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201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
70年波瀾壯闊,大氣磅礴,回顧所來之路,14億中國人為之熱淚盈眶。中國人向來重史,對歷史繼承性的重視和認知,很大程度上為中華文明提供了韌性,維系著它從古老走向新生。
因此,今天我們同樣清醒地認識到,70年的新中國史,是180年自強史、革命史的一個組成部分。至少要把它置入這180年的歷史起伏之中,才能真正理解它所處的階段和地位。同時我們還應該具備更廣闊的歷史視野—只有把180年的中國近現代史,放到世界歷史大格局中去認識,才能徹底弄清楚成與敗、盛與衰的邏輯。
《70年家與國:一個文明體的磨礪與重生》,正是在這一架構基礎上,鉆進歷史深處,來把握今天的生活。
1776年,英國人瓦特改良出一臺有實用價值的蒸汽機。
這是個顛覆性的發現,顛覆了千萬年來人類活動對自然規律的嚴格遵循。
人類的麻煩(也叫作進步)從此產生了。我們改造甚至支配自然的能力空前地提高了,機械力的穩定使用,讓一大堆人可以不受自然限制,集中在一個地方,高效地、不間斷地制造同一種東西。
問題是,制造出來賣給誰?本地區、本國的市場容納能力不足以抵消生產能力,就只能突破地區與國界。從18世紀以來,一個有史以來最巨大的饕餮怪獸就產生了—資本主義世界體系。
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是一個理想的原材料產地和傾銷制成品的市場。而且,它封閉、落后,既沒有強大的能力去抵制擴張,又具備前現代的處女地的一切必要特征。
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歐資本主義列強,從中聽到了財富汩汩流動的聲音。重商主義的經濟價值觀,驅動著工業資本家和商人向東方前進—把工業品賣給四億中國人。
問題是,中國人不需要他們的產品。
這個小農經濟組成的社會,一直是自給自足的。身上衣口中食以及日常使用,都是自己生產,最多就是小范圍交換。19世紀的西方霸主英國運來的刀叉餐具、鋼琴樂器,對中國人而言毫無用處,作為他們強項的毛織品和棉布,因為一口通商的廣州天氣太熱,也基本沒有多少銷路。所謂龐大市場,是英國人想象出來的。
自由貿易在多數情況下都對工業強勢的國家有利,但遇到小農經濟的中國,卻如重拳打棉花。中國有一種東西是舉世所無的,它叫茶葉。18世紀,歐洲人刮起了中國風,興起了“中國趣味”,絲綢、瓷器就不說了,僅茶葉一項,在18世紀的歐洲很快就從少數人的奢侈品變成了大眾必需品。
他們源源不斷地購買中國茶葉,而按照貿易平衡的道理,他們應該向中國同等地輸出產品。
所以英國人有兩條路要走,一是從廣州往北,打開毛和棉的銷路,二是用一切辦法扭轉貿易逆差。
為了扭轉貿易逆差,他們就出了損招—鴉片貿易。馬克思說,“鴉片貿易一直是約翰牛用鉛心骰子進行的一場賭博。”
就是作弊。明目張膽的作弊,有一個條件—不怕被發現。英國的商人后面,跟著的是炮艦。1839年,林則徐被委派到廣東,試圖懲罰作弊者,并禁絕作弊行為。炮艦就從商人的身后駛到了面前。
百年屈辱,因此而生。
這是我們理解中國近代史的一個原點。各種因素決定了中國人打不贏一場對手是西方人的戰爭,交手之后,信心就開始崩潰,魯迅先生描寫的看到棍子來了就脖子一縮的中國人形象,開始建立。
這正是我們必須把新中國史嵌入近代史、世界史中去理解的原因。在民族信心瓦解、屢戰屢敗、連起連仆的歷史條件下,是什么讓中國共產黨成為了民族復興大業的繼承者,以及最后的完成者?
在美國歷史學家彭慕蘭看來,在18世紀清朝的“繁榮時期”,中國人的平均生活水平可能比西歐還高。當時江南地區的農業生產力,是世界上最高的。
各種因素決定了中國人打不贏一場對手是西方人的戰爭,交手之后,信心就開始崩潰,魯迅先生描寫的看到棍子來了就脖子一縮的中國人形象,開始建立。
然而。這一切都隨著18—19世紀更迭之際的“大分流”而改變,西方隨后遠遠把中國甩到了后面。這事實上是我們的近代史敘述的大背景。
在所謂 “大分流” 之前,中國處于“康雍乾盛世”, 這一 “繁榮時期”的結束,同時是苦難的起點。
乾隆皇帝在1757年宣布,廣州是清帝國唯一對西方開放貿易的港口。朝廷支持一種從1745年左右在廣州開始的商人擔保制度,每一艘前來貿易的西方商船均須由一個中國商行擔保與監督。“番人”一年里可以到訪中國的時間、抵達之后的居住地和活動范圍,以及貿易的對象都被嚴格限制,同時禁止外國商人攜帶妻子和子女隨同前來。
從這被稱為“廣州體系”的貿易安排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組矛盾—西方對貿易的急切和清朝對貿易的限制。
乾隆末期,世界已經走到了這樣一個時刻:1776年瓦特改良了蒸汽機,隨后數十年在生產領域的應用,極大提高了生產能力,作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擴展的象征—貿易就成為不可遏制的沖動。但此時中國的制度和文化,對貿易仍然是抗拒的。
沖突必然發生。
前來貿易的西方商人并不是孤立的個人,而是代表著一種社會發展機制,他們的背后,有國家權力的背書。馬嘎爾尼在1793年到訪北京,其目的就在于以國家的角色為貿易開拓空間。
這群新的“蠻夷”,盡管表面上彬彬有禮,事實上卻沒有退路。中國不需要貿易,但英國以貿易立國,因此他們的目的必須實現,為此可以采取任何手段。后來被稱為理想主義者的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1907年在哥倫比亞大學演講時把這種關系描述得非常清楚也非常赤裸裸:
“由于貿易無視國家的界限,而生產廠商卻堅持將全球視為一個完整的市場,他的國家的旗幟必須跟隨他,而那些對它緊閉的國門,必然會被撞開。對金融家的讓步,必然要由國務部長保駕護航,即便在這一過程中會侵犯不情愿國家的主權。必須要獲取或根植殖民地,以保證世界上沒有任何有用的角落有可能被忽略或遺棄不用。”
這是一群人格化了的資本,他們對國門開放的要求不但不受清朝的意愿制約,甚至也不受他們自身的道德意識和主觀意志制約。對于清朝而言,英國人、法國人是從未面對過的別樣的蠻夷。
清朝政權和過去的帝制時代政權一樣,都是建立在小農經濟基礎上,國門洞開意味著其意識形態合法性將無法獲得社會結構的保護,事實上也就意味著政權的逐步崩解,因此這是清朝本能上無法接受的。
正如馬克思的分析:“與外界完全隔絕曾是保存舊中國的首要條件,而當這種隔絕狀態通過英國而為暴力所打破的時候,接踵而來的必然是解體的過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閉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觸新鮮空氣便必然要解體一樣。”
依靠“自由貿易”,無法彌補因歐洲對茶葉的需求而產生的貿易逆差,也無法籌措支付茶葉進口所需的白銀。
英國人選擇了鴉片貿易,因為鴉片是一種一旦接觸就無法抗拒的商品,并且它的成癮性會讓需求循環增加。
此時的英國,在印度殖民地種植鴉片,把貨物運到中國非常便利。鴉片最早在唐代由阿拉伯人傳入中國,但中國傳統上主要用于醫藥用途。被用作娛樂性毒品使用的鴉片是由東印度公司推動的,它在南亞種植的鴉片很快取代棉花成為輸往中國的主要產品。
從18世紀晚期到19世紀早期,自廣州輸入的鴉片數量增加了10倍。到了道光初年,已有多達六分之一的英國王室稅收來自中國貿易,如果沒有關鍵商品鴉片的販賣,這一貿易早已崩潰。
如果觸動了這一利益,唯一的結果就是戰爭,而清朝政府的決定馬上就要觸動這一利益。
盡管鴉片貿易已經在事實上進行,但清朝政府并未承認其合法性。雍正時期就禁止販賣和使用鴉片,即便是道光帝也未曾在鴉片貿易合法化問題上松口,鴉片貿易的事實上合法化是在咸豐八年對其征稅開始的。
第一次鴉片戰爭前夕,據估計中國有十分之一的人口吸食鴉片上癮,士人軍隊尤為嚴重,已經影響到軍隊的效能。而鴉片泛濫帶來的最大麻煩是貿易失衡,白銀外流,國內物價飛漲,財政金融體系面臨巨大威脅。
經過了政權上層一場激烈的辯論之后,道光帝決定強力禁止鴉片貿易,把立場強硬的官員林則徐派到了廣州。第一次鴉片戰爭在毒品貿易的沖突下最終打響。
國家不獨立,隨時會挨打,工業自強和現代化就必然是空中樓閣。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則徐是一個有鮮明的道德立場和傳統士大夫情結的知識分子。在銷毀鴉片的同時,他在廣東進行了嚴密的布防,以戰爭準備來宣示禁煙的絕對決心。但英國人并未在廣東過度糾纏,而是沿著海岸線揮師北上,進入長江,占領上海、鎮江,直逼南京。英國人在付出傷亡上百人的代價后拿下鎮江,等于掐住了京杭大運河的咽喉。
京杭大運河是明清兩代的經濟動脈。1415年,為了避開倭寇騷擾,明朝停止了海運,所有貨物流動均走漕運。其中京杭大運河一般占據運輸總量的四分之三,全國大部分的商業中心也集中在運河沿岸。清朝繼承了這一運輸格局,一直持續到鴉片戰爭期間。所以長江下游一被攻擊,清朝很快就喪失了抵抗意志,提出議和。
1842年,《南京條約》簽訂,除了割地(香港島)、賠款(2100萬銀元),還要增加通商口岸,從原來的廣州一口通商,變為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口通商。
英國人的目的達到了,他們不但擁有了一塊完全控制的殖民地,可以作為商業和軍事的橋頭堡,而且成功地把貿易前沿推進到長江下游,這樣既利于他們的產品銷售,也能更便捷地收購中國的茶葉、絲綢等物產。
英國發動戰爭的目的是為了扭轉貿易逆差,擴大其產品(主要是鴉片)在中國的銷售。一段時間里,確實發生了白銀回流的狀況,但好景不長,順差很快又被逆轉。居于同樣的目的,1856年英國借口“亞羅號”事件,聯合法國發動了第二次鴉片戰爭。北京城被攻陷,圓明園被燒毀,“天朝上國”被肆意侮辱。
中國人認識強權世界,從兩次鴉片戰爭開始。
對于世界究竟是不是絕對的叢林社會,后來者一直還是心存幻想,洋務派、維新派、革命派都對西方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有一定的玫瑰色想象。直到一戰之后,中國社會還對威爾遜抱以“公理戰勝強權”的期待—在這最后的一次破滅之后,中國人才真正徹底覺醒。
五四運動前后,一群新式的中國精英誕生,并且走向歷史舞臺。其中的代表者,是被科學社會主義思想武裝起來的中國共產黨人。
除了共產黨人,近代以來的起義者、改革者、革命者,都無法擺脫強權的控制,就不可能進行徹底的革命。國家不獨立,隨時會挨打,工業自強和現代化就必然是空中樓閣。
《70年家與國:一個文明體的磨礪與重生》正是在這樣一種邏輯視野下,帶著讀者去尋找新中國成功推動民族復興的秘鑰。
(本文摘編自《70年家與國:一個文明體的磨礪與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