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夢雨 葉 煒
2012年末,中國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個消息瞬間在整個社會掀起了一股“莫言熱”。不論是書店內瞬間銷量暴增的莫言書系,還是學術界紛至沓來的評論文章都彰顯了國內民眾對莫言獲獎的關注。的確,莫言獲獎不僅是其個人榮譽,也代表了中國當代文學國際影響力的擴大和國際地位的提高,對中國當代文學創作走出去參與世界文學的交流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身處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各種便捷的大眾傳媒方式使我們輕易就能獲取各種信息,也使得信息極易越出國界傳向世界各地。這種便捷的傳播方式加速了各國間文學的交流,也讓更多作家產生了思想的碰撞。作家與作家間的思想碰撞,對其創作來說,不亞于一次靈感大爆發,正如諾貝爾委員會授予莫言的頒獎詞“用魔幻般的現實主義將民間故事、歷史和現代融為一體”。莫言之所以能獲得諾獎既不僅僅在于其純粹的本土特色,也不是對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僵硬模仿,而是扎根于民族,卻擁有世界性的眼光,他從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中得到啟發,建構了專屬自己的“高密東北鄉”。因此,作家與作家之間的交流,對于一個青年作家的成長是至關重要的,而相關理論知識、創作技巧的學習則可以讓他的創作擁有更為持久的生命力。
國內高校以前存在一種觀點,認為:作家不可培養,創作是一件完全靠天賦的事,因此國內的中文系研究作家卻不培養作家。對于作家是否能培養,現在依然是眾說紛紜,但就目前活躍在文壇的一批作家看來,必要的創作教育與訓練,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莫言一直被人認為是一個天才型作家,因為按照坊間的說法,他的學歷似乎只有小學五年級,但我們不能忽略的是他曾于1984-1986年間在解放軍藝術學院、1989-1991年在北師大魯迅文學院先后學習過,并分別取得了正規的大學和碩士學位。我們認為,這兩次的學習經歷,均對莫言創作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事實上,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就是在軍藝學習期間“建構”的。
縱觀莫言成長為作家的全過程,從文學啟蒙到思維啟發,均與國外所倡導的創意寫作有異曲同工之處,不論是小學語文老師組織的5人作文興趣小組、軍藝時的作家授課模式還是北師大的理論學習,都為其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創意寫作作為一門新興學科于20世紀20年代末在美國愛荷華大學成立,并逐步在國外高校推廣確立,培養了許多優秀作家,譬如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石黑一雄就受過創意寫作的訓練。它以系統的理論、較強的可操作性,向我們證明了作家是可以培養的,也是需要培養的。目前國內有許多高校諸如復旦大學、上海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也相繼開設了創意寫作的相關課程,其中北京師范大學成立了以莫言為主任的國際寫作中心,并招收有關創意寫作方面的研究生。莫言之所以如此支持寫作中心的成立,是因為他本人在寫作過程中所受過的教育,使他清楚地知道寫作是可以被教出來的,怎樣寫詩歌、怎樣寫小說都是有些基本的規律可循的,文學新人可以通過創意寫作的培養掌握正確的寫作技巧,新人作家則可以在原有基礎上進一步提高,創意寫作在中國的開展,可以為社會輸送更多優秀作家,使中國的文學創作更加繁榮,進一步提高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格局中的地位。莫言的創作受益于文學教育的培養,因此他也在不斷推動著文學教育的開展。
莫言于1955年出生在山東高密。由于小時候相貌奇特,所以除母親以外,并不討家中長輩喜愛,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是一個不招人喜歡的孩子,饒舌,嘴饞,處處討人嫌。”小時候的他因為總管不住自己愛說話的嘴,從而得罪了許多人,也招來了不少的麻煩,因此寫作以后改筆名“莫言”以自警。出生在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不討喜的莫言自然不受家長重視,“我們的家庭是當時村里人口最多的家庭。大人們都忙著干活,沒人管我,我悄悄地長大了。我小時候能在一窩螞蟻旁邊蹲整整一天,看著那些小東西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腦子里轉動著許多稀奇古怪的念頭”①。童年時期的莫言是孤獨的但也是充滿著想象力與創造力的,他默默觀察著大自然的一切,數不清的奇妙瞬間都被年幼的他捕捉到腦海里,進行著天馬行空般的想象。11 歲時被迫輟學則使他的孤獨加劇了,每天放牛割草的生活,讓其失去了與人交談的機會,“一個認得點字的孩子,對外界有點認知能力,也聽過一些神話傳說故事,也有美好的幻想,這時候無法跟人交流,只能跟牛、跟天上的鳥、地上的草、螞蚱等動植物交流”②。小時候的特殊經歷加之豐富的想象力,為莫言日后的創作積累了良好的素材。莫言的中篇小說《球狀閃電》中,許多動植物都具有心理活動,這種奇幻的描寫,便來源于對童年記憶的發掘,而這種創作方式正是創意寫作所倡導的“自我發掘”,也是創意寫作的重要起點與環節。
除了擁有豐富的想象力,年幼的莫言還極其熱愛閱讀,所有能借到的書他都看,甚至為了能多看會書,而將腳踩在門檻上借著油燈看書,經年累月下來,那條門檻竟被他踩出了一條豁口。但是豐富的想象力以及對閱讀的熱愛并不一定能促成一個作家的誕生,促成莫言邁入文學創組的關鍵,在于其小學語文老師的引導。莫言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的語文老師組織成立了5 人作文興趣小組,這個興趣小組類似創意寫作里的“工作坊”。莫言是小組成員之一,也是個活躍分子。當時莫言的語文老師上作文課有個特點,不愿意在教室里講,喜歡走出教室到外邊去,讓學生學會觀察。第一次作文讓他們去寫個勞動場面,當時地里在種稻子,學生跟隨而去,課堂就設在廣闊的田間。這是莫言最喜歡上的課,而這種教學方式就是創意寫作的“工作坊”模式。創意工作坊要求學生進行現場創作,早期的莫言就經過這樣的訓練。因此還在上小學的莫言就展露出非同一般的寫作能力,“別人寫文章記敘‘五一’運動會,一會兒寫乒乓球場,一會兒寫田徑場,面面俱到,我是前面一筆帶過,然后重點描寫兩支籃球隊怎么樣比賽,籃球隊中,重點描寫了陳老師和農場那個右派,寫他們的動作,寫他們的表情,寫他們額頭上的汗珠和奔跑時映在地上的影子,怎樣和燕子的影子重疊起來”③。由于寫得好,還曾被老師懷疑是抄襲,要求他當場再寫一篇《抗旱》,莫言鋪紙持筆,當場開寫,連謅帶扯,云山霧罩,一會寫小伙子往地里推冰塊,一會寫老漢打深井,“雙臂一撐,車輪飛轉,一聲吶喊,冰塊翻滾”,老師看了他的作文稱贊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第二天就把他的作文拿到旁邊一個農業學校去朗讀,現場寫作文的方式無意中鍛煉了莫言的寫作能力。同時莫言也正是在其語文老師的幫助下,獲得了小說創作的啟蒙,令他知道了原來創作是可以虛構的,不一定非要寫真人真事,“我想他是最早啟蒙我寫小說的,作文要當小說寫。孩子當然意識不到這一點,以為都要寫真事,寫假的可能不對”④。類“工坊制”的教學模式以及對莫言創作的正確引導,為莫言打開了小說創作的大門。
從小學輟學的莫言在很長一段日子里,都處于沒有學上的狀態,但在其內心深處一直有要上大學的夢想。對大學的渴望,使他開始尋求一切可以上學的途徑。但是身處特殊時代,家庭出身不好的他,幾乎被剝奪了上大學的資格。為了能進入大學,莫言想到征兵入伍,在軍隊以被推薦的方式來上大學。1976年莫言邁入軍營,并開始嘗試文學創作。在創作初期,莫言的創作是盲目的,一味跟隨社會潮流,抓社會重大題材的寫作,并沒有收獲良好的效果。他曾寫過一篇這種內容的小說寄給編輯,但事實證明這樣寫小說是不行的。在這個尋找重大主題的階段,他也曾在《蓮池》上陸續發表《春夜雨霏霏》《丑兵》《因為孩子》等小說。直到他考進了解放軍藝術學院,接受了各種文學思潮的沖擊,打破了原有的政治色彩濃重的文學觀念,才讓他找到了真正的自我,開啟了擁有莫言風格的創作。
初入軍藝的莫言默默無聞,許多人都不知道在他們之間竟然還有一個叫做莫言的作家。直到開學后的第一次會議上,系主任徐懷中向全體學員推薦莫言的小說《民間音樂》,“說他的報考作品短篇小說《民間音樂》為著名前輩孫犁先生賞識,認為有點‘藝術至上的味道’,其中的主人公‘小瞎子’寫得‘空靈縹緲’。結論說,如果當年的全國短篇小說評獎遇到了它,我一定要投他一票!此語一出,全場皆驚……”⑤從此之后,莫言這個名字開始被同學們熟知。在軍藝學習的日子無疑是莫言創作生涯中最為重要的階段,他在這里所接受的文學教育,使其思維得到了極大的拓展,就連他自己都坦言:“我真正走上創作道路應該是1984年以后了。到軍藝以后,發表了《透明的紅蘿卜》,得到了社會的承認。”⑥軍藝文學系的課程設置與一般大學所開設的文學課有所不同,因為它設立的目的就不是為了培養傳統的中文系學生而是要培養一批作家,因此在課程設置上是理論教授與創作實踐相結合,類似于與創意寫作模式的教學。就如徐懷中在一次座談會上所說:“……我們就把課程設為中國文學史、文藝理論、創作論幾個板塊,涉及軍事、歷史、哲學等等,人文學科無所不包。基礎課是提綱挈領式的,點到為止,有一定的時間讓大家去讀書。所以安排的只是上午上課,下午自學,個人創作或者觀摩話劇、芭蕾舞、美術展覽等等。”⑦豐富多樣的課程設置極大地擴寬了學員們的視野,大量西方文化思想的進入使他們的思維得到了拓寬。莫言曾說:“……所以我想我的《金發嬰兒》《球狀閃電》等小說里面確實是受到了馬爾克斯或者說拉美的爆炸文學的影響,當然這種影響也不是很單純的,因為同時我也讀了福克納的小說,同時我還在‘軍藝’的圖書館里面反復閱讀了歐洲印象派畫家的很多作品,像梵高、高更等。這些現代派畫家的作品帶給我的震撼一點也不亞于《百年孤獨》。那種用顏色的方式,那種想象力,梵高筆下的樹、星云等事物,都和我們日常所見到的完全不一樣,這種對畫家、對美術的學習對我的小說風格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早期的小說里面有大量的關于色彩的描寫,有人說是一團一團化不開的色塊,就來自于對這些繪畫作品的學習和借鑒。”⑧在軍藝,莫言接觸到了從未接觸過的新事物,并在教師的引導下對各種文學思想以及寫作技巧加以正確吸收,這一過程加速了莫言創作風格的轉變。與此同時邀請著名作家來給這幫學員上課,采取與作家面對面的方式進行教學,則更是與創意寫作所提倡的作家授課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系是干部專修班,沒有幾個老師,大部分的課要外請老師來講。北大的老師、社科院的老師,凡是跟文學沾邊的,幾乎被我們請了一個遍,還請來了許多社會名流。這樣的方式,雖然不系統,但信息量很大,狂轟濫炸八面來風,對迅速改變我們頭腦里固有的文學觀念發揮了很好的作用。”⑨據徐懷中在一次座談錄上的發言我們可以得知,那時的軍藝最起碼邀請了以下諸位作家來授課,包括:丁玲、劉白羽、魏巍、汪曾祺、林斤瀾、王蒙、李國文、劉心武、張潔、李陀、張承志、吳組緗等,由知名作家現身說法來講授如何進行文學創作,無疑是引導青年作家邁向正確創作方向的最為有效的途徑,也是激勵年輕作家不斷進行文學創作的直接動力。莫言回憶在軍藝讀書時的經歷,認為孫紹振先生講的:一個作家有沒有潛能,就在于他有沒有同化生活的能力。這句話對自己的創作影響很大,創作不僅是描述自己的生活積累,還需要具有同化他人生活的能力,用自己的感情與想象力給它插上翅膀,經過藝術加工的生活才能成為真正的作品。因此沒有經歷過寫作訓練與文學教育的作家或許可以成為一名故事的講述者,卻很難成為藝術名家。
作家進校使得軍藝文學系創作氛圍很濃,甚至有時到夜里兩點,還是燈火通明。而軍藝召開的文學討論會更是為同學提供了互相交流的機會,同學之間寫完作品后互相傳看給予意見的良好風氣,則使得軍藝文學系與作家研修班的培養理念不謀而合。正如創意寫作大師約翰·加德納所說:“……作家研修班的首要價值便是:它能夠讓年輕作家非但不會覺得自己是異類,反而會感覺自己是一位道德高尚的人。在作家社團里,幾乎所有的談話都是圍繞著寫作展開的。即使你自己并不認同其中的大多數言論,然而你卻絲毫不懷疑這些言論的重要性。”⑩正是在這樣一種文化氛圍中莫言創作出了《透明的紅蘿卜》《球狀閃電》《金發嬰兒》《白狗秋千架》《紅高粱家族》等一批優秀作品,可以說莫言創作的成功與其在軍藝所接受的寫作教育密不可分。
1986年從軍藝畢業后,莫言又于1989年參加了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合作開辦的研究生班繼續學習。魯迅文學院是中國迄今為止創辦的唯一一所國家培養作家的學府,以專門培養作家為宗旨,而它在20世紀80年代與高校的合作辦學則是培養文學新生力量,壯大文學隊伍的又一有效措施,使得作家不僅擁有寫作的技巧更能掌握一定的文學理論,進一步拓寬了作家的視野,如莫言所在的“文藝學·文學創作”研究生班,其教學內容主要有哲學、文化學與文學、歷代文學批評、20世紀世界文學思潮流派、中國當代文學思潮、創作論、美學、文體學、作家作品研究、馬列文論專題研究、西方文論專題、文學文化專題、文藝鑒賞初論、英語、創作美學、民俗學、寫作、中國當代文學史、文學概論、中國古代文學、中國當代文學專題、《史記》研究、中國三十年代小說研究、中心文化比較、西方當代文藝思潮、創作實踐研究等。?誠如李宗剛所言,莫言在這一階段的學習對其創作產生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此期間,莫言對神往已久的大學有了更加真切的體驗,對那些備受推崇的大學學者有了更加直接的了解,這對莫言提升自我的人生境界具有不可忽視的積極作用。莫言對文學及其理論等課程有了更多的理解,這使他走出了當初對文學理論的懵懂階段,開始從理論的高度審視文學創作”?。在北師大,他遇到了人生的又一位良師:童慶炳。童慶炳作為知名的文學理論家,也是莫言的導師,他在講授“形式和內容的互相沖突和征服”時,通過舉例蒲寧小說《輕輕的呼吸》,來說明文學的內容和形式之間的對抗所產生的審美愉悅,這令當時的莫言感覺朦朦朧朧地抓住了點什么,卻又難以言說,經過長期的思考,最終領悟到一個寫小說的秘訣那就是:輕輕地說,作品的題材雖沉重,但可以通過作家的敘述指向另一種審美效應。這種舉重若輕的敘事風格在莫言日后的作品《豐乳肥臀》《生死疲勞》《蛙》中均有所展現,是莫言文學創作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在軍藝及北師大學習的經歷使莫言從理論與實踐兩方面掌握了文學創作的技巧,專家授課的同時并行與作家面對面交談、學員間的互相研討充分發揮學員的優勢與自主性,實現雙向多維的交流;類似國外作家工作坊的研討班模式使得學員間的創作氛圍濃厚,培養出一批具有社會影響力的作家。
據莫言回憶,他最早想動筆寫作是1973年在膠萊河水利工地上。因為想借由寫作過上更好的生活,便開始模仿當時流行的題材和創作方法,寫一部名叫《膠萊河畔》的長篇小說。雖然這部小說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并沒有寫完,但也能從中看出莫言當時寫作的盲目性、缺乏自主性。1976年入伍后,莫言再次進行創作,并于1981年向保定的刊物《蓮池》投稿《春夜雨霏霏》《丑兵》《因為孩子》等作品。這一階段莫言的創作語言清新明麗但存在明顯的生硬感,主題先行,刻意尋求真善美的世界,塑造擁有高尚品格的人物。如他自己所言:“我覺得跟其他作家一樣,剛開始寫作時,有非常實際的功利目的。剛開始時,我不知道要寫什么,也沒有什么自己的觀點。我們的老師總是講文學與政治相關并為它服務。1981年,很多人建議我寫關于整黨的小說,我于是寫了別人讓我寫的。”?在這一時期所寫的《春夜雨霏霏》以一名少婦的口吻表達對駐守海島丈夫的思念,丈夫作為一名軍人形象被莫言塑造得極其崇高;《丑兵》主題明確意在贊美丑兵。莫言通過塑造一個長相丑陋卻品行高尚的兵,再次拔高了軍人的形象。小說中的丑兵雖然長相丑陋,在部隊整天被人嘲弄,但他卻依然擁有一顆善良的心,戰爭爆發時主動要求上前線,并為了救戰友而壯烈犧牲。除去軍旅題材,這一時期的莫言還創作了一批鄉村題材的作品。《因為孩子》寫因為秋生、大胖兩個孩子的打鬧而引起黑頭、二毛兩家的矛盾,但在秋生落水時二毛義無反顧地跳下去并為其進行急救,最終救活了秋生,意在歌頌農民的淳樸善良;《民間音樂》將故事背景設置在一個美麗祥和的小鎮,小瞎子作為一個盲人沒人知道他從哪來,但他卻能演奏出優美的樂曲,使得花茉莉對其暗生情愫,但在花茉莉告白后,小瞎子卻選擇了離開,這次依然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哪。總體看來,莫言在這一時期的創作并沒能形成屬于自己的標簽,與同時代作家的創作存在趨同性。寫實的手法、單一的情節刻意營造真善美的世界,沒能體現出高于同類作家的價值。
莫言創作的轉折點是在1984年他進入軍藝之后,從這一時期往后,莫言的文學創作逐漸貼上了獨有的莫式標簽。在軍藝學習期間時值大量西方思想涌入中國,莫言與其同學每天都在接受新思想的灌輸。對于西方文學的閱讀以及許多先鋒作家與批評家的講座,使得這批青年作家心中原有的對于寫作的條條框框逐漸被摧毀,他們開始伸展手腳,不再墨守成規。這種自我的解放才能使一個作家真正發揮屬于他的創作才華,莫言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寫出了《透明的紅蘿卜》。《透明的紅蘿卜》發表于《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主人公黑孩身世悲苦卻擁有超人的感知力,莫言借發生在他身上的一系列故事,以一種虛幻而又略顯神秘的筆法來寫文革背景下的農村生活,此后發表的《球狀閃電》《金發嬰兒》等也能看出拉美爆炸文學對其創作的影響,這些作品帶有明顯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從寫《透明的紅蘿卜》開始,屬于莫言的創作寶庫被打開了,“故鄉”成為其筆下說不盡的話題。1985年在莫言發布的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中“高密東北鄉”第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這篇小說的創作莫言曾坦言來源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作品《雪國》的影響,《雪國》奠定了《白狗秋千架》的寫作基調,也使得“高密東北鄉”逐漸成為莫言專用的地理名稱,他在這里開創著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其后創作的《紅高粱家族》則更是讓莫言名聲大噪,也使得“高密東北鄉”為讀者所熟知。在《紅高粱家族》中莫言不斷變化著人稱,而人稱的變化必然帶來視角的變化,人稱與視角的結合就是一個復合的敘述時空,正是人稱敘述視角的變化賦予了《紅高粱家族》別樣的新意,也使其從同時代小說中脫穎而出。
20世紀90年代往后,莫言的創作更顯成熟,不論是《酒國》《食草家族》《豐乳肥臀》還是《檀香刑》,莫言總是在一次次的創作中突破自我,進行新的嘗試。《酒國》中的多層次敘述;《食草家族》中將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行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將荒誕與魔幻發揮到極致;《豐乳肥臀》暗藏在莊嚴背后的荒誕與黑色幽默;到寫《檀香刑》的時候莫言在后記中自稱“大踏步的倒退”,實際上這不是真正的倒退而是又一次嘗試。馬爾克斯與福克納就像兩座火熱的高爐,雖然給予了莫言創作的能量但是靠得太近,卻也容易將自己融化,所以這時的莫言選擇不再跟著別人的腔調,而是用自己的聲音說話,融入民族性的元素,將中西寫作手法相結合。《檀香刑》中既有西方小說常用的內心獨白與時空顛倒,卻又使用中國古典小說的結構,令整個小說脈絡清晰。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莫言在不斷地學習中進行著小說創作模式的創新,各種帶有莫言風格的標簽不斷出現,也令其成長為具有時代意義的作家。
2012年11月,由莫言擔任主席的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正式成立。國際寫作中心依托北師大悠久的文學創作傳統和良好的文學教育基礎,力圖為中國乃至世界文壇培養出一批文學新人乃至優秀作家,進一步加快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步伐。北京師范大學有著很好的文學教育傳統,從建校以來,不論是五四運動前后在此言傳身教的魯迅、梁啟超、錢玄同等人;還是新中國成立伊始培養了大批文學人才的黎錦熙、鐘敬文、黃藥眠等名師大家;以及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走出的諸如蘇童、余華、遲子建、嚴歌苓等一批杰出作家,都足以顯示北師大悠久濃厚的文學創作傳統。對文學的重視以及對文學新人的培養是北師大一直在進行的工作。進入新時代,北師大的文學教育也與時俱進,不斷引入新理念、新方法、新模式。國際寫作中心的成立便是在繼承以往的基礎上的嘗試創新,進一步推動中外文學交流與文化活動的展開,提高廣大學生對于文學創作的興趣,營造良好的校園文學氛圍。作為得益于北師大文學教育的莫言,對于寫作中心的成立萬分支持。他在寫作中心的揭牌儀式上談到:“我們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是一個寫作的場所,也是一個學術研究的機構,更是一個交流的平臺,我們希望能夠有一種多方位的交流。不僅僅是中外藝術家之間的交流,也是中外藝術家與廣大師生之間的交流。”?作為一個國際性、多角度的平臺,國際寫作中心在成立之初便秉持兩個最基本的理念:一個是中外文化交流,另一個便是文學創作能力的教學與培養。莫言曾說中國作家在以前經常受到國外機構的邀請前去進行各種講座,起初他并不理解為什么這些外國人如此熱衷于邀請知名作家來進行演講,但現在他和國際寫作中心也在做相同的事,因為他深知精神生活對于一個民族的重要性,因此哪怕那些著名的作家、學者不在北師大講學、研究、寫作,即便是在校園里走來走去,他也是歡迎的。
為了能實現中外文化的交流,國際寫作中心成立以后莫言多次主持各類文學交流活動。如莫言與美國青年作家約翰·蘭多夫·桑頓圍繞“世界如何想象與書寫中國——跨越大洋的文學對話”;“從傷口長出翅膀”:文學在古老東方的使命——阿多尼斯與莫言及中國作家的對談;文學與青春,創傷與成長:蘇童與北師大學生的對談;詩與思:中法詩人對談;國際寫作中心代表赴美國愛荷華大學訪問;中埃作家論壇等各類活動。作家與作家間的交談、作家與學生間的對話、大學與大學的互訪都令寫作中心的文化交流理念得到了很好的踐行,也為培養學生的寫作能力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國際寫作中心對于學生寫作能力的培養與創意寫作的培養路徑相一致。主要是通過作家而不僅僅是學者來教授學生如何進行文學創作。不論是邀請作家與學生進行面對面的溝通對話、還是邀請知名作家駐校等手段都有效地提高了學生的創作熱情,形成了良好的創作氛圍,迄今為止已有賈平凹、余華、嚴歌苓、歐陽江河、蘇童、西川、遲子建、翟永明、格非、韓少功、阿來、張煒計12 位作家成為北師大的駐校作家。這些作家的存在,為學生的創作提供了最直接有效的指導。在此基礎之上,中心以召開駐校作家研討會的方式,在校內營造良好的文學氛圍,激發學生的創作抱負。目前已召開的研討會包括: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研討會、從《廢都》到《帶燈》——賈平凹創作回顧研討會、先鋒的道路:余華創作三十年研討會、歷史記憶與文化書寫:歐陽江河創作三十年研討會、跨越文化的思考與超越性別的書寫:北京師范大學駐校作家嚴歌苓入校儀式暨學術研討會、向著無邊的詩與思想之路:北京師范大學駐校詩人西川入校儀式暨創作三十年研討會、先鋒精神與傳統書寫:北京師范大學駐校作家蘇童入校儀式暨創作三十年研討會、極地的出發與遠行:北京師范大學駐校作家遲子建入校儀式暨創作三十年研討會等一系列專題研討會,這類研討會的召開,形成了良好的學術探討及創作氛圍,有助于拉近北師大學子與當代文學現場的距離。
同時,北京師范大學還以中心為平臺招收文學創作研究方向的博士與碩士研究生,鼓勵學生進行文學創作與交流,這也是發現與培育文學新人的有效方式。通過作家授課的方式給學生提供最為直接的創作輔導,使學生更好地學習與吸收寫作的理念與經驗,提高寫作技巧與創作水平,以教學與實踐相結合的方式培養學生的創作能力。
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的成立是對以往文學教育“不培養作家”觀念的又一次強有力沖擊,借鑒創意寫作的教學模式,為學生的想象力插上最為可靠的翅膀,最大限度地顯露他們的才氣,使得作家的天賦與靈感能依靠切實的寫作技巧轉化為作品呈現給讀者,這是創意寫作的理念,也是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的理念。
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自2012年成立以來,在莫言的主持下于各方面都取得了顯著成果。
首先是駐校作家制度的確立為高校的文學教育注入了全新的血液。
一批知名作家進校園開講座、舉辦大型研討會、公開課,與學生面對面的交流互動、答疑解惑,在開闊學生眼界的同時,也提高了學生對于創作的激情與閱讀的興趣;小說家、詩人等不同類型作家的介入,令學生收獲了廣闊的創作視域,更好地激發出他們的創作潛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創作方向,培養屬于自己的個人風格。邀請作家駐校是北師大為培養文學新人所跨出的重要一步,而其所展開的各類學術研究、文化交流活動更是在擴大自身影響力的同時,進一步推動了文學教育理念的變革和學科的國際化建設。中心先后邀請了國內外各類知名作家來校進行講座及交流活動,包括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法國詩人穆沙、俄羅斯著名詩人庫什涅爾、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勒·克萊齊奧、美國普利策獎獲得者崔西·史密斯、諾獎評委會前主席埃斯普馬克等來自法國、英國、美國、德國、瑞士、西班牙、俄羅斯、敘利亞等三十多個國家,超百余國外知名作家及詩人來進行中外文學交流活動;并在校內召開諸如賈平凹、余華、嚴歌苓、歐陽江河、西川等國內知名作家及詩人的創作研討會,通過對作家的研討給予學生以創作啟迪。國際寫作中心不僅開展各類作家交流活動,也重視翻譯在文學領域的作用,多次召開“跨越語言的詩意——中外詩人對話·互譯”活動,并于2015年成立國際寫作中心翻譯工作坊,通過翻譯這一特殊的文學再創作行為,令文本變得更具有豐富的釋義性,知名翻譯家杜特萊、陳安娜等對寫作中心的訪問也有助于促進中國文學在海外的傳播。
一方面是請進來,另一方面寫作中心積極實踐“走出去”戰略,和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日本城西國際大學、捷克捷中文化交流中心等機構建立了合作機制,積極開展交流、合作。2014年應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邀請,國際寫作中心派代表赴美進行了為期5天的訪問。在這次訪問中,寫作中心代表與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主任Christopher Merrill 教授積極溝通,愛荷華大學成熟、系統的工作方法對于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未來的發展具有重要借鑒意義;與國際寫作計劃創始人聶華苓女士的交談,更是為中國文學的海外傳播提供了思路。從2016年開始,國際寫作中心選派文學創作方向的研究生參與荷華大學的暑期創意寫作班,崔君、胡丹、何向、馬赫、李曉博、陳帥、孟學珂、陳芳喆、丁蕾、陸小璇等人均在愛荷華大學進行了為時兩周的學習。在這里,他們學習如何創作小說、如何寫詩歌、如何構思戲劇。在課堂上,他們通過分析小說的結構、敘述、人物和情節來打開更多的寫作可能性;閱讀經典作品的開頭部分,通過訓練將學到的方法運用到自己的小說中,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鼓勵學生大膽運用語言去突破詩的內容與形式,支持每一種形式的創造。愛荷華給予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寫作愛好者們互相學習、探討的機會,來自不同國度的想法與靈感相互摩擦,碰撞出創意的火花。
除去各類學術交流活動,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積極響應“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戰略的號召,借鑒歐美創意寫作學科的發展模式,力圖實現文化發展的國際化,提高文化軟實力,成為和美、英、日等文化強國具有同等競爭力的國家。
美國文學從20世紀30年代以來,一直在世界文壇占據著重要位置,但是我們縱觀其所獲得的成就,會發現這離不開創意寫作學科在美國高校的開展,許多獲獎作家都是從創意寫作訓練班中走出的。并且由于創意寫作的第一性是“創意”,第二性才是“寫作”,因此它不僅為美國培養了一批優秀的作家,還為美國的文化創意產業輸送了一批杰出人才,這些人才在各自領域的耕耘,提高了文化創意產業在整體GDP 中的占比,也使得美國一躍成為文化強國。因此,在其學科理念的指導下,國際寫作中心主動嘗試開啟“校園寫作計劃”,與重慶一中合作,推動文學教育進校園、作家進校園,從具有深厚文化底蘊的重點中學中挑選學校開展校園寫作,鼓勵中學生進行閱讀與寫作,在知識化與去知識化之間尋找平衡點,將想象力與寫作技巧相結合,培養孩子進行文學創作的能力,打破常規的語文教育模式,從孩子的教育抓起是實現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的重要舉措。與此同時,國際寫作中心與文學院合作對文學創作方向的研究生培養已初見成效,第一批畢業的研究生有多名成長為文壇冉冉升起的新星,如崔君、萬芳等均在《人民文學》等雜志發表作品,崔君的小說《金剛》已于2018年正式出版。
國際寫作中心不僅重視文學創作的繁榮,也積極參與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展。
2018年中央電視臺系列紀錄片《文學的故鄉》首映式在北京師范大學舉行。這部歷時兩年的紀錄片由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提供學術支持,由北京師范大學紀錄片中心制作。深度聚焦文學,跟隨莫言、賈平凹、劉震云、阿來、遲子建、畢飛宇六位作家,回到他們生活過的村莊,回到文學創作的現場,揭示每位作家文學創作的故鄉。同時攝制組也遠赴美國、日本、歐洲多國,采訪諸多翻譯家、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等國際知名專家,記錄下中國文學在世界傳播的歷程。這部紀錄片所涵蓋的眾多內容顯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也是其階段性成果的展示,將文學與影視相結合,借助于影視的傳播影響力,在滿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的同時,更有效地推動了大眾對于文學的關注,也有助于營造良好的文化創意氛圍。
莫言作為中國當代文壇具有重要影響力的作家,其所取得的成就與其所接受的教育密不可分。在軍藝及北師大所接受的文學教育與寫作訓練令莫言掌握了寫作的規律,使他能更好地發揮自己的天賦,將對語言的掌控和對色彩的把握完美地布局在小說之中,并在向其他作家學習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莫言的創作得益于非自覺化的創意寫作模式的培養,正因為此,他與北京師范大學一起籌建了國際寫作中心,以更加系統化的創意寫作理念來培育中國的文學新人,加快中國文學邁入世界文學的步伐,增強中國當代文學在國際上的競爭力與影響力。在培育文學新人的同時也注重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展、創意產業鏈的萌發,以更加多元化的方式提高中國的文化軟實力。
①莫言《超越故鄉》[A],莫言《莫言散文新編》[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8頁。
②莫言《寫什么是一種命定——2003年9月與〈文藝報〉記者劉颋對話》[A],莫言《莫言對話新錄》[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480頁。
③④⑥莫言《在文學種種現象的背后——2002年12月與王堯長談》[A],莫言《莫言對話新錄》[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頁,第37頁,第82頁。
⑤朱向前《我與同學管謨業》[J],《中國人才》,2013年第2期。
⑦徐懷中、莫言、朱向前《不忘初心,期許可待》[J],《人民文學》,2017年第8期。
⑧莫言《先鋒·民間·底層——2007年1月與楊慶祥對話》[A],莫言《莫言對話新錄》[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393頁。
⑨莫言《我的大學》[A],莫言《莫言散文新編》[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86頁。
⑩[美]約翰·加德納《成為小說家》[M],孟慶玲、伊小麗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8頁。
?劉業偉《新中國文學新人培養機制研究——從文學研究所到魯迅文學院》[D],上海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188頁。
?李宗剛《莫言的文學教育與文學創作關系新探》[J],《新文學評論》,2018年第2期。
?莫言《中國當代文學的邊緣》[A],《莫言對話新錄》[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256-257頁。
?《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揭牌儀式暨“走向世界的中國文學”高端論壇》[J],《國際寫作中心通訊》,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