四位正職廳長坐在舞臺左側，再次接受問政。觀眾席的第一排，坐著山東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王華和副省長凌文，后面是省內16個地級市相關職能部門的“一把手”和工作人員。

此前，4月11日的節目曾經曝光省內非法采礦的現象，6天后，省自然資源廳就下發了集中清理整治、嚴厲打擊違法開礦的通知。

這一次，當主持人詢問非法采礦問題的處理情況時，李琥低頭看著事先準備好的A4紙，讀出了這樣一串數據：近兩個月內，省自然資源廳排查開采礦點是4122個，立案查處565件，關閉取締408個，對非法開采者刑事拘留86人……

鄉村衛生室距離遠、設施落后的問題被曝光后，省衛健委主任襲燕在節目組的帶領下走了5.3公里山路，親身體驗農民看病的艱難跋涉。

李琥沒想到，自己話音剛落，主持人便播放了一條短片。欄目組記者暗訪發現，就在節目播出當天，濟寧市汶上縣與兗州區交界的一處非法采砂點仍在作業。附近的一名村民說，采砂只在晚上進行，“白天（路上）有溝，晚上用鋼板墊上，拉砂車呼呼地往里過”。于是才有了剛才李琥“發怒”的一幕。

6月13日晚，節目曝光了濟寧市兗州區和汶上縣交界處的非法采砂問題，聽完兗州區區長和汶上縣常務副縣長的直播連線表態后，李琥放下話筒，身子向后一傾，用力合上一支筆，承諾如果地方政府不解決，省廳會親自出馬。

據田進介紹，《問政山東》如此不留情面，“我們不僅僅是為了讓官員們‘紅紅臉、出出汗，我們辦節目，關鍵是要解決問題”。

3月21日的節目里，鄉村衛生室距離遠、設施落后的問題被曝光后，省衛健委主任襲燕在節目組的帶領下走了5.3公里山路，親身體驗農民看病的艱難跋涉。

6月20日的節目，反映了化工園區內村莊搬遷難的問題，主持人質疑“（山東省工信廳）是否工作不到位？”該廳廳長汲斌昌當場表態，“如果到2020年6月他們不能如期完成，我辭職！”

全流程監督，“所有問題跟進到底”

田進向《南風窗》記者表示，《問政山東》的直播節目上曝光的問題，主要有三個來源：欄目熱線電話、山東廣電推出的手機App“閃電新聞”和欄目組記者的暗訪。

在“閃電新聞”的“問政”界面上，可以看到，山東全省有27個省直部門已經進駐，對網民所提問題進行回復；所有的提問和回復在界面上全部公開。同時，系統對各部門的回復率進行排序，列出“擔當作為排行榜”。

網友所提問題內容十分廣泛，“小區地下停車位交付”“河口至濱州市為何不通車”“沼氣池建設補貼”“水庫施工質量”……幾乎涉及了每一個省直部門的職責范圍，像住建廳、交通廳這樣職能廣泛的廳局，幾乎每天都有網友留言咨詢。

欄目組工作人員稱，電視臺系統內部的另一款App記錄了所有撥打欄目熱線電話的觀眾的留言信息，這些信息同樣將分門別類移交給相應部門辦理。

田進向《南風窗》記者出示了一張密密麻麻的表格，上面將節目播出半年多來曝光的所有問題，根據市縣和事項類別整理好，后面的備注欄中標記了每件事的事后跟進情況。

“我們每件事都會跟進到底。”田進說。《問政山東》收到的網友反映的問題，無論來自App還是熱線電話，都會由省政府督查室來檢查相應部門的辦理進度，如果是節目直播中曝光的問題，省政府督查室會把督辦情況反饋給欄目組，記錄在這張表格中。

“你看，我們開播半年來，辦結、基本辦結或者已經有了明確時間表、路線圖的事項已經超過了95%，說明《問政山東》在促進推動省委省政府各項中心工作，特別是改善營商環境、解決民生實事上，起到了一些作用。”

不僅發現問題，也跟進問題，直到解決問題，山東媒體的輿論監督初步形成了“全流程監督”，避免了虎頭蛇尾，增強了監督的力道。

在半年時間里，欄目的編排播出形式也漸趨成熟。5月9日第10期節目中首次采取了“回頭看”形式，對已經接受過問政的4個廳局殺個回馬槍，既播報了其整改情況，也曝光了記者走訪中發現的新問題。5月16日第11期欄目中增加了對縣區級一把手的視頻連線問政環節。

各省直部門接受問政是否有順序？“對不起，我恐怕回答不了你，”田進這樣說，“我們優先對職能和百姓生活、營商環境密切相關的廳局進行問政。但是，防止走形式，這就要求千萬不能讓接受問政的部門提前‘準備，以免他們‘背臺詞‘打太極。”

因此，每次節目直播結束時，才會公布下期節目接受問政的部門，這就最大程度杜絕了“擺拍”，“我們就是要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從暗處監督，仍存在“調查困境”

“我們的工作很難，現在是‘防火、防盜、防問政記者！”《問政山東》欄目組有十多名調查記者，輿論監督部里和其他部門的同事有時候也會參與欄目的調查走訪工作。他們的明察暗訪，發現了許多值得關注的現象的同時，也受到了許多干擾。

部分市縣目前對他們嚴防死守，提前預警，監控車輛、手機，盤查住宿信息，工作開展起來也遇到頗多困難。6月12日晚，調查記者想進入某地非法采砂現場拍攝施工畫面，遭到了至少4輛不明車輛的圍追堵截。

“前幾天，我‘火了，”一位欄目調查記者告訴《南風窗》記者，“我去平度市調查非法排放尾砂問題的時候，收到了‘神秘來電，對方問我‘你是舉報我在這地方干活兒違法是不？你別管我是誰，別管我怎么知道你的，反正我已經知道你的電話了。”

輿論監督相比于單純依靠機關內部上級對下級的監督，其特點和優勢就在于能夠從暗處觀察明處，從而能看到許多水面上難以察覺的現象。

這位記者說，泄露他身份信息的機關工作人員雖然已經受到嚴肅處理，但他多少仍有些心有余悸。“當我們窺視著他們的時候，很清楚，他們自然也要設法到更暗處，反過來窺視著我們，這種感覺偶爾會令人覺得害怕，令人想起諜戰片。”

這件事，欄目組做成了短視頻《記者舉報尾礦庫10分鐘后收到威脅：我知道你電話了！》，在抖音等平臺發布。該視頻迅速成為爆款，全網閱讀量超過1700萬。

輿論監督相比于單純依靠機關內部上級對下級的監督，其特點和優勢就在于能夠從暗處觀察明處，從而能看到許多水面上難以察覺的現象。然而，隨著媒體輿論監督的深入推進，感到壓力的官員也就合乎邏輯地試圖從“更暗處”窺探記者、影響記者的工作，這就形成了“調查困境”。

針對這種現象，欄目組也采取了多種措施，如要求記者盡量避免乘坐濟南牌照的車輛前往調查地點，原則上采取異地住宿以免被核查身份信息，鼓勵記者多備一部外地號碼手機用來聯系采訪等。

目前， 調查記者和編導之間都是“單線聯系”，一對一接受采訪任務，行程嚴格保密，除了當期編導外，都不得向任何人包括臺領導和部門領導透露采訪具體信息。

最令人擔心的還是各種名堂的“說情”，即使電視臺、輿論監督部和欄目組三個層面都采取各種措施來加強保密，但如果哪一個環節有紕漏，有人從中說情滅火，一檔節目可能就要功虧一簣。

客觀而言，輿論監督的山東現象，并不是新鮮事，但可貴之處在于，一是省領導公開支持輿論監督，二是在自上而下的監督之外的確發揮了作用。山東廣電總臺輿論監督部副主任原寶國說，《問政山東》曝光了很多數據報表上看不到的問題，開播以來許多“督而不辦”的難事一夜得到了解決，也開始打破省內外公眾對山東官員的慣有印象。

四川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張春林則認為，《問政山東》和山東最近涌現出的其他的一批媒體問政欄目、形式做出的探索是十分有益的。“相當一部分人患了輿論監督‘過敏癥，而且這種病還成蔓延趨勢，輿論監督的‘山東現象說明輿論監督‘脫敏不但勢在必行，而且切實可行。”

目前，對待媒體的輿論監督，很多地方在認識上還有某些疑慮，在實踐中更是面臨著諸多挑戰，但是對于山東目前的探索，我們仍應當給予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