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思穎
近代以后,自然的王座被推翻,上帝的迷夢被撞破,人們的眼睛漸漸被金錢的光芒攫住,逡巡在物欲的牢籠。人們整日勞作,陷入欲望—滿足—欲望的循環之中。與此同時,理性一路高歌,把人最本真的東西置于律令的柵欄。“我”,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該如何從虛無中掙脫,踩在大地上?
在層層迷霧之中,高揚“美的、詩的、理想的”,諾瓦里斯捻起藍花喚我們回鄉,轉身找到自己;施勒格爾打開社會的鐐銬,領我們投入神的懷抱;尼采追隨著日神和酒神,醉在了夢里;海德格爾把語言化成詩,傾聽到自我——他們用美照亮前路。
一、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了①
萊布尼茨說每一個單子的運動是先定和諧的。這就注定了它只能守在自身之中,永遠無法觸及他者。人也是一樣,倘若只在在狹小的空間停留,那么就會是一場孤獨的悲劇。現代人大多聚居,卻有著無法忽視的隔閡,與他者之間少有深入交流。
隨著鋼筋水泥覆蓋大片農田,人的心靈空間似乎也被結構化了,對財富的執念取代了同情、懷念等一切柔軟的情感,哲學作為無用之學被大眾束之高閣,裹上層層塵埃。幾乎所有人都陷入失落之中:勞動者忙于工作,帶著對重復的厭倦與疲乏;職員為名利勾心斗角,總得不到理想的位置;富翁一杯美酒下肚,追問幸福是什么;學生近乎麻木地學習,心上懸著洪水猛獸般的未來……整個社會被“進步”的軸承牽引著向前,人異化成齒輪,被縛在社會角色里無自知地轉動著。
尼采在《權力意志》第一卷中寫道:“虛無主義正站在門口:這個最不可思議的客人從何而來?”從黑格爾籠罩一切的絕對精神中逃脫,尼采奮力與形而上學與告別,卻抵擋不了虛無主義的洪流。失去了作為最完美而存在的上帝,“沒有任何價值可以表現出比其他的價值‘更高或‘更權威,也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對其‘可靠性做出斷言。”②維特根斯坦轉向日常生活的世界,海德格爾經由詩意——哲學走出理念的天國,下降人世,投入到經驗事實之中。
二、美的救贖
面對日益固化的文化觀念,審美被用作去結構化的工具,鑿穿現實的壁壘,建造一個通往人內心深處的橋梁。
美是什么?康德說,美的東西是那無需概念而普遍令人滿意的東西。滿意從心中升起,激發愉悅感,是以成為冰冷現實里的一種安慰,亦即叔本華所謂“生活的鎮定劑”。作為通往美的路徑,“審美體驗開始于體內的知覺,伴隨著這樣的效果:你那由審美而引發的觀念被深切地感受到,因為你被觸發去思考,被藝術性邂逅的知覺沖擊所觸發。知覺導致了認知,情感導致了信念。”③美學涉及的是“可通過感官而體察”的一切,經由知覺,我們到達了一個快樂的世界。
但不得不承認,審美是有條件的,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過美得到救贖。為了產生審美判斷而所需要的審美狀態乃是“無功利”——“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享受活火的游戲,才能夠渴望快樂的回歸,并且在這永恒的游戲和回歸中得到拯救當然,這必然是難的,因為無罪是難的,正如審美是難的。”尼采說。
不為美去追求美,才能追逐到最本質、最純凈的東西,才能得到無暇的喜樂。這種“無功利”的精神狀態也被中國的道家學派所提倡,莊子不憑依外物,故能醉于蝴蝶夢之中,安閑自適。
但是純粹的美又與實踐相區分,它的存在讓我們看到了現實與理想的深淵:一切沒有改變,一切又有所不同——這不失為一種救贖的方式,但它在撫慰心靈的同時又把生活推遠了。被寄予厚望的美不能僅拘于形式,而要真正突破藩籬,觸碰到活潑潑的實在。
三、“我是身體和靈魂”④
藝術無可辯駁地被納入在美的范疇中,是一種審美的工具。許多哲學家對它進行過闡釋:海德格爾把藝術作品作為存在者的證明,從而向我們敞開真理;加繆認為普通人能通過藝術外化荒誕,從而超越荒誕;尼采提出由藝術形而上學取代哲學形而上學,他在《悲劇的誕生》中寫道:“藝術,除了藝術別無他物!它是使生命成為可能的偉大手段,是求生的偉大誘因,是生命的偉大興奮劑。”藝術成為精神和物質的中和,成為生命的一種形式,通過它,人拯救了自己——“人不再是藝術家,他變成了藝術作品。在這里,整個自然的藝術力量在醉的戰栗之下,向著原始的一的最高極樂滿足而顯露。”
從虛無出發,經由藝術,尼采最終指向了人,“身體”成了他的另一個關鍵詞:“自己是被包圍的身體。它們是從自己的被包圍來獲得自己的,而不是從超越于身體的靈魂上在一定距離的凝視來獲得自己的。”
人需要回到自身,這個觀念也為其他哲學家所強調。諾瓦里斯在野外漫游,途中被指引回家,“它們向他透露了去往圣地的道路。他滿心歡喜地來到門前。他踏入里面看到——他的新娘,她帶著微笑迎接他。”由此獲得了全新的生命——漫游從自己出發,經過神秘的回轉之后,看到了自己。伽達默爾說,把握生命性的唯一方式毋寧是人們內在地察覺它——生命及自我被歸在了內在的方面。
四、積極生活⑤
我們終究要走向實踐,與此同時也要保有對人本身的關懷。意識到現實的荒謬之后,你會選擇繼續沉淪其中,還是奮力反抗?人終有一死,這是唯一確定的事實,所以大多數人僅只以無謂的心態浮沉人間。《櫻桃園》中的費爾斯在臨死前發出這樣的感嘆:“生命就要結束了,可我好像還沒有生活過。”我們被拋到這個世界,來之無意,難道就要度之以無心嗎?徹頭徹尾的無意義未免顯得滑稽可笑。
尼采創造了一個超人形象,以健全的生命本能躍過塵世,到達善惡的彼岸。加繆筆下的西緒福斯日復一日推動巨石,心中卻盛滿了對生命的熱愛,用蔑視戰勝懲罰。誠然,一個人無法改變世界卻往往被世界改變,特立獨行者甚至無法在社會上生存。但我們可以面向自我,探尋內心的力量。
阿倫特說:“人的主要特點是他們自發地和不可預測地行動的能力,以及在世界上創造新事物的能力。”帶著從家園里得到的力量與勇氣,我們重新上路,將自我外化成藝術,握著審美的放大鏡且歌且行。
人被迫在世間行走,接受美的指引后,在一片迷霧中回到自身,又再次走向世界。這不是重復,或可稱之為救贖。
[注釋]
①引自馬歇爾·伯曼:《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了》書名.
②參見詹尼·瓦蒂莫:《現代性的終結》p23.
③吉普森2006:18。
④引自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為“‘我是身體和靈魂—孩子這樣說道。”
⑤ 引用漢娜·阿倫特相關概念.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