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禹彥 林德修 上海蘭迪律師事務所
意外傷害保險屬人身保險中投保人數最多、影響層面最廣的險種之一(鄭玉波,2019)。同時,因該險種具有“保費低、保額高、核保程序簡便”等特點,因此其于實務所生的訴訟糾紛不計其數,經筆者進行案例檢索,至今可查的相關案例高達近六萬筆。此類訴訟最主要的爭議點,無疑聚焦于被保險人所生事故是否為“意外事故”及相關構成要件的舉證責任(鄭鎮梁,2014)。例如《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意外傷害保險條款》(2013)第8.2條規定,所謂“意外事故”是指以外來的、突發的、非本意的、非疾病的客觀事件為直接且單獨的原因致使身體受到的傷害。前述“意外傷害”的表述雖為各級法院所普遍認可且于判決援引,然而于內涵理解卻仍存在分歧。
近期河北省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一份判決(〔2018〕冀01民終字12592號民事判決書)提及,保險人在其上訴理由中主張“《趙青、朱玉芳訴中美聯泰大都會人壽保險有限公司意外傷害保險合同糾紛案》(〔2016〕蘇0106民初字7397號民事判決書,以下簡稱大都會保險糾紛案)對‘意外傷害’的理解很值得本案的借鑒”。大都會保險糾紛案判決書中載明:“喝酒行為本身不符合意外傷害定義的外來的、突發的和非本意的因素,不屬于意外傷害。”此判決在網絡上引起了許多學者、保險從業者以及律師的熱烈討論,觀點不一。因此,本文將對該案涉及的意外傷害保險構成要件,以及相關舉證責任分配進行討論;同時比較我國大陸法院與我國臺灣地區法院相關見解,并于文末對大都會保險糾紛案提出評析,以助于厘清“意外”的真意。
2015年12月24日,基泰物業公司為趙開先等26人向被告大都會保險公司投保了《團體意外傷害保險(F款)條款》,主要內容為:保險期間自2015年12月18日零時起至2016年12月17日24時止,其中普通意外身故指被保險人遭受意外傷害事故,且自該意外傷害事故發生之日起180日內因該事故為直接且單獨原因導致身故的,大都會保險公司將按合同約定的保險金額12萬元給付意外身故保險金。保險合同中關于意外傷害的釋義為“遭受外來的、突發的、非本意的、非疾病的使身體受到傷害的客觀事件”。
2016年1月27日晚,趙開先任職的基泰物業公司年終聚餐,趙開先飲酒過多,留宿在公司未回家。次日4 00左右,趙開先同事觀察其狀況不正常,撥打120急救,120急救中心到達現場后發現趙開先已經死亡。《南京市急救中心院前醫療急救病歷》主訴記載:“酒精中毒后呼吸心跳停止,具體時間不詳。”2016年2月19日,南京市公安局法醫中心開具趙開先死亡證明,死亡原因載明“酒后意外死亡”。原告趙青、朱玉芳以趙開先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向保險公司申請理賠遭拒,遂訴至法院。
原告主張死者生前所在的基泰物業開發管理(南京)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基泰物業公司)為其在被告大都會保險公司投保了團體意外傷害保險。2016年1月28日,趙開先酒后意外死亡,南京市公安局法醫中心開具死亡證明,證明其系“意外死亡”,根據保險合同約定,保險公司應給付趙開先的繼承人保險金12萬元。
保險公司抗辯理由為:1.原告趙青、朱玉芳稱趙開先系酒后意外死亡,但其提供的證據并不足以證明該事實;2.根據被告提供的《南京市急救中心院前醫療急救病歷》《接處警工作登記表》及基泰物業公司提供的《證明》顯示,趙開先系嚴重醉酒導致死亡;3.被保險人趙開先作為一名成年人,要不要飲酒以及飲多少酒,完全可以控制,但其放任醉酒結果的發生,系其主觀因素所致,不屬于意外身故。綜上,雖然被告對趙開先的死亡表示同情,但是應尊重法律和合同的嚴謹性,請求依法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承審法官認為此案爭議點為“趙開先喝酒死亡是否屬于意外身故”,并提出判決,理由如下:
原告趙青、朱玉芳對趙開先生前喝酒的事實無異議,根據《南京市急救中心院前醫療急救病歷》和《接處警工作登記表》記載,可以證實趙開先系醉酒導致死亡,上述記載并未出現其他外在因素的介入。原告提供的《死亡證明》僅記載了死亡原因為“酒后意外死亡”,并未記載導致死亡的其他意外因素,故其認定的意外因素為“酒后”。至于喝酒致死是否屬于意外身故,則需根據案涉保險合同的約定加以認定。根據保險合同約定,意外傷害是指遭受外來的、突發的、非本意的、非疾病的使身體受到傷害的客觀事件。喝酒過量有害身體健康屬生活常識,趙開先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完全可以控制是否需要喝酒及喝酒量的多少,故喝酒行為本身不符合意外傷害定義的外來的、突發的和非本意的因素,不屬于意外傷害。在趙開先喝酒死亡過程中,并無證據表明存在外部因素的介入,故其喝酒導致死亡不屬于意外身故,原告主張被告大都會保險公司承擔意外身故保險金責任于法無據,法院不予支持。
意外傷害保險中,所謂的“外來性”是指因外來原因所致的身體傷害(呂廣勝、林進田,2007)。我國臺灣地區則于其“保險法”第131條規定:“傷害保險人于被保險人遭受意外傷害及其所致殘廢或死亡時,負給付保險金之責。前項意外傷害,指非由疾病引起的外來突發事故所致者。”因此,臺灣有學者認為(林勛發、謝文瑜,2017),“非疾病性”僅系為強調“外來性”;換言之,如某一事故系因疾病引起,即非外來(張冠群,2015)。另需注意,“外來性”不等同于“外傷性”,意即如系外來原因之作用使身體健康受損傷,縱使身體表面并無外傷痕跡,仍然符合外來性的要件(葉啟洲,2013)。
如于嘔吐物堵塞呼吸道導致窒息死亡的情況中,是否具備“外來性”?2015年發生的一起保險合同糾紛(〔2014〕滬二中民六(商)終字第309號民事判決書),被保險人與友人于當地一家餐館聚餐,席間被保險人喝了約五六兩白酒,餐畢,被保險人在酒店死亡。經醫院出具居民死亡醫學證明書,主要診斷:院外死亡,心跳呼吸驟停、窒息、嘔吐物誤吸;死亡原因:窒息,嘔吐物誤吸。法院認為被保險人在飲酒后嘔吐,不慎誤吸入嘔吐物導致窒息死亡,具備遭受外來傷害突發身故的特征。保險公司認為嘔吐物誤吸不屬于外來的傷害,而法院認為,嘔吐物不屬于人體內在組成部分,而吸入氣管中的嘔吐物更不屬于內在正常物質,因此,嘔吐物侵入人體氣管使身體受到傷害可以認為符合外來傷害的特征。
另如“酒精中毒致死”案例,我國法院見解向有分歧。如本文前面介紹的“大都會保險糾紛案”,法院明確否定了其為“意外死亡”。然于2018年四川省遂寧市一起類似的保險合同糾紛案(〔2018〕川09民終字第1034號民事判決書)中,中級人民法院指出“酒精屬于身體外部的元素,人們身體內部不產生酒精,故其符合‘外來的’的界定標準”。
我國臺灣地區“最高法院”則先后于2013年及2014年相關案件判決中表示:“意外傷害保險系在承保被保險人非由疾病引起之外來突發事故所致傷害及其所致殘廢或死亡之損失,而人之傷害或死亡之原因,其一來自內在原因(如器官老化、疾病及細菌感染),另一則為外來事故(意外事故),所謂外來事故,系指內在原因以外之一切事故而言,其事故之發生為外來、偶然而不可預見。被保險人倘非老化、病死及細菌感染,原則上即應認系意外。”此見解為臺灣地區多數法院所認可,如2017年臺灣地區“臺灣高等法院臺中分院”一起民事判決表示:“被保險人生前即有長期睡眠障礙及不易入睡等疾病接受診療,其自有可能為求容易入睡而服用均有鎮靜安眠效果之酒類及FM2藥物,卻因不知二者合用會影響代謝速率,導致延長化學藥物在其體內之加成作用,造成酒精中毒性休克死亡,益見本件被保險人之死亡,確屬非由疾病引起之外來、突發而不可預見之意外事故所造成。”
綜上可知,倘導致被保險人傷亡之原因非因被保險人自身器官老化、疾病及細菌感染,而是肇因于人體內在組成部分以外的因素(如嘔吐物、酒精),即可認為其具有外來性而屬于意外事件。
兩岸保險法律中皆有規定,意外傷害保險中的“突發性”必須滿足兩個條件,即外在環境急遽變化,及意外傷害發生的不可預期的狀態(黎建飛、王衛國,2009)。因此,“突發性”多要求事故是在極短時間內發生的,來不及預防;不可預期性則指在無預期或無預警的情況下突然發生;然而所謂快速發生,并非指事故或損害在瞬間發生,縱使損害于事故發生后相當期間始發生,亦可能符合突發性的要件(葉啟洲,2013)。如臺灣地區“最高法院”一起判決,被保險人于登山時遭毒蛇咬傷,自其遭毒蛇咬傷經住院42天療程始發生右膝以下的截肢導致殘廢的傷害結果,法院認此仍應屬意外事故。
此外,“突發性”除考慮事故快速發生的時間要素,同時應考慮該事故發生時被保險人的主觀“可預見、可期待性”(陳豐年,2016)。有學者認為,在濫用藥物或施用毒品導致健康受損或死亡的事件中,可認為該事件系被保險人所能完全掌控的行為,該結果對于被保險人系屬可期待,因此該事故不具備“突發性”(葉啟洲,2013)。然而,在2018年臺灣地區“高雄地方法院”審理的一個案件中,被保險人因同時施用甲基安非他命、抗癲癇劑、鎮靜安眠藥、抗憂郁劑、抗精神病藥等多重藥物致中毒死亡。保險人主張,被保險人患有冠心病,冠心病之危險因子包括抽煙及憂郁癥等,而患有冠心病者若施用甲基安非他命將導致急性中毒,嚴重者致死。可合理推斷被保險人系抽煙并罹患憂郁癥且施用第二級毒品,致誘發原有之冠心病而猝死。然而,法院判決認為,縱使被保險人是基于主觀意愿同時施用多種藥物,然而被保險人對該“猝死”結果并不具備可期待性,因此仍屬意外事故。
此外,高山癥則屬探討“突發性”的典型案例(柯學東,2005)。如2014年廣東省湛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2014〕湛中法民二終字第51號民事判決書)表示:“被保險人在該合同的有效期內因旅游發生高原肺水腫導致急性呼吸循環衰竭死亡。高原地區的特點為氣壓低,易導致人體缺氧。被保險人事前身體并沒有出現異常,不可能預料到肯定會得急性高原病,也不可能預料到自己會因高山癥導致死亡的后果,因此,其所受到的是自然傷害,構成保險合同所約定的意外事故,屬于意外傷害死亡。”同樣以被保險人主觀上對意外事故發生不可預料為由,認定應屬意外事故。
過去,我國臺灣地區“高等法院”有判決認為:(1)公眾對高山癥的發生原因具有通常的認知,一般上升的高度越高、速度越快、且停留高海拔地區時間越長則更可能發生高山癥;(2)體質強壯對于自身患高山癥的可能性也應具有認知,體質強壯者會比較容易適應,但體質好的人運動量也更大,攀爬速度更快,如果生性好動,其間進行劇烈運動,則比正常人更容易產生高山癥;(3)被保險人對于傷勢應有注意義務。故判該案件不具有突發性。而后,該案終審法院也認定高山癥非為突發事故,不具突發性,其乃因登山者自身內在生理反應機能無法適應高山氣候所致,為內在疾病。高山氣壓較低乃登山的常識,即可預料或防范的因素,不具有偶然性及不可預見性。然而,在2018年的另一起案件中,被保險人因高山癥嚴重失溫致死,保險人以“被保險人登山當時已進入東北季風期間,攀登中部地區3000米以上高山,倘于登山路途中遭遇低溫與風雨,應為一般登山隊所得預見。又被保險人有防水設備準備不足情形,系其自身原因所致。故本件非屬外來、偶然且不可預見之意外”為由拒絕賠付保險金。但受理此案的“臺北地方法院”認為:“縱被保險人對當時天候之查詢、判斷或自身裝備有所不足系有疏失,然被保險人之死亡,非其內在自身疾病所引發,亦非被保險人故意為此而為自殺行為,自非被保險人所得預期發生之事故,系屬外來突發的意外傷害事故。故保險人仍然要負損害賠償責任。”綜上可知,多數法院對意外事故是否具備“突發性”,主要側重于被保險人對該事故的“損害結果”是否為可期待、可預料。
“非自愿性”指損害結果的發生,并非基于被保險人的故意所引起(岳衛,2010),在我國《保險法》相關司法解釋中表述為“非本意”,亦即“非故意”,與故意免責條款中的“故意”相對應。被保險人的故意行為是指結果的發生符合其本意,即被保險人了解其所為存在危險性,并自愿為之,在我國《保險法》中規定意外有“非本意的”要件;在我國臺灣地區相關法律中亦對此有相應規定,同時將“投保人或被保險人的故意行為”列為傷害保險的除外責任(汪信君,2011),并在審判實務中提出“非自愿性”的要件。尤應注意,此處所討論“故意”,應包括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林勛發、謝文瑜,2017)。此外,有論者認為故意必須連結至損害結果,而非僅指損害的原因;若被保險人認為“損害結果”不必然發生,縱使其事前對損害的原因或事故危險性有所認識,也不足以排除“非自愿性”要件(葉啟洲,2013)。如前段所討論的2014年廣東省湛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2018年“臺北地方法院”判決,被保險人均對前往高原地區旅游或于氣候不佳情況下攀登高山的危險性有清楚認識,然而他們對于因高山癥引發死亡的“損害結果”并不具備故意,因此均屬意外事故。
另如2016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一起案件,被保險人因醉酒后坐臥于道路中央導致交通事故,并因此身亡。保險人主張被保險人對于保險事故的發生存在自殺故意或重大過失,保險人不應當對非保險事故承擔賠償責任。然根據判決(〔2016〕京03民終字第4924號民事判決書):“本院認為永誠北京公司(即保險人)主張李建兵(即被保險人)對于事故的發生存在故意和重大過失,但其并未提交充分證據證明李建兵有意制造交通事故的發生,且其該項主張也違背自然人愛惜自身健康和生命的倫理常識,雖然交通部門基于李建兵在酒醉后,在道路中心坐臥的行為認定了其對于交通事故的發生存在一定的過錯,但不足以免除永誠北京公司基于保險合同的約定應當承擔的賠償義務。”綜上所述,意外事故是否具備“非自愿性”,應以保險人對“損害結果”發生是否具有故意作為判斷標準。
意外傷害保險中的“意外事故”舉證責任應如何分配,為兩岸保險法實務重要問題(周學峰,2011)。我國《民事訴訟法》第64條規定了“誰主張誰舉證”的基本原則,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7條規定,在沒有具體規定下,法官根據法律原則及當事人能力自由裁量,而該《規定》第73條則是對雙方證據的證明力進行判斷的依據。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第277條規定:“當事人主張有利于己之事實者,就其事實有舉證的責任。但法律別有規定,或依其情形顯失公平者,不在此限……舉證責任分配原則,依據‘法律要件分類說’的要旨,當事人于己有利的法律的要件事實處于真偽不明時,將要承受不適用該法律產生的不利后果。”
以下針對意外事故舉證責任于兩岸司法實踐、被保險人或受益人舉證責任減輕的情形,以及對“意外”的認定采“原因說”或“結果說”于舉證責任分配的影響簡要討論。

意外傷害保險所承保的是“意外事故”所導致的傷害、殘廢或死亡等損害結果。因此,意外事故的存在即屬對于被保險人或受益人有利的事實,應由其負舉證責任(姜世明,2007)。如臺灣地區“最高法院”一判決所述:“當事人主張有利于己之事實者,就其事實有舉證之責任。而事實依其性質態樣繁多,有積極事實與消極事實、常態事實與變態事實等等,當事人所主張之事實,若為吾人日常所共識共信者,即屬常態事實,應認已得法院之確信,自應由主張變態事實者負舉證之責。又意外事故之存在,系被保險人或受益人權利發生之要件,原則上由被保險人或受益人負舉證責任。”因此,“意外事故的外來性、突發性”由被保險人或受益人舉證應無疑問;“意外事故的非自愿性”,其反面則為“故意行為”的意思,由于對被保險人而言系屬消極事實,原本即難證明,況其本質上亦屬保險人之免責要件,故為求公平起見,由保險人就意外事故系“故意”所致負舉證責任(郭姿君,2018),應屬妥適。
上述舉證責任分配規則,亦為我國大陸各級法院普遍認可。如2019年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一判決(〔2019〕京01民終字第1910號民事判決書)表示:“保險公司作為主張免除保險責任的一方應當對姚金滿、鄭美萍的保險金賠償請求權受到妨害的事實承擔證明責任,即保險公司應當對姚某某系因疾病導致的猝死承擔證明責任,否則其將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依據保險條款的約定,只有在姚某某的猝死是疾病導致的,猝死才是保險公司的免責事由,如果猝死是由非疾病原因導致的,保險公司亦不能免責。換句話說,非因疾病從小黃車上摔下而猝死,本身即屬于保險公司履行人身意外傷害保險的承保范圍。但本案中,并無證據證明姚某某的猝死是因疾病導致的。”由此可知,于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就權利發生要件(即“意外事故的外來性、突發性”)舉證后,保險人即應對權利妨礙要件(如意外事故是因被保險人“故意或本身疾病”所致)負舉證責任,否則應按保險合同賠付保險金。
前段所述為意外事故舉證責任分配的原則,然而兩岸于實際判決中,經常會減少被保險人的舉證責任范圍,并且在雙方均證據不足產生分歧時做有利于被保險人的判斷(林勛發、謝文瑜,2017)。如我國臺灣地區“最高法院”一判決表示:“當事人主張有利于己之事實者,就其事實有舉證之責任。但法律別有規定,或依其情形顯失公平者,不在此限,‘民事訴訟法’第277條定有明文。而此一規定系就具體事件之適用,依誠信及公平原則定舉證責任之分配,亦即舉證責任應從當事人間公平及誠信之觀點,即舉證的難易、與證據方法的距離、蓋然性高低及由法規規范之立法意旨,由法院依具體事件之樣態,合理定雙方間所應負之舉證責任。”另如臺灣地區“高等法院臺南分院”一判決表示:“意外傷害保險,對被保險人或受益人而言,因涉有‘證據遙遠’或‘舉證困難’之問題,固得依‘民事訴訟法’第277條規定,主張用‘證明度減低’之方式,減輕其舉證責任,并以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如證明該事故確已發生,且依經驗法則,其發生通常系外來、偶然而不可預見者,應認其已盡舉證之責。”亦即法院于具體案件中,應按照“誠信及公平原則”,考慮有無“證據遙遠”或“舉證困難”的情形,適當減輕被保險人及受益人的舉證責任。
我國大陸也有類似的案例。如江蘇省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年一判決(〔2018〕蘇04民終字第2507號民事判決書)表示:“在保險索賠中,索賠方只要舉證在保險責任期間發生保險事故且造成保險標的的損失,就初步完成了其應履行的舉證責任,保險索賠方完成上述初步的舉證責任,保險人對索賠請求權進行抗辯的,舉證責任相應地轉到保險人一方。”明確闡述了減輕被保險人及受益人(即索賠方)舉證責任的原則。
保險學界、實務判決對“意外事故”的認定,向有“原因說”和“結果說”兩種分歧(方祥,2012)。原因若為意外,其因此而生的事故亦為意外;結果若為意外,其原因卻并非必然屬于意外(鄧樂天,1996)。兩說最大區別在于若采原因說,被保險人及受益人所負的舉證責任范圍(張冠群,2010),亦將擴大至意外事故發生的“原因”,而非僅需證明意外事故的“結果”。如我國臺灣地區“屏東地方法院”1998年一起判決表示:“故意行為,其間有意外之因素參入,以致原因變質者,其原因應認為意外,而其結果亦為意外。易言之,所謂意外死亡,謂死亡為一種行為或動作之結果,但其結果則非為行為或動作時所計劃或預料者。若結果系非所計劃或預料者,則行為或動作縱可歸咎于死者,仍不失為意外之死亡。”將判斷標準側重于損害結果,而不問意外原因,僅需該損害結果非屬被保險人于行為時所計劃者即可構成意外事故。
因只有判決公開,而無法看到所有證據以及筆錄,因此本文僅針對公開判決對此案做假設性探討。
根據判決,本案中《南京市急救中心院前醫療急救病歷》《接處警工作登記表》及基泰物業公司提供的《證明》顯示,趙開先系嚴重醉酒導致死亡,且沒有外來介入因素。但是如前述我國大陸及臺灣地區相關判決顯示,除了酒后有交通事故等介入性,酒后死亡還有多種情況,比如嘔吐物誤吸導致的窒息、誤服頭孢類藥物引起的雙硫侖樣反應、躺地上睡覺導致失溫、急性胰腺炎、甲醇中毒、腦出血、低血糖、誘發心肌梗死等數十種原因。而在本案判決中僅以酒后中毒進行描述,在證據上則可能于《南京市急救中心院前醫療急救病歷》中進行顯示和描述,類似于甲醇中毒的概念,但沒有對于中毒的癥狀、醫生的診斷意見以及是否需要更深入的尸檢或者鑒定進行判定和描述,因此對于被保險人的死亡事實來說,并未完全清晰和查清,顯然該判決在此項描述上稍顯缺憾。
本案法院駁回原告(即受益人)的請求,理由如下:“喝酒過量有害身體健康屬生活常識,趙開先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完全可以控制是否需要喝酒及喝酒量的多少,故喝酒行為本身不符合意外傷害定義的外來的、突發的和非本意的因素,不屬于意外傷害。在趙開先喝酒死亡過程中,并無證據表明存在外部因素的介入,故其喝酒導致死亡不屬于意外身故。”
但反觀“意外”的三要件,首先就“外來性”而言,被保險人雖基于自主意愿決定是否攝入酒精,然而對于導致被保險人死亡之原因,保險人并未舉證因被保險人自身器官老化、疾病及細菌感染而引起。而目前判決所涉證據顯示,致死原因為人體之外的酒精攝入,應當符合外來性的特征。其次,就“突發性”及“非自愿性”而言,法院認為被保險人作為成年人應對損害結果的發生具有“可預期性”,主觀意愿甚至達到“故意”的程度,雖現實中不乏被保險人故意制造事故騙取意外傷害保險金的案例,但就本案而言,喝酒的“損害結果”是被保險人“死亡”,雖然被保險人對于喝酒過量將對人體健康造成損傷應有所預期,但未達到喝酒會絕大概率導致死亡的預期,被保險人酒后也無駕車、獨自在外(以防失溫)等危險、放任自我傷害的行為,其從主觀上顯然僅為飲酒快意而酒后希望恢復正常的意思。但很遺憾,在法院判決理由、查明事證中,均難以看出被保險人對此次死亡的損害結果(于2016年1月27日喝酒將致酒精中毒死亡)有所預期,更遑論被保險人有以通過喝酒制造自身死亡的故意。法院對此均未詳加論述,也明顯違背自然人愛惜自身健康和生命的倫理常識。因此,本案判決說理對于酒后死亡的“突發性”及“非自愿性”而言,論證略顯不足。

保險關系上的近因并非是指在時間上或空間上與損失最接近的原因,而是指造成損失的最直接、最有效的起主導作用或支配性作用的原因(汪信君,2011)。而近因原則是指危險事故的發生與損失結果的形成,須有直接的后果關系,保險人才對發生的損失負補償責任(陳俊仁,2010)。因此在未查清事實的情況下,很有可能對于保險法上的主力近因原則的運用失去了根本。法院判決中描述了介入性因素,即若酒后被車撞死也應當屬于意外,因為主力近因是被車撞到,因此應當屬于保險事故。但是在沒有介入性因素的情況下,何為近因?顯然本案中法院以被保險人過度飲酒作為近因,而過度飲酒為故意且可預期,因此支持保險人不予賠付,這種觀點在主力近因原則的適用上可能有所偏頗。
僅從判決而言,本案判決描述為“醉酒導致死亡”。但醉酒只是一個概念,飲酒過量的血液酒精度測試是客觀的一個標準。醉酒是否能構成近因?從上述分析而言,除了介入性因素以外,飲酒過量所導致的死亡原因仍然有數十種,在未明確其具體死亡原因的情況下,飲酒過量難為近因。換言之,每個人都會飲酒過量,但不代表飲酒過量一定死亡,因此飲酒過量并非近因。而實則近因為飲酒過量所導致死亡的原因,在本案中近因卻很遺憾并未查明。即使如本案判決中可能指向的被保險人酒后僅為甲醇中毒導致死亡,則近因為甲醇中毒,然飲酒造成甲醇中毒并非被保險人之本意,且飲酒過量并不必然導致甲醇中毒,甲醇中毒也不必然導致死亡,因此除非意外險條款中將酒后意外事故或者對于甲醇中毒不保,否則應當為保險所承保之意外。
意外傷害保險的目的,本是于被保險人因意外事故導致其受傷害、殘廢或死亡等結果時,予以填補損害。“原因說”認為只要導致事故的原因非屬意外,該結果自非屬意外事故。本案中法院即采取“原因說”,認為被保險人對風險有所認識,且自愿進行該風險行為(過量飲酒),所生損害(酒精中毒死亡)不屬于意外事故。然而現實中,投保人(被保險人)都是因為對風險有所認識始知有投保需要,并進而購買相關保險。倘若被保險人對該風險行為有所認知,即排除構成意外事故的可能而拒絕賠付,無疑架空此種商業保險存在的目的,畢竟購買機動車保險的車主并不希望發生事故,投保意外險的人并不希望發生意外,喝酒的人也不是為了死去,游泳的人也不是希望溺亡,只要不在保險除外責任以內,即應當進行保險理賠。因此,本文認為更應當采納“結果說”,僅應考慮傷亡結果是否屬于意外,至于原因是否亦為意外則非判斷因素。除保險人能證明被保險人確屬故意,或有保險合同約定保險人得以免責的其他情形外,保險人均不得拒絕賠付保險金,如此方能妥善保障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合法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