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德斌
一
孩子今年上初中了,他想到城里的中學去讀書。
我家祖宗八輩是農民,縣城里當然連一個“海外”關系也沒有。這兩眼漆黑的怎么才能把孩子轉到縣城的中學去呢?為這事我腦袋都愁大了。手里的易經書被我翻過來調過去看都卷了邊。
現在孩子又少,就這么一個寶貝蛋子。想想自己整日忙忙碌碌還不都是為了孩子嗎?再說,孩子想到縣城去讀書,那是好事,這是要求上進的表現,哪能窩了孩子的心勁呢。何況,現在農村孩子到縣城去讀書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了,只要有一點門路的都去了。雖然每學期開學的時候,從上到下,出臺各種措施和辦法,嚴格控制農村學生往城里轉,可該轉的還是轉了,不該轉的也轉了。從幼兒園開始一個個就像小候鳥一樣,向城里“遷徙”,大有農村包圍城市的態勢。
多個朋友多條路,當初自己要是多念幾年書,也能多認識幾個人,遇到難處說不定就能幫上忙。
正自嘆息,卻聽妻子突然“咦”了一聲。“你神經啊你,嚇了我一跳!”我說。
妻子并不理會我的抱怨,滿臉流露出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喜悅,像中了五百萬大獎似的,說:“你剛才說到朋友,我好像聽你說過有個小時候的好伙伴在縣教育局上班。”
經妻子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是有這么一個小時候的好伙伴在縣城上班。我一拍腦袋瓜子,從板凳上跳起來,對呀!我怎么就把他給忘了呢。
妻子說:“虧你還整天抱個易經書在研究呢,連這點事都想不到,還想去給人家算命呢?”我說:“我說算命歸算命,和找關系是兩碼事。就好比結婚和結賬,那能是一碼事嗎。”妻子說:“看你易經說的一套一套,整天自命不凡的樣子,村里人家遇事情愿到西山去找張大仙,也不來求你這個自命不凡的‘易經通,你還好意思吹。”“遠的香,近的臟。這道理你還不懂?再說了,他們那都是‘本地菩薩不顯靈的想法在作祟,見不得身邊人的好。不說別的,就拿二嬸家的豬不見了……”我說。
“結果不還是沒找到嗎?”妻子說。“那你知道她為什么沒有找到?”我問道。“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就知道問為什么。你怎么不動腦子好好琢磨琢磨。那是她犯了方向性的錯誤。如果她不是聽信了西山大仙的話,如果她當時按照我給她說的方位排序去找,那會找不到嗎?結果怎么樣?好端端的一頭豬,愣是給她找丟了,多可惜!”
妻子說:“你就吹唄你。孩子轉學,屁大點事,看把你愁的跟公雞下蛋似的,拖著個屁股,不知該往哪兒鉆好。”我說:“這怎么叫吹呢?這叫科學!跟你說了,你也不懂的。”
朋友姓徐,我一直叫他的小名大宣子。 我和大宣子從小在一起光屁股長大,好的就跟一個人似的,聽說他現在是教育局的一個科長,專門負責管理中學教育這一塊的,我想這事找他那肯定是兩個啞巴一頭睡,準沒得說的。
事不宜遲,我撂下手里的易經書,撒開腿就往外走。妻子說:“你這是去哪兒?”我說:“我這就去找他。”她說:“你把草帽放下,把拖鞋換了。”我說:“又不是去相親,換這換那干什么。”
二
雖然這么多年過去了,對于縣城,我還停留在小時候的記憶里。那時的縣城只有東西南北兩條交叉的街道,兩邊的瓦屋,像冬天擠在一起取暖的老人。街道不是很長,去過縣城的人都說,站在街道東邊放個屁,西邊都能聽到。
現在的縣城真大真漂亮。下了客車,我都不知往哪兒走。馬路修得比咱家的打谷場還寬。這要是用來種地,能收不少糧食呢。可惜了,要那么寬的馬路干嘛,真搞不明白。路邊的盆景,比咱家墻上的畫子好看多了,我真想抱一盆回家擺在家堂上當畫子看。我一看,到處都是人,想想還是算了吧,把拿到手的花又放回原位。
原先那些擠在一起取暖的瓦屋不見了蹤影。及目所致,到處是高樓大廈。我仰起脖子往上看,還沒看到樓頂,頭上的草帽竟掉了下來,我彎腰去揀草帽,“唰”地一下,一把大掃帚將那草帽從我手底下掃出去,像一只泄了氣的破足球,不規則地向路邊的垃圾堆滾去。我很惱火,誰這么沒禮貌!我在心里嘀咕著。一抬頭,見一位頭戴鮮紅太陽帽,身穿黃馬甲的姑娘正對我笑,她說,大爺,謝謝您!您真好,不像我們城里有些人,隨處扔垃圾。我想他們要是看了大爺您揀垃圾的舉動一定會汗顏的。說完之后,又說聲謝謝,就轉身往前邊打掃馬路去了。我想說我不是揀垃圾的。那是我的草帽!可她已走遠了。
我一路打聽來到縣教育局,走進他的辦公室,哦,里面擠滿了人,有找他從鄉下往城里轉的,有要辦休學的,還有要從三中轉入二中的,想從二中進入一中的……好不容易輪到我,他看了看我,說:“你有什么事?”“我小孩想到城里來念書。”我說。“你在城里哪個單位工作?”“我不在城里工作。”“那你在哪個鄉鎮工作?”“我在村里。”“是村長?”“村民。”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有那么三秒鐘:“那你有住房嗎?”
“有,有。”我肯定的說,“我有兩進大跨院帶小樓的住房一幢。”“哇,洋房,別墅!”眾人都忘記了要辦的事,用艷羨的眼神看著我。
他的眼珠從鏡片上骨碌出來:“哪個小區?”“不在區上。”“在市里?”“在村上。在我們浮山鄉陶橋村上。”“那你還是回陶橋村上去上學吧。”“孩子不愿意在村上上學。”“你看你,你既不在城里工作,又不在城里有住房,怎么能來城里上學呢?”“孩子要到城里上學,我們做父母的哪能窩了他的心勁呢。”
“這哪是隨便說來就來的呢?”他滿臉不屑地說,“都像你這樣,那城里的學校還不爆炸了?農村的學校還不關門啊!”
看他臉上的表情,聽他說這話我估計他認不識我了。這也怪不得他,我們雖同在一個縣,他念高中我們就分開了,有二十多年沒見過面了。他在城里,我在鄉下。他分配工作后就把父母都接到城里去了,也就看不到他回鄉下的身影了。我呢,平時兩眼盯在土地上,四個爪子在土里刨食,抽空還得看看易經書,幫人看個相什么的,弄兩小錢花花,哪有工夫往城里跑?再說,人家接觸的可是一個縣的人啦,哪能個個都記得!如果個個都記得,那還不把他給脹死了。于是我說:“我是石蛋啊,你不認識我了?”他說:“聽說過雞蛋狗蛋,豬蛋牛蛋,沒聽說過石蛋。”我說:“你再仔細看看。”他說:“噢……”我興奮地說:“你想起來了。”他搖搖頭。我急了,摘下頭上掉了沿的草帽,我說:“大宣子,你怎么會記不得我呢?”
沒想到,我這句話一說出口,像八級大地震。所有人像被釘住似的,屋里靜得發慌發顫。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一圈子的人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我,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但也無法挽回了。他說:“你別拉關系了,能辦的事沒關系我也會辦的,不能辦的事就是有關系也得按政策來。這是原則,懂嗎?”說完,他讓我趕緊走,說別耽誤后邊的人辦事。
三
那年中考過后,我給大宣子買了一張兩塊六毛錢的汽車票,一起去縣城玩。他看著縣城街道兩邊擠在一起的小瓦屋,眼睛出神地明亮。他說做一個城里人真好,可以一輩子住在瓦房里,還有電視看,還能吃上農村人一年都難得吃上一頓的肉,還有水果、糖……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他嘆口氣,要是哪天能成為一個城里人該多好!
站在教育局大門口,川流不息的車輛排放出的尾氣,像辛勤的清道夫揮動著長長的掃把揚起一道道黑色屏障,沿途的路人們只得捂鼻瞇眼屏住呼吸落荒而去。焦灼的太陽像失血過多的病人,面色慘白。無力的風送來工業酸味和下水道的氣息。街道兩邊林立的高樓和遠處工業園區高聳的煙囪把天空分割的支離破碎。我感嘆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留戀鄉村寧靜秀麗的田園。就在我轉身準備離開時,卻聽有人在叫我,讓我等一下。
一個年輕人氣喘吁吁地來到我跟前說:“我們科長讓你等會,他有事跟你說。”我說:“不麻煩你們科長了。”“怎么,生我的氣了?”我一見他也過來了。龜兮,不生氣,不生氣才怪呢!因為剛才的教訓,我只是在心里這么說的,沒敢從口里說出來。我說:“沒有,哪敢生大科長的氣呢?”他說:“不是我不認你,你也看到了,那么多人圍著我,我要是答應給你辦了,那我也得給他們辦啊!所以就來了個不認識,還望老兄多多擔待。”
我一想,他說的也有道理。再說了,我就是有意見又能拿他怎么樣呢?人家照樣還當人家的官,我還得求人家辦事,離了他,我還就真的辦不成事。于是我就說:“這我不怪你。”聽我這么一說,他釋然了,說:“關于賢侄念書的事你放心吧,回去靜候佳音就是了。因為現在這個時候是辦理轉學的高峰,等過了這一陣子,我就把賢侄轉過來,怎么樣,總可以將功補過了吧。”我一聽,那還能有什么說的呢。
于是,回到家等他的佳音。
四
每年暑假,我和大宣子將牛趕到山上,把牛繩牧在牛角上,然后到林子里去掏鳥窩,把捉到的小鳥放進我們編的籠子里。小鳥喜歡吃螞蚱。山上的草叢里到處都是螞蚱,我們用腳在地下趟,每趟過一腳,那些螞蚱或蹦或飛離開草叢,便落入我們的掌中。每到中午,山上的樹木花草被太陽曬得蔫頭耷腦,擦根火柴就能著。這個時候林里的知了像待宰的豬,扯長了脖子,拼了命地叫。澗里的水像剛揭開蓋的鍋,冒著熱氣。牛也不再安心吃草,一個勁直往水里鉆。我們把牛趕到山澗里,把牛繩拴在澗邊的樹上,然后我們把衣服放在樹下,一個猛子扎進澗里,盡情享受水底的清涼。
那天,當我從水下露出腦袋時,卻看大宣子像掉進水里的雞,不停地撲騰,他的滑稽相,引得我們噴了幾口水。因為他仗著水性好,常常會在水里給我們做各種滑稽動作,引得我們發笑。但那天,我們笑著笑著,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我看見他的臉發紫,還嗆了幾口水。這在平時是沒有的。我急忙操起澗邊的放牛鞭子,甩向大宣子。他胡亂撓著的兩手一下子抓住我甩過去的牛鞭,我使勁一帶,他順勢滑到淺灘上。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原來,他正在踩水時,小腿肚子就了筋。要不是我及時發現搭救,他會像吸足水的球,再也浮不出水面。
“看!看!看!就知道看!都看成書呆子了還看!”妻子走過來一把奪下我手中的易經扔到一邊。
好端端的又發哪門子神經?
“幾十歲的人了,說話還高一鏨低一鏨的。你難道沒聽說朱元璋當了皇帝,他曾經的師弟如悟不拿自己當外人,當朝直呼朱重八,結果被人打出宮殿,關進大牢,是馬皇后求情才免一死,就那,仍被割掉舌頭,讓他永遠閉上了嘴。”“他又不是朱元璋。”“人家不是朱元璋,可人家是科長。好端端的科長你不叫,偏叫人家大宣子。”“那名字不就是用來叫的嗎?”
“就你能。好端端的事,讓你給辦砸了。虧你還看了那么多的書,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婆,你也別把人家想的那么小氣。我們畢竟從小一塊兒玩大的朋友,我還救過他的命。他不會不辦的。”“給你辦?你做夢去罷!他要是給你辦,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一點消息都沒有?”
是啊,妻子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這轉眼回來也有二十多天了,好歹他也應該給個信啊。難道真是為了我叫他一聲大宣子,讓他在眾人面前失了面子而惱怒不辦,還是另有什么難言之隱而不好辦呢?
孩子急了,說:“老爸,咱村朱屠夫家的朱二子都去報過名了。他跟我說,找的也是你的朋友。”
我也有點著急,眼看明天就開學了,還沒有他的音訊。但我不能在老婆孩子面前自亂方陣啊。
孩子急得哭紅了眼,老婆疼兒心切罵我沒用,說:“你這種人啊,我算是看透了,跟你大大一個樣,窩囊一輩子。說你還不如你大大呢。你大大還當個小隊長呢。你連隊長還沒干過呢。你還不如一個殺豬的屠夫呢。連自己孩子轉學這么個芝麻粒大的事都辦不成,還整天地給人算命呢,趕明我就把你那些易經書給燒了!”
妻子的話是很有殺傷力的,我的自尊心就像手中的煙蒂一點點的被燒掉。
我擰滅手中的半根香煙,不能再等了!
我拿起手機撥通了他的電話,“嘟、嘟”響了兩聲,隨后傳來一個悅耳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再撥,還是不通!沒戲了!這肯定是他不愿幫忙了,要不怎么會掛機呢?但我是不撞南墻不回頭,又撥了過去,里面傳出的依舊是忙音。我頭腦一熱,倔勁犯上,非把他撥通不可!再撥,還是不通!我像失控的機器人,找不到支撐的平衡點,此時也忘了易經是怎么說的,完全沒有了邏輯。當我準備又一次重撥時,卻收到他發來的一條短信:“我正在開會,有事請發短信。”我不僅為剛才自己的多余想法而愧疚,畢竟是好伙伴,怎么會不幫忙呢。趕忙發道:“關于小孩轉學之事,還請你大科長幫忙才是。”
“現在嚴格控制農村學生往城里轉,此事不好辦!”完了,這下真的沒戲了!
兒子說:“老爸,朱二子說,他老爸給你那朋友送了兩副豬蹄子就搞定了。”
我真是急昏了頭了。經兒子這么一說,我眼前忽然一亮,我高興地對兒子說:“老爸也搞定了,一會兒老爸就帶你去報名。”兒子不相信地說:“真的?”妻子說:“別聽你爸瞎胡謅,他要是有那能耐還至于愁成這樣?”“女人之見。”我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易經上就是這么說的。”兒子說:“老爸有何‘秘方?”我說:天機不可泄露,一說就不靈了。”我拿起手機,立馬給他發了一條短信過去。
發完之后,我開始等待那邊的消息。眼前老是出現小時候我和他一起放牛,一起上學的情景。在那個營養不良的年代,他常常空著肚子去上學。我比他幸運多了,我爸雖不是李剛,但他是生產隊長,最起碼不會餓肚子。我經常把家里的吃物帶出來分一半給他。他常常感動的淚流滿面,還說:“茍富貴,無相忘。”
“嘀、嘀,你有新短消息。”我打開手機一看,是他發來的:“你到二中教導處去找王主任,他會接待安排的。”
兒子高興地連喊老爸萬歲!老婆興奮地在我臉上吻了又吻。而我望著這條短信想笑卻流出了淚。
耳邊似有一個聲音,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許在權力面前,朋友只是賺取利益的資本。
一陣風吹來,刮得一旁的易經書毫無規律地翻動著,像一位中風的患者,發出口齒不清的囈語。
(原載于《清明》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