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金
摘要: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核心思想是“誠”和“信”。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經典倫理形態。這種概念與現代“信用”有許多本質上的差異。要實現其價值的現代化,就必須改變其“人情”社會的特殊性,將其轉化為適用于普通大眾的普遍社會倫理。有必要從人的倫理轉向經濟倫理,從主觀的“誠信”模式到具有契約精神的現代模式,再到反映現代人本質的基本道德義務。要實現這一轉變,必須創造社會文化條件。如完善市場機制,促進現代民主,培育合同精神。這將是一個漫長的社會歷史過程。
關鍵詞:儒家思想:誠信:現代轉型
中圖分類號:G6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428(2019)09-0166-03
一、古典儒家誠信思想內核
首先應當明確,在古代社會,誠信并非連貫的詞義,漢語中信字是多義詞,并非所有的字都具有“可信賴”的含義,例如“民無信不立”,更能代表普通民眾對私權利的信任和服從;如《左傳》中“信用其民”的“信”便是信任的含義,對今天的“信用”具有重要意義。雖然“信任”與“守信”有一定的聯系,但畢竟不能一概而論。
探尋中國思想史,我們可以發現,在孔子的思想理念中,主要談“信”,很少談及“誠”;到了戰國時期,孟子才開始強調“誠”與“信”,并開始傾向于人本主義。即“是故誠者。天之道也”。《中庸》將“誠信”提升到天人合一的高度。這也影響了其他學派。如《呂氏春秋》就稱“信”乃“通天”;《六韜·文韜》謂“誠”可“暢乎天地,通乎神明”。到宋儒時期,“誠”更成為“可以參天道。贊化育”的“五常之本,百行之源”和“天理之本然”,已完全成為本體論范疇,反而很少談“信”了。此種“誠”已超出本文論證范圍。茲姑置勿論。
綜合來看,儒家特色的“誠”,是一個適用于封建宗法等級的“人情”社會的道德準則。《孟子》日:“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從古代倫理概念來說,道德、宗法、人倫、法律等因素共同構成了古代人類社會特有的基本道德規范,但這里有兩點應予注意:一是這種“人倫”有鮮明的宗法等級色彩;其次,每種道德都具有特定的范圍,而不是涵蓋所有人。
如古典倫理中的“信”。顯然是處理“朋友”關系的道德原則。《論語》曰“朋友信之”“與朋友交而信乎”,就可以得到證實。《學而》曰:“同門曰朋,同志日友。”在當時,“同志”則多出“同門”的含義。總之,“信”適用的群體是志同道合、出于同門的“熟人”。因此,強調朋友關系的“信”必須具有現實意義。春秋戰國時期,權謀成風,同門、同志操戈相煎、背信棄義的事件比比皆是,為此孔子才會高呼“信”的理念。到茍子的時代里,才開始將“信”用于君民臣子之間關系,但此種運用,仍未超過固定的“人情”社會的范疇。
此時的“信”主要適用于熟人之間的關系,它旨在喚起人內心的良知,促進“義”和“信”的發展。“君子養心,莫善于誠”“誠善于心之謂信”“誠者,自誠也”,都表明“信”基本上是一種自我倫理要求,一種主觀的精神修養。因此,“信”的表達主要是個人單向的和主觀誓言形式,一旦自己做到了“信”,便會產生一種道德自我完善的滿足感,正所謂“反身而誠,樂莫大焉”。
這種“信”的概念。是從屬于“忠”“孝”等基本道德義務的次要屬性。培養“君子”是“信”的直接目標。但它與西方所謂的“道德自利”概念并不同。儒家的“信”只尋求自我主觀的善與信,最大限度地提高自我滿足感,從而為政治上的目標所服務,所以,傳統儒家才會提出“內圣外王”的最高追求。
儒家“信”的次要屬性概念可以找到很多論證。如仁義禮智信,以文行忠信為內容的四教,親義別敘信的五教,信的排名都在最后。孔子主張“七宗”中沒有“信”的地位。孟子所倡導的“四端”也是如此。
有些人可能會說排名并不重要。孔子多次提出“士”之上者為“不辱君命”,其次為“宗族稱孝”,再其次才是“言必信,行必果”,而且還只能是“硁硁然小人”之所為。孟子則更進一步,認為“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荀子也有類似表述:“天下之要,義為本,而信次之。”只因為“義”著眼于宗法等級關系,致力于維護等級制度,這才是人之本,而作為處理較人際關系的“信”只能為次要的,簡而言之,“信”確實是儒家基本道德體系中的次要義務。
信的概念沒有成為儒家思想的主要訴求,是因為它沒有介入經濟活動,形成經濟倫理,誠然,儒家并不排斥必要的經濟活動。例如,孔子從治國的角度肯定了商業發展。孟子的“仁”計劃還包括“深耕易耨”的內容。但畢竟,儒家思想專注于精神修養,并致力于“浴乎沂,風乎舞雩,泳而歸”的境界,他們并不熟悉生產過程。因此。當子貢希望孔子在“食”和“信”之間選擇時,孔子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去食”。所以說,失去了必要的物質基礎,道德概念中的“信”自然也不復存在。
在這種思想領域里,“誠信”僅限于朋友關系,最多推廣到君君、君臣關系,但是很難達到經濟和貿易領域。而且不可能形成獨立的經濟倫理。而現代“信用”的核心內容卻正是“經濟信用”。
二、古典儒家“誠信”思想的現代轉型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古典儒家“誠信”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倫理形態。而現代“信用”是指獨立經濟實體與平等經濟實體之間的特殊關系。由單方面價值轉移和使用價值形成,以償還為核心內容,而古典“誠信”只能在最基本的“承諾”意義上與現代“誠信”相通,其在本質上有許多重大差異。因此,為了將這種文化資源用于當代“信用”的建構,有必要將其從古典形式完全轉變為現代形式。略述其要點如下:
(一)將“誠信”轉變為適用于所有普通大眾的經濟倫理
現代“誠信”適用于所有社會領域,但經濟領域無疑是主要范圍。對于當代中國而言,建立經濟“誠信”尤為迫切。因此。有必要突破傳統的倫理“誠信”。由于傳統誠信的概念因為“熟人”等社會關系的局限性,為此我們需要將其擴展到經濟交流領域,使其成為適用于所有“陌生人”的普遍大眾關系的經濟倫理。
要實現這一轉變,我們必須擺脫傳統儒家的倫理模式。儒家的倫理道德從根本上講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內誠外圣”道德,一般都“羞于言利”。到了宋明,甚至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口號。這種概念恰恰與極左意識形態相結合,直到今天,仍然不時地看到“只有奉獻,不講索取”的講道,這種理念仍然隱藏在許多人的心中。但是,現代經濟倫理認為,“利人利己的活動才是對社會最有益的”,只有承認并接受這一理念,才有可能將“誠信”引入經濟倫理。
嚴復先生曾指出:尊親。故薄信果。從血緣和家庭中獲取“信”必然會使圈子變得越來越小,失去了“誠信”的普遍性。如今,血緣、情感和家庭所有的小圈子仍然普遍存在,如政界的任人唯親,學術界的教師,商界的家族企業等等。現代社會的物質交換存在于“陌生人”之中。因此,有必要平等對待“熟人”和“陌生人”,使“誠信”成為一種普遍的道德觀念,將其轉化為基于契約關系的互利模型。
學界普遍認為,儒家道德是以責任義務為基礎的,義務高于權力。更確切地說,等級社會結構的下層階級對上級負有責任。“誠信”也是“朋友”作為“上層”的設置,對朋友“信任”是有義務責任的。在現代契約文明中,“道德有時被定義為整體社會契約”。契約精神確立了“權利”的核心地位,“權利”的核心是“合法利益”。因此,在現代合同理念中,發展出了“合理協議”“合法利益”“基本權利…‘相互保護”等概念。
從本質上講,儒家“誠信”是一種以良知、道德和自律為基礎的責任主體承諾,并沒有涉及基于利益平衡的共同責任和義務的現代概念。近代以來,儒商逐漸將“誠信”引入經濟領域,提出“誠信不欺”等口號,開始認識商業的好處。但此時之“利”又多指自利。而非互利。即使像蔡元培一樣優秀,也很難擺脫這種局面。他曾說過:商賈作偽,不特悖于道德而已,抑亦不審利害,蓋當前雖可攫錙銖之利,而信用一失,其因此而受損者無窮。這種誠信理念仍然是從“自身利益”的角度出發。沒有契約性的“互利”概念。由此足見傳統觀念之根深蒂固。直到現代社會,一些服務行業的所謂“承諾”大多是“自利”展示,并沒有尊重顧客的利益。
因此,我們不能把“誠信”作為“無理由”的空洞承諾。相反,我們應該在契約中樹立誠信的概念,在權利和義務平等、平等互利的“同意”中談論“誠信”。這樣。現代“信用”理念才可以樹立。
(二)將“誠信”轉變為實現“社會公正”的基本道德義務
西方倫理學普遍認為,最抽象和最普遍的道德范疇是“良心”,最基本的道德義務是“善”和“正義”。“守信用”作為“限于道德生活的一個特定方面”的道德范疇,可以從上述基本道德中推斷出。
中國傳統道德范疇體系沒有明確的邏輯劃分。如上所述。儒家的“誠信”也是一種適用于特定關系的次要倫理。但它并非從屬于“善”和“正義”等基本道德。它取決于封建倫理,如仁義禮智信。它反映了強大的政治功利色彩和工具性。孔子很少說“利”,而且還說“義以生利”,但此之“利”,顯然是指王權之大利。
何懷宏先生認為,這種“誠信”的功利特征是儒家道德的薄弱環節,這種對政治功利主義的“真誠”很可能會掩蓋“誠”的本質要求,“誠信”也可以附到較小的功利目的中。比如文人相輕、兄弟反目等。當代社會中的種種假話、空話和“面子工程”,或也與此相關。
“誠信”將“誠實”與“信用”結合起來,體現了不可分割的主客體的特征,但何懷宏先生指:“誠信是構建道德行為的基本規范,所以它并不是道德行為的附加義務。”我十分贊同這一主張。如果你單獨談論“信用”,我認為它從屬于經濟行為中的道德義務,“正義”“公平”也是如此。從這個意義上說,“信用”是尊重、遵守和履行合同的“共識”,以實現社會公正。
中西之“信”各有利弊。儒家“誠信”的主觀承諾性質更接近于道德本質,但它是不穩定的,因此需要以“契約”為基礎。而契約文明中的“信用”也有其局限性。由于過分強調互利交換和“相互激勵”的“契約”,很容易忽視和拒絕沒有“契約”的禮物和奉獻合同。有鑒于此,美國統一商業法規規定了“無協議合同”的有效性。過分強調利益的計算和平衡也很容易通過最大化利潤導致不信,因而必須將法律強制強加于道德之外。儒家“誠信”的單方面承諾似乎與“無合同契約”有相似之處。道德的直接心理動機是無私的人類同情。儒家的“誠信”可以被視為一種對“推動自己和他人”的同情。西方人也承認“自利”的這一概念可以證明他們行為是否道德。因此,上述“誠信”特征中所謂的弱點,可以在作為契約“信用”中得到有效補充和糾正。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把“誠信”推向現代人性發展的高度,使之成為一種基本的道德范疇。
三、古典儒家“誠信”概念現代轉型的社會文化條件
第二章的轉化,只是我們的理論、理念設計和構想。然而,“誠信”問題不僅僅是一個學術理論體系和一個價值體系。為了將古老的“誠信”轉化為現代的“信用”實踐,仍然需要必要的社會文化條件。本文在此擇其要者略述如下:
(一)建立比較發達、完善的現代市場機制
平等經濟實體之間的互利交易是現代“合同”和“信用”的前提。權力的不平等交換,都不可能誘發“契約”和“信用”的產生。正如在古代中國社會,受經濟和政治體制的影響,只會產生高于權利的義務。因此,建立比較發達和完善的市場機制是形成現代“信用”的經濟基礎。
所謂相對發達意味著市場應成為主要的資源配置方式,并將市場配置擴大到應有的極限。相反,政府權力資源的分配減少到最大。一旦政府推卸其配置市場資源的責任,只加強對社會生產資料和人身依附的控制關系,從而就遏制了平等的“契約”和“信用”關系。所謂現代化的市場規則,包括生產和銷售、賣方和買方、貨幣融資、勞動力、技術市場、供需、價格和競爭等,都有其遵循的規則,它還包括信息發布機制和建立與此主題直接相關的“信用”咨詢、監督和紀律機制。因此,人們尋求在規則范圍內利益最大化,同時也尊重他人的權力和利益。無序競爭只能鼓勵欺詐而不能創造“信用”,而實際上,我國市場的有序指數還很低。這將是一個在外力影響下自然內生的漫長過程。
如上所述,現代“信用”源于“契約文化”。“契約文化”也是“法治”。所有上述市場規則都需要合法化。人們利用法律手段維護“經濟信用”,不受保護和懲罰。正如有些人所說的那樣:“當一個社會的各種經濟實體必須在接觸者之間保持自己的利益時,這個社會才是獲得信貸的最佳時機。”
但是,司法系統必須能夠獨立行使權力。同時接受必要的監督。目前,假冒、偏見和地方保護都很普遍。都與司法獨立有關。對于毫無“法制理念”的公民來說,再好的法律也只是一紙空文。公眾必須明白,法律不僅是“嚴厲懲罰”的手段,也是“監護”的手段。只有普通民眾能夠從內心維護法律,才能建立真正的“法治”。法律意識與外在道德的結合將培養現代意義上“誠信”的土壤。
(二)培養公民相應的“契約文明”觀念
由于中國特殊的國情,中國的契約關系極不發達,契約文化永遠不會在小農經濟和專制政治土壤中產生。因此。所說的“中國人信譽高,西方人認真對待法律”,是因為現代“信用”的概念核心并未普及。事實上,自中世紀以來,西方人一直在抱怨中國人在國際貿易中的商業聲譽太差了。契約文明需要得到相應的文化觀念的支持,因此為了建立現代“信用”,契約文明的概念的普及是不可或缺的。
類似權利、義務對等的理念,“信用”實際上也是權利和義務的互惠和交換。有人說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尊重人民”的人文傳統,這是一大誤解。正如盧梭所言:除非把人看作權力的載體,否則人們不可能受到尊重。宗族制等級是一種只要義務沒有權利的單向義務。
再如中國古代的一視同仁觀念。與現代理念也頗為不同。現代“信用”向一切獨立、平等的主體敞開。而我們傳統的一視同仁的概念卻是“尊尊親親”“內外有別”“欺生”“排外”,這些問題至今綿延不絕。特別是在利益問題上,如果一視同仁,就會被指斥為“吃里扒外”“胳膊肘向外拐”。我們可以看出,“誠信”只適用圈內人、熟人。如此一來,“信用”何以普遍化?綜上所述。中國傳統倫理中,會將“信”當成條件附加,來作為“忠”和“孝”的附屬義務。如此一來,人們總會找到為失信辯護的理由,比如就有人以反對“話語霸權”為理由,來為考試泄題等事件來辯護。
(三)關鍵是要建立一個誠實、高效的政府
即使在一個擁有完善市場機制的國家,也不能缺乏必要的政府監管。政府也是上述社會條件的組織者。中國的現代化也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權力驅動型變革。因此,政府在建設“信用”方面負有特殊責任。政府“信用”對全社會產生了重大的示范作用,是社會“信用”的晴雨表。因此,政府應率先垂范,以“信”取信于民,而不可只是號召,或一味指責。
嚴格來說,在民主社會中,政府與公民之間的關系也是一種“契約”關系,政府只能在法律范圍內運作,特別是在憲法范圍內,不能過度授權。公民權利應該得到切實的保證,社會中介組織應自由發展,每個公民都應該有獨立的個人尊嚴和自由意志,政治應該透明,信息應該公開,言論應該自由。通過這種方式,可以在完全相同的主體之間建立利益交換的“信用”關系。
上述社會歷史條件的創造仍處于起步階段,有些尚未邁出第一步。鑒于特殊的國情。這將是一個漫長的自然歷史過程,永遠不會在一夜之間發生。理論界的使命是為“誠信”建設提供幫助和理論基礎,努力促進條件的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