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

距《特殊病房》在國話先鋒劇場首演已三年有余。近日,該劇的創作團隊再度聚首,觀眾們的熱情卻絲毫不減。這樣的結果其實一點也不令人意外,盡管這出戲本身并不大眾化,但其所體現出的藝術價值注定了它會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中歷久彌新。
《特殊病房》改編于阿瑟·米勒的《車下莫根山》,作為易卜生的繼承者,這位“美國戲劇的良心”將目光牢牢地鎖定在擠滿了“心理疾病患者”的現代社會,從紛紛攘攘的人群中將萊曼·菲爾特——這個年逾六十的保險業“成功人士”一把揪了出來。像往常那樣,他絕不會讓他的人物好過,而這一回,他打算毀掉萊曼的“幸福”。
不同于表面的光鮮亮麗,萊曼的心里始終隱藏著一個由謊言挖成的無底洞,它里面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欲望,而其中最主要的,是關于女人的。重婚者,這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太過遙遠而荒誕,卻是萊曼最為自豪的標簽。如果不出意外,萊曼會把這個身份帶進自己的墳墓,讓它與短暫的生命一起流放于永恒的歲月。可就在那個暴風雪之夜,他驅車莫根山,因車禍重傷入院。兩位妻子同時來看望他,這個潛伏了近十年的秘密再也隱藏不下去了。恍惚中,萊曼想起了那些令人唏噓的往事……

國話版《特殊病房》海報
整出戲采用了阿瑟·米勒最熟悉的時空交錯式的戲劇結構,人物常常以一個話題為引,隨意地游走于兩個場景之間,在有效地完成敘事串聯的同時,也試圖提供給我們更多的觀測角度。當然,特定的角度往往伴隨著某種情感傾向,最明顯的不過于萊曼正妻那段關于她游泳時遇到鯊魚而萊曼“沒有”大聲喊出“危險”的回憶,她的敏感與脆弱隨著這可笑的情節一并流淌出來,緩緩匯入這位“菲爾特太太”的整體形象之中,最終拓展了作品的厚度。
以原劇作為基礎,國話出品的《特殊病房》對部分內容進行了有意識的刪減,比如常常提及的已過世的爵士歌手、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芬尼根守靈夜》,這些中國觀眾相對陌生的信息,在東方的土地上已經失去了其原本的意義。我們既然無法從中破解人物的真相,不如干脆“入鄉隨俗”。而真正讓我感到些許惋惜的,是關于萊曼父親的這條線索的隱匿。在原劇作中,萊曼對父親有許多細節的描述,不僅詳實地解釋了這個像幽靈一樣,站在幕后的角色對萊曼價值觀的巨大影響,同時在萊曼敘述的過程中也傳達出他對父親復雜的情感態度——他既是他萬能的上帝,也是他一生的陰影——與他的孩子們對他的理解如出一轍,這使作品多少呈現出自然主義的色彩。在本土化加工后,雖然這條線索的主干被保留下來了,但那些瑣碎的片段卻被一一抹平,以使戲劇沖突更加集中。當然,面對一個真正好的劇本,每一個導演都有其表達的側重點,這本無可厚非,我只是為不能在萊曼的靈魂空間恣意漫游而微微失落。
既然不選擇對人物進行全方位的展示,導演自然將討論的重點落在了人不斷膨脹的欲望和保障社會運轉的倫理道德之間的沖突上。當萊曼的律師湯姆詢問他到底要哪個女人作為他的妻子時,萊曼堅定地回答:“兩個都要!”在萊曼看來,相比于那些只顧著享樂而逃避責任的人,他只是違背了這個社會“偽善的法則”,盡管他對妻子和孩子們造成的是實質性的傷害。萊曼的正妻將他比喻為海底的巨蚌,因為他永遠張著大嘴等待著失足的獵物,還恬不知恥地把這種貪念稱為愛情。沒錯,萊曼是活在欲望里的,他抗拒變老、抗拒死亡,抗拒平庸與無聊,就像大航海時代縱橫馳騁的維京海盜,在秩序的邊緣追逐著現實生活里本就少有的激情。就在這個追逐的過程中,他一意孤行地遠離了充斥著道德評判的社會集體,驕傲地背負著自己的輝煌與恥辱,最終與我們形同陌路。面對兩個妻子的責問,他試圖解釋這一切,甚至勸慰她們接受彼此,但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們都不可能以自己的幸福與尊嚴為代價為萊曼個人的欲望買單,分裂、離散也就成了必然的結果。在所有人都棄他而去后,萊曼終于明白,近十年的欺瞞與奔波早已瓦解了他的靈魂,他開始羨慕起那些平凡人所擁有的、不被欲望所支配的生活來,只可惜,他從一開始就被判處了永久的刑罰。
毋庸置疑,這是一個十足的悲劇。在大多數人看來,萊曼只不過是一個西裝革履的地痞流氓,正是他的自私與貪得無厭導致了眾叛親離,荒謬情節本身就蘊藏著批判性。
“你從未愛過任何人”,萊曼的妻子們如是說。也許我們不該以這么輕浮的方式來討論愛,但它畢竟是一切情感與選擇的基礎。長久以來,我們堅守著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并篤信真正的愛情只發生在兩個人之間。這是經過嚴密的推論而得出的社會公理嗎?還是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我們早已熟悉、早已習慣的生活方式?那么,萊曼的“病情”又該作何解釋?難道他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只愛自己虛榮冷漠的“獅子野獸”嗎?萊曼是沉溺于給予所帶來的自我滿足感的,但同時,萊曼對于兩位妻子——或者說對女人們的情意一定是最原始和最純粹的,只可惜,再澎湃的激情也經受不起歲月的消磨,一旦燃料耗盡,愛情也就失去了靈魂,但愛情的基礎還在,愛情的本質永恒不變。所以,當萊曼宣稱自己對兩位妻子懷有同等份額的愛時,我是認可的。當萊曼迎著暴風雪偏執地驅車向前,試圖以一個驚喜來打破生活的沉寂,“重新燃起愛情的火花”——那一刻,盡管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在,但我絕不相信萊曼的瘋狂僅僅是為了他自己。萊曼對湯姆說,“一個男人,要么忠于自己,要么忠于別人。”而他的可悲之處恰恰就在于,他既無法忠于自己,也無法忠于別人,因而只能在最孤獨的角落以最風流的方式忍受最痛苦的心靈煎熬。

或許,相比于單單在愛情的語境下審判萊曼,我們更應該留意到這個故事本身所蘊含的象征意義。匍匐在現代社會中的我們至少都曾是被鄙棄的萊曼。這大概要從萊曼的兩位妻子說起:希奧,萊曼的正妻,她是一位典型的淑女,溫柔而端莊,恪守著那些古老的教條,在得知萊曼的罪行后,縱然心中裝滿了怒火與責備,卻一次又一次地為他的所作所為找借口,直到最后,為了挽回丈夫,她甚至將尊嚴踩在腳下,脫下裙子賣弄風姿。她所代表的是絕對的包容,是真誠的鼓勵;另一位卻恰恰相反,蕾婭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意識的剛強女性,她年輕漂亮,對自己的事業充滿激情,不會為任何劫難而摧眉折腰,面對著這場無情的風暴,她首先想到的是法律的援助,并從根源上拒絕寬恕萊曼。她所代表的是別樣的魅力,是無聲的誘惑,而在與她們分別相處的過程中,萊曼也變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其實,這兩個截然相反的女性形象本身代表的是生命中那些難以抉擇的對立面,一方趨于穩定,另一方則變化無常。我們本沒有資格譏諷萊曼的貪婪,因為他所承受的那些孤獨與痛苦、迷茫與無助我們都經歷過,除非你不曾在故鄉與遠方之間徘徊,不曾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游移,不曾在現實與理想之間掙扎。
這是一個現代人才能看懂的故事,其舞臺性的表達也偏向現代化。例如,通過戲劇的假定性,萊曼借助石膏繃帶在場景之間跳進跳出,當然,這樣的手法在當今已屢見不鮮。隨著技術的發展,劇場進入了多媒體時代,在《特殊病房》中,導演就將燈紅酒綠的都市、非洲的獅子等影像投放到了舞臺上。不否認其所帶來的稍顯震撼的視覺效果,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部分影像的突兀運用也確實拉遠了觀眾與舞臺之間的距離。
和朱光潛先生一樣,我也是“一個舊時代的人”,妄圖使戲劇回歸到它最本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