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摘要:阿來十分強調莫扎特《安魂曲》對創作《云中記》的重大影響,這實際上彰顯了他意欲通過這部與汶川地震緊密相關的長篇小說而實現的莊重悲憫的寫作效果。因為活躍于《云中記》中的主人公,始終是那位孤身一人重新返回到汶川地震災區云中村的阿巴,所以,我們也完全可以把這部《云中記》看作是一個人的“安魂曲”。
關鍵詞:返鄉之旅;安魂曲;災難記憶;人道主義
時間的腳步真是迅疾,不知不覺間,時序已經進入2019年,距離2008年的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汶川大地震已經超過了十年時光。這場災難發生后,文學界不僅有眾多作家奔赴災難現場,在積極參與救援的同時,也以各種文學形式既記錄災難的慘重,更記錄救援的及時與難能可貴。然而,多少有點令人不解的,是作家阿來的表現。既是四川作家,更是藏族作家,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阿來以自己得心應手的文學方式對這場空前的大劫難與大救援作出反應,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阿來,卻偏偏就是長期處于靜默的狀態,一直按兵不動隱忍不發。
《十月》雜志的編者,的確稱得上是阿來難得的知音:“2018年正值汶川地震發生十周年,十年前,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悲劇,阿來曾聲稱不能輕易觸碰。這種態度證明了作者對生命價值和文學創作的虔誠和敬畏。十年后,一次特殊的機緣,終于讓作者找到了一種獨特的切入口,將筆觸伸向那場塵埃已散的災難。”①雖然我們還無從了解阿來究竟遇到了怎樣的一種機緣,但擺在我們面前的客觀事實,卻是這部厚重異常的長篇小說《云中記》②。換個角度來說,倘若阿來在當年急急忙忙地加入到“救災文學”潮流之中,那他寫出的極有可能是應景式的更注重社會價值內涵的“問題小說”。之所以強調這一點,倒也不是說優秀的小說作品就不應該具備社會價值內涵,而是說除了社會價值之外,也還應該同時具備深刻的情感價值,以及足夠豐富的人性內涵與審美藝術價值等。要想真正切實地做到這一點,沒有長時間的發酵與醞釀,其實是不可能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創作在考量作家所具藝術創造天賦的同時,其實也還可以被看作是對作家某種藝術定力的考量。
阿來的小說創作盡管從數量看絕對談不上多產,但卻保持了相當高的思想藝術水準。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恐怕就是作家藝術定力的非同尋常。尤其是置身于當下這樣一個人心太過于浮躁的年代,阿來的這種藝術定力更是顯得特別難能可貴。《云中記》的醞釀創作過程,再一次強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
我們注意到,在為《云中記》專門撰寫的“題記”中,阿來曾經特別強調西方音樂大師莫扎特《安魂曲》在寫作過程中產生過的重要作用:“向莫扎特致敬!寫作這本書時,我心中總回響著《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西方數量眾多的安魂曲中,以莫扎特未完成的這一部最為著稱。正如阿來所精準概括的那樣,莫扎特《安魂曲》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莊重而悲憫。當阿來特別強調莫扎特《安魂曲》曾經對《云中記》的創作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時候,實際上也就意味著他自己在這部與汶川地震緊密相關的長篇小說的創作過程中,意欲達到的一種理想寫作效果,就是莊重而悲憫。因為活躍于《云中記》中的主人公,始終是那位孤身一人重新返回到汶川地震災區云中村的阿巴,所以,我們也完全可以把這部《云中記》看作是一個人的“安魂曲”。
按照小說中的描寫,汶川地震后,因地質條件變化而被迫背井離鄉的云中村人,其實過著各方面比原來要更優越一些的日常生活。這一點單從阿巴返鄉前,那位家具廠老板硬塞給他那一沓工資的舉動中,我們即可窺知一二。根據阿巴后來的回憶,他最早萌生返鄉的念頭,是在聽到村長感嘆自己身上不再有云中村味道的時候:“阿巴想起來,就是因為村長的那句話,他開始想回云中村了。”差不多想了整整一年時間之后,他終于下定了返鄉的最后決心。從表面上看,似乎猛然間回想并記掛起當年地震時一眾亡靈的是身為祭師的阿巴,但實際上,真正無法忘懷那些地震中逝者的,恐怕是作家阿來自己。長期保持沉默的作家阿來,不僅沒有遺忘地震以及地震中的亡靈,而且還以《云中記》這樣一部長篇小說來承載表現自己可謂是牢不可破的災難記憶。阿來如此一種與災難記憶緊密相關的寫作行為,無論如何都應該得到我們充分的肯定與敬意。
之所以是阿巴,而不是云中村的其他人猛然間生出了不可遏制的返鄉念頭,當然因為阿巴是云中村唯一的祭師。在云中村,祭師的主要作用,就是祭祀山神,安撫亡靈或者鬼魂。很可能與云中村人口數量的不夠多有關,他們村只有一位一直是子承父業的祭師:“阿巴的父親是村里的祭師,父親的父親也是,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也是。”
但同樣是祭師,到了阿巴父親這一代的時候,情況卻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當祭師的父親沒有等到這個時候,他在政府還號召不信鬼神,禁止祭師活動的時候就死了。”同樣請注意,等到阿巴成為半吊子祭師(所謂半吊子祭師,意指阿巴的祭師屬于半路出家,并非打小就從事這一特殊職業)的時候,他卻一樣遭遇到相應的困境:“阿巴已經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絕對有鬼神存在的祭師了。他是生活在飛速變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據說,過去的時代,鬼魂是常常要出來現身的。但他沒有見到過鬼魂。據說是有電以后,鬼魂就不再現身了。”很大程度上,我們可以把“電”看作是所謂現代性的化身。曾經活躍一時的鬼魂,之所以在有電以后就不再現身,毫無疑問是以科學信仰為核心的現代性發生作用的一種結果。由此可見,阿巴所遭遇的,可以說是一種現代性的困境。
從物理時間的角度來說,從移民村回到云中村,不過只有短短的三天時間,但從心理時間的角度來說,情況就不一樣了。由于內心一直牽扯著故土,尤其是那些被強留在故土的一眾地震亡靈的緣故,阿巴的感覺就只能是好像在路上走了好久好久,就這么一年又一年地,似乎從他們當初被迫離開云中村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踏上了漫漫歸途。借助于如此一種強烈的主觀感覺,阿來寫出的正是阿巴長期以來對云中村那些亡靈與鬼魂的難以釋懷。就這樣,滿懷著安撫那些亡靈鬼魂的使命,在戰勝了包括外甥仁欽在內的一切阻力之后,早已抱定了與即將因為再度滑坡而徹底消失的云中村共存亡決心的祭師阿巴,在闊別故鄉四年后,終于再度踏上了這塊始終令他魂牽夢繞的故土。“這時是下午2點50分。五年前這個時候,大地停止了搖晃。蒙難的人們剛剛開始明白是什么樣的災難降臨了人間。”就在這個特定的時刻,“全副祭師穿戴的阿巴起身了,他搖晃著青煙陣陣的香爐,穿過寂靜的田野向云中村走去。”這個時候的祭師阿巴,仿佛具備了特異功能一般地穿透時間,返回五年前,看到了一幕幕慘烈的死傷圖景。靈魂到底有沒有形狀?靈魂到底能不能發出聲音?靈魂到底有沒有痛感?能不能感到訝異?所有這些,即使是身為祭師的阿巴,恐怕也回答不上來。一方面,阿巴固然回答不上來,但在另一方面,一旦沉浸到當年地震后的慘烈狀況中,他卻又偏偏只能以如此一種“擬日常生活化”的方式來想象靈魂的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