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
摘要:阿來一向通過“親生命性”表達文字的情感深度,其新作《云中記》通過抒寫祭師阿巴對生命的尊崇、敬畏和記戀,表達蘊藏和激蕩在阿來心底的“大事”和“要義”,以及在死亡的廢墟上歌唱生命的偉力和無限可能。阿來也通過創作這部小說完成了“自我應激創傷心理治療”,其沖淡平和的講述姿態和方式具有別樣的啟蒙意義,使小說成為一部絕處逢生的杰作。
關鍵詞:《云中記》;“親生命性”;情感深度;絕處逢生
阿來的作品——無論小說、散文、詩歌還是電影,如果可以概括出一個特征的話,在我看來,那就是“親生命性”。哈佛大學生物系教授愛德華·威爾森把這種溫暖又朦朧的感覺稱為“親生命性”,也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與其他生物間的情感紐帶”。這種“親生命性”,首先是對人——也就是對同類的親善,同時包括人與自然的聯系,這一觀念深深扎根于人類進化的歷史進程中。威爾森從兩個基本原理出發,推演出社會生物學的大部分理論:第一,動物的進化不僅是結構的進化,而且也包括行為方面的進化。因此,動物的社會行為也是千百萬年來在自然選擇的壓力下,通過遺傳、變異、演化而來的。換言之,動物行為也是進化的產物,也具有自己的進化歷史。第二,一切生物進化過程的主角都是復制基因,生物機體只不過是基因的載體,在生物進化的長河中,每個個體都不過曇花一現,唯有基因可以長存不朽。而“親生命性”,就是人類通過演化的社會基因。
阿來對人類的社會基因——“親生命性”,有自己獨特的理解,這個理解就是情感深度。我曾經引用過阿來在《機村史詩》讀書會上的話:“什么是小說的深度?小說的深度不是思想的深度,中國的評論家都把小說的深度說成是思想的深度,絕對不是。你有哲學家深刻嗎?你有歷史學家深刻嗎?我說小說的深刻是情感的深刻。當我的情感空空蕩蕩的時候,我自己都沒有深度的時候,我是一個干涸的湖底,還能給別人講故事嗎?不可能。”①阿來對情感深度的認知和表達,有著深厚的社會生物學基礎,有著他對自然萬物的深刻了解與體察。2018年11月17日在北師大召開的阿來作品國際研討會,會標就是“邊地書、博物志與史詩”。其中的“博物志”,從一個方面提煉出了阿來小說創作的重要特征。博物,不止是指阿來自然知識的淵博,更是指他對所有生命、一草一木、一花一鳥的熱愛、敬畏與尊崇。我們發現,在阿來的文學世界,生命是大于和高于人性的概念。人的生命是指人的血肉之軀,是人的自然權利。這種權利受到人類理性的指導與規定,他人的自然權利不容侵犯。當然,生命也必須承擔一定的義務;人性,是指人類普遍具有的心理屬性,是人類的天性,人性蘊含于生命之中,無論性善性惡,生命首先是前提。因此,阿來小說中的“親生命性”,不只是對人類生命的相親相愛,同時包括自然界所有的生命。
《云中記》的寫作起始于2018年——汶川地震十周年。小說的題記是——獻給“5·12”地震中的死難者。獻給“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鎮與村莊。這不是“應景之作”,是蘊藏和激蕩在阿來心底的“大事”和“要義”。阿來說:“大地震動,只是構造地理,并非與人為敵。”②這種“與人為善”“與事為善”的情感態度,是《云中記》的基調。汶川地震造成了巨大的災難和損失,但阿來從講述開始就不是怨天尤人的情緒,因為怨天尤人于事無補。小說通過阿巴回歸云中村,在重現當年大災難場景的同時,在描摹搶險救災社會全員行動的同時,更著意書寫了祭師阿巴對生命的尊崇、敬畏和記戀。回歸云中村的決絕、堅忍,無可阻擋——“阿巴離開那天,整個移民村都出動了。一共十二輛小面包車坐得滿滿當當。他們一直把他送到汽車站。那天,阿巴表情嚴肅,氣度威嚴。他脫下家具廠的藍色工裝,穿上了藏袍。嗶嘰呢的灰面料,閃閃發光的云龍紋的錦緞鑲邊,軟皮靴子嘰咕作響。有人要流淚,阿巴說:不許悲傷。有人想說惜別的話,阿巴說:不許舍不得。那我們用什么送阿巴回家?用歌唱,用祈禱。用祈禱歌唱。讓道路筆直,讓靈魂清靜。”③
村民們用自己的方式,用他們的歌聲,用祈禱。所有的人在汽車站唱起歌來。鳥停在樹上,鹿站在山崗。阿巴開啟了歸鄉之旅。阿巴回鄉的儀式莊重又深沉。搬到新村的村民又想起了他們的過去,他們曾經的生活。地震將云中村夷為平地,但云中村并沒有、也不可能在村民的記憶中消失,一如歷史不可能消逝。記憶就是歷史,就是曾經的生活。阿巴的眼前——云中村出現了,離開四年的云中村殘垣斷壁參差錯落,景象慘不忍睹。
阿巴執意要回到云中村,他安撫鬼魂,就是安撫人心,就是為了不讓村里人再顧影自憐。云中村要災后重建,首先要凝聚人心。如果是這樣的話,阿巴和政府殊途同歸,都是為了安撫人心,重聚心志。阿巴似乎也不大相信人有亡魂,他和仁欽曾有這樣一段對話:“仁欽說:‘舅舅,這世界上真的有亡靈嗎?阿巴搖搖頭:‘我不知道。但你們讓我當了祭師不是嗎?……孩子,我不能天天問自己這個問題,天天問自己這個問題,而不行動,一個人會瘋掉的。”
阿巴多次談到亡魂有無的問題,他也不能斷定。但是,他對亡靈的記掛、對職守發自肺腑地認真履行,感人至深。不放棄亡靈,是對生命敬畏和尊重的另一種方式。作為鄉干部的外甥仁欽,同樣履行著自己的職守。他領導救災,日夜操勞幾乎面目皆非,甚至舅舅和鄉親們都沒有認出他來。而舅舅阿巴為了執意回村不惜違反紀律,他也因此丟了領導的職位。仁欽和舅舅阿巴的觀念不同,但他們的初心都是仁愛之心。這是“親生命性”的另一種表達。這里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也沒有價值觀的截然對立,而是他們處理同一個問題的方式的差異。后來我們也看到,村長主動提出要祭山神,過“山神節”,一定要把“山神節”搞得像模像樣。這是對藏族地域文化的尊重,是對地方性知識、習俗的尊重,也是對亡者的一種合乎情義的倫理。另一方面,阿來對地方性知識的書寫,同時還來自于他對這樣一種邊緣經驗的理性認知。地方性,正是由于知識總是在特定的情境中生成并得到辯護的,因此我們對知識的考察與其關注普遍的準則,不如著眼于如何形成知識的具體的情境條件。小說就是對這一具體條件最生動和形象的書寫。
當然,小說中對生命的親近,不止是對人類生命的親近。同時也反映在對其他生物的情感關系。阿巴回到云中村后,他看到了一頭鹿:“那是一頭雄鹿,近年新生的一對鹿角剛剛開始分叉。陽光從鹿的背后照過來,還沒有骨質化的鹿角被照得晶瑩剔透。鹿角里充溢的新血使得那對角像是海中的紅珊瑚。陽光正像海水一樣洶涌而來。”然后,阿來用耐心細微也充滿了欣喜的筆觸,寫了阿巴的深情和雄鹿走進院子挑選食物的場景。云中村已是滿目瘡痍一片廢墟,除了阿巴冥想中不散的鬼魂,幾乎一無所有。但是,云中村還有生命,還有新生鹿角的雄鹿。對生命的敏感和親和,在《云中記》中俯拾皆是——兩匹馬沉思般佇立不動,四野一片寂靜,只有微風吹動草,吹動著樹,吹動著云。馬吃草,走動,鈴聲就叮叮當當想起來。杜鵑樹在開花,刺玫果在成熟。阿巴甚至幻想,村后干涸的泉眼又涌出了地表。要是這樣,那就是有奇跡發生,村后那個裂縫因為某種神秘的力量又悄然合上了。”
《云中記》就是要絕處逢生,就是要在死亡的廢墟上歌唱生命的偉力和無限可能。我發現,小說中到處有聲音響起,到處有不同的氣味撲面而來,到處有斑斕的顏色布滿天空和大地。比如馬脖子上的銅鈴聲、飛起的驚鳥、溪水飛濺聲,阿巴和亡靈的對話聲,還有他聽到的一點聲音:“像是蝴蝶起飛時煽了一下翅膀,像是一只小鳥從里向外啄破了蛋殼。一朵鳶尾突然綻放。”在阿巴那里,是有如神助,妹妹的亡靈聽到了阿巴的聲音,阿巴熱淚盈眶,他哭了;在阿來那里,是生命無處不在,有生命就有詩篇。還有各種味道,如野菜、蘑菇、牦牛肉、藏香豬肉、酸模草莖、酥油、干酪、茶、丁香花等等。這些聲音和味道的書寫,使小說充滿了人間性,聲音和味道是有感知主體的,這主體就是人類的生命。因此,《云中村》的人物、情節、細節和場景,無不與生命有關。小說的情感深度,也源自小說書寫了對生命的尊重、敬畏和“親生命性”。阿來說:“下午兩點二十八分,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城里響起致哀的號笛。長長的嘶鳴聲中,我突然淚流滿面。我一動不動坐在那里。十年間,經歷過的一切,看見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重現。……我要用頌詩的方式來書寫一個殞滅的故事,我要讓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溫暖的光芒。”④
讀《云中記》,很容易聯想到漢文化中的志怪靈異,比如韓少功《爸爸爸》中雞頭寨的巫楚文化,《白鹿原》中被靈異化的白鹿意象,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中的詭異環境,以及莫言小說《生死疲勞》中“西門鬧”的六道輪回等,其荒誕性強化了小說的表現力。最有代表性的是賈平凹的小說。賈平凹的小說比如《太白山記》《土門》《高老莊》《白夜》等,多有靈異鬼神的講述。特別是他新近的長篇小說《山本》。小說是以秦嶺渦鎮為中心,以秦嶺為依托,以井宗秀、陸菊人為主要人物構建一部關于秦嶺的亂世圖譜,將亂世的諸家蜂起、血流成河、殺人如麻、自然永在、生命無常的滄海桑田以及鬼怪神靈逛山刀客等,集結在秦嶺的巨大空間中,將那一時代的風起云涌以傳奇和原生態的方式呈現在我們的面前。風水文化、鬼魂文化以及神秘文化等,是賈平凹中國“魔幻現實主義”的創作實踐。而小說歷史講述的廢墟化、情節的碎片化和敘事推進的細節化,又使《山本》呈現了明顯的后現代主義特征;但是,從人物的塑造和場景、景物描寫的真實性而言,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又是它的基礎和前提。因此,賈平凹的小說與漢文化中的“志怪小說”有譜系關系。志怪小說的來源和實際情況比較復雜。賈平凹在很多作品中都曾寫到這些文化,這與賈平凹對傳統小說的吸納有關,通過“現代”的轉換,也因此形成了賈氏獨特的小說風格。
但是,《云中記》不在這個譜系之中。祭師阿巴不信奉靈異鬼怪,他要安撫的是亡靈。在他看來,云中村的村民已經住進了新村,而他這個祭師就是要管亡靈的。當然,亡靈不能聽到來自人間祭師的聲音或撫慰。這個聲音或撫慰是通過阿來轉述的,聽到這個聲音和撫慰的是活著的人們。因此,歸根結底祭師要撫慰的還是活著的人們。大地震動,雖然并非與人為敵,但結果給人帶來的就是致命創傷。創傷,加于人體的任何外來因素所造成的結構或功能方面的破壞,然后延展到人的精神層面。弗洛伊德認為,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通過臨床研究,弗洛伊德還發現創傷的一個突出特點,即:延遲了的效果,或曰潛伏期。在弗洛伊德那里,解決創傷的主要途徑是心理治療,而談話療法是重要的手段。當病人在有效認知的指導下,開始復述曾經的創傷遭遇,會在創傷重現過程中,逐漸克服心理障礙和問題康復起來。祭師阿巴不懂弗洛伊德,但作家阿來耳熟能詳。在災難中飽受創傷的人們,在生活恢復之后,仍然會有無端恐懼或驚嚇反應,以噩夢、閃回的方式集中于創傷事件,或者創傷事件侵入到日常生活中;一般的煩躁不安和麻木感使他們覺得生活無意義,很難親近他人。美國精神病學會將此現象界定為“創傷后應激障礙綜合癥”(PTSD),它是指個體經歷、目睹或遭遇到一個或多個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脅,或嚴重的受傷,或軀體完整性受到威脅后,所導致的個體延遲出現和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當然,《云中記》沒有書寫云中村的“創傷后應激障礙”,但是,這個創痛并沒有消失,它只不過隱含在祭師阿巴的行為之后罷了。因此,無論祭師阿巴的主觀意圖怎樣,客觀上他是在醫治活著的人們的心理創痛。
于是,當阿巴回到云中村后,阿巴幾乎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記憶的細節,一家一戶,每一個亡靈,他都拜訪探望。他要看望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要和他們說幾句話。他的講述耐心、舒緩,使哀思與懷念真摯而綿長,這是對生命敬畏的誠懇透徹的傾述。一天又一天,思念如故,亡靈在阿巴的講述和回憶中逐一復活,那空無一人的云中村,在阿巴的想象中被重新復制:生活如此祥和,生命如此美好。當然,阿巴當然也要想起活著的人在云中村曾經的生活,而最美好、最動人的,就是阿巴與親人的交往:“醒來的時候,仁欽的頭還扎在阿巴胸前。仁欽對舅舅說:‘你那時候為什么不抱著外婆和媽媽?阿巴流淚了,他說:‘孩子,那時候我們都不會相親相愛。”
學會相親相愛,這是人類的至善至愛,也是小說情感深度的最高表達。阿巴用他的行為踐行了他的信念一如對他的信仰。阿巴至死也不曾記得自己是“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身份的全稱。但是,一如契訶夫《凡卡》中爺爺不可能收到凡卡寄出的信,全世界的讀者都收到了這封信一樣,我們都記住了祭師阿巴,記住了他對生命的尊崇、敬畏和相親相愛。相親相愛,這個樸實無華的形容詞,我們習焉不察。然而,一旦經由阿巴對生命的態度的表達,對親人關系的演繹,竟是如此的感人至深。因此,在我看來,《云中記》是一部杰作,是阿來對生命、對人性、對情感深度不斷深入思考的一部杰作。
阿來說,他寫《云中記》的時候,一直在播放莫扎特的《安魂曲》。有批評家說祭師阿巴就是阿來,我同意這個說法。不同的是,阿來或祭師阿巴不僅是在安撫亡靈,更重要的是他通過安撫亡靈,唱響的是生命的頌歌,他用誦詩的方式寫了一個隕滅的故事。阿巴與亡靈的關系——他的行為方式和情感方式,放射著人性的光輝。另一方面,《云中記》也可以看做是作家阿來的自我心理療治——他寫完了這個故事。“到此,我也只知道,心中埋伏十年的創痛得到了一些撫慰。至少,在未來的生活中,我不會再像以往那么頻繁地展開關于災難的回憶了。”同時,我深切地感到,《云中記》是一部褪去了知識分子腔調的小說。百年中國的小說,一直貫穿著知識分子的氣息和腔調。啟蒙沒有錯,但在啟蒙思想昭示下的知識分子幾乎無所不知,他們的導師角色扮演了百年。但是,《云中記》沖淡平和的講述不再是居高臨下的姿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當然,這也只有在今天寫作方式無限開放的語境下,阿來的姿態和方式才有“合法性”,但它的啟示意義仍然巨大無比——這是一部絕處逢生的杰作。
注釋:
①《機村史詩》是阿來2005年出版的小說《空山》的新版,由阿來重新拆分命名,并于2018年3月24日舉辦思南讀書會,其主題為“人是出發點,也是目的地——茅盾文學獎得主阿來和他的《機村史詩》”。
②阿來:《云中記·題記》,《十月》2019年第1期。
③本文中的《云中記》文本引文均出自《十月》2019年第1期。
④阿來:《不止是苦難,還是生命的頌歌——有關〈云中記〉的一些閑話》,《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3期。
(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