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丹心照寧城
——評劇《烽火寧城》編劇札記

陳國峰

如果有一個人，早已是蜚聲國內外的著名表演藝術家，三次獲得表演藝術的最高榮譽梅花大獎，導演的話劇和影視作品幾乎無不斬獲桂冠，身居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還是話劇家協會副會長，曾任著名劇院的院長十幾年，活躍于話劇、電影和電視劇領域，享受國務院專家津貼，但是他卻在功成名就、退休頤養的時候，突然要去嘗試導演一部戲曲，尤其是為一個默默無聞的縣級小劇團導演評劇，你會怎么想他？

起碼我當時是大為驚詫的。

這位讓我驚詫的人，就是宋國鋒先生。

當他希望我為寧城烏蘭牧騎評劇團寫戲時，我曾頗為躊躇。當他約我和寧城方面的有關領導見面時，我很坦率、懇切地勸說寧城方面不要排演評劇——因為我大略知道寧城的經濟情況并不理想，而排演戲曲通常都比話劇難度大、費錢多，尤其得知寧城烏蘭牧騎只有一位一級演員時，我更懷疑這個縣級劇團的演員隊伍和呈現能力。戲曲是角兒的藝術，沒有像樣兒的四梁八柱，戲怎么演？盡管我對宋國鋒的藝術成就、藝術功底和導演才華一向深為推崇欽敬，但他畢竟從未導演過戲曲，沒有一個足夠量級的專業戲曲團隊支撐，他這不是在冒無謂的明擺著的風險嗎？特別是他當時還有別的戲在籌排，他又簽約出演一部電視連續劇的重要角色，時間和精力有限嘛，何必呢？

然而宋國鋒的態度很堅決：我是赤峰烏蘭牧騎培養出來的，我對烏蘭牧騎有深厚的感情；寧城烏蘭牧騎是我內蒙老家的劇團，他們找到我求助，我當然不能推脫。我知道困難多風險大，但是這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寫出個好劇本，排砸了，我向你、向寧城謝罪！

大名鼎鼎的宋國鋒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我當然只好答應。

第一次到寧城烏蘭牧騎考察時，他們把我震了一下——這個縣級劇團的管理水平相當之高，演職員們的精神面貌飽滿奮發，他們平時練功不輟，每年為當地群眾演出三百多場。但是，第二次再到寧城開主創會議時，我還是給宋國鋒潑了一盆冷水：寧城連一個正規的劇場都沒有，排演急需的資金遲遲不能到位，特別是沒見有合格的女演員擔綱女主角，這戲怎么排怎么演？我說您的一世英名，很可能砸在寧城了！

宋國鋒當時只是笑。是胸有成竹的笑，還是騎虎難下的苦笑，我確實看不出來。

5月26日上午，評劇《烽火寧城》彩排。在宋國鋒的一再敦促下，我趕到寧城看戲。彩排的地點是寧城會堂，那只是一個相當簡陋的小報告廳而已。道具很簡陋，舞美布景很簡陋，燈光也只是普通的照明白光，專業燈具或者沒有，有了也沒地方掛吧？這條件，宋國鋒又是第一次執導戲曲，這戲能排演成什么樣？是話劇加唱？戲曲的程式美能體現多少？節奏會不會磕磕絆絆？顯拙露怯的地方又會有多少？戲能好看感人嗎？這些，對我來說當然都是巨大的懸念。

隨著宋國鋒的一聲令下，戲開始了。

本劇以八路軍冀東軍分區派遣三區隊開辟承平寧抗日根據地的史實為依托，以區隊長高橋、政委黃云等民族英雄為主要人物，表現了他們明知強敵在前、逆流勇上、深入敵占區、團結寧城愛國志士韓祐庵等人，以大智大勇向日偽勢力堅決斗爭的壯舉和功績。他們在極端困苦的情況下，以抗敵救國為神圣信仰，以不怕犧牲的大無畏勇氣，譜寫了承平寧抗戰的史詩悲歌。當初閱讀史料時，我就感佩不已。后來又到寧城，向寧城老區促進會的耿志民、騫國安先生請教，他們是承平寧抗戰史的專家，給了我悉心的指導，特別是對劇情構思貢獻了寶貴的建設性意見。劇本中唯一虛構的重要人物是女主角阿茹娜，設定她是蒙古族，韓祐庵的義女。其實，這個人物也是以抗戰時寧城當地的女英雄為原型的，只是人物的年齡、身份、性格以及戲劇關系是虛構的。最后，她和自己癡心戀慕的英雄高橋一起壯烈犧牲——這個女主角能否恰如其分地塑造出來，關系到全劇的成敗，也一直是我的一個最大的擔心。

兩小時零二分鐘！演出結束，我情不自禁地向宋國鋒表達敬意和謝意：祝賀大師！向你致敬！你真不愧是藝術大師，我不敢想象你在二十幾天的時間里，在這樣的條件下，初導戲曲，竟然能排演出如此優美動人的評劇來！

毫無謙虛也毫不夸張地說，劇本尚可，然而它也僅僅只是一粒種子，是宋國鋒的導演才華和劇組的心血，將這顆種子澆灌培育成了繁花絢麗的大樹！無論是節奏的張弛變化，無論是場面的調度與情境的創造性表達，也無論對主題的把握與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對劇本的精簡凝練和色調的豐富，我都不能不由衷地向宋國鋒和劇組表示高度的敬意。他們把《烽火寧城》描繪成了一冊華彩的英雄譜，一曲激昂感人的烈士頌，一部具有史詩氣象的表現中華民族偉大精神的抗戰悲歌！

我有九個沒想到：一沒想到劇中的舞蹈化場面，表現得那么雄壯、洗練而優美；二沒想到阿茹娜的形象塑造，那么個性生動而感人；三沒想到平時謙謙君子的張樹德團長，他扮演的男一號英雄高橋，是那么堅毅英武，那么機智風趣，外在表現準確，內心挖掘深入，情感表達飽滿，多次令人感動落淚；四沒想到政委黃云的扮演者，平時含蓄、內斂、寡言，見時多是溫和一笑，但是在舞臺上，他恰如其分地給高橋搭戲，配合得非常自然諧洽，把出生于赤峰、畢業于北大、投身于學運、奮勇于戰場的青年知識分子形象，相當完美地塑造出來，令我不得不刮目相看；五沒想到韓祐庵的扮演者，過去數次相見，一直都覺得他是個愛開玩笑的愣小子，嗓子好，應該是個唱黑頭的料，這次他扮演年近五旬的鄉紳，是做過寧城財政局長的老派知識分子，他卻拿捏得不溫不火，有模有樣；六沒想到的是，宋國鋒導演對酒店那一場戲的處理，堪稱才華橫溢：店伙們現場布景，動作編排是舞蹈化和喜劇化的，切合規定情境，令人耳目一新，而隨后的一段八里罕老酒的大歌，更是高度喜劇化、民俗化、舞蹈化，看得人賞心悅目。包括阿茹娜繡荷包的那場戲，他設計出四個漫舞的女子剪影來陪襯，那么恰切而新穎，那么溫馨而富有民俗氣息，我想他的靈感應是源自曾經盛行于承平寧地區的皮影戲吧，運用之妙，令我大為贊嘆；七沒想到酒店斗志斗勇的這場戲里，扮演反派角色的兩位老演員，喜劇化的表演既出彩兒，又不過分，舉手投足間可見相當深厚的功力；八沒想到的是音樂和唱腔的感人力量，和劇情與表演結合起來后，竟然是那么強烈，竟至讓我多次淚奔。謹此再次向唱腔設計師李東風先生和作曲家倪力先生致敬致謝！第九個沒想到的是，宋國鋒此前從未導演和表演過戲曲，他是著名的話劇表演藝術家，可是這臺評劇卻是充分戲曲化的，他將話劇表演優長的人物交流、注重情境與戲劇關系，和戲曲的程式之美有機融合，完全沒有任何生、隔之感，節奏流暢而富有起伏變化，在聽覺和視覺上給人以豐富的生動的審美享受，堪稱釀造了一壇濃香的八里罕老酒——先是酒香撲鼻，接著是淺酌的快意，最后是高潮戲的濃烈熱辣——飲者其誰能不醉乎？

當然，我最沒想到的是，小小的寧城烏蘭牧騎，竟然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在這么艱難的情況下，奉獻出如此感人的一臺大戲！雖然說有宋國鋒這樣的藝術大師執導，但對他們來說也絕對是殊為難得！

作為編劇，除了致敬和致謝，我還能說什么呢？

去年嚴冬時節，寧城老區促進會的騫國安先生、赤峰文廣新局藝術處的楊處長、寧城烏蘭牧騎的張樹德團長曾陪我踏勘當年英烈們戰斗過的山水林莽，走訪了當年接觸過八路軍三區隊的山村少年，瞻仰了無名烈士墓，也曾在高橋隊長的犧牲處久久徘徊。那冰封的老哈河面，映照的是英烈們的音容；濃密的林莽叢中，閃現的是英烈們堅毅的身影；那崎嶇的山巖上，刻下的是英烈們的鐵血歲月；而那晴朗遼闊的寧城天空，仿佛還回蕩著英烈們爽朗的笑聲！他們的英雄精神和愛國浩氣，正是中華民族最偉大最神圣的信仰——我們熱愛和平，但我們也不惜和敵人血戰到底！正像高橋在戲中唱的，“金戈鐵馬臥雪冰，萬里河山我縱橫！敢將赤膽照日月，碧血染遍九州紅！”這，是當年英烈們救亡圖存的鐵血吶喊，也應該是今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慷慨豪歌！

謹以此劇，向英烈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