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鳳武 閆平凡
(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學文化學院,貴州貴陽550025)
明清貴州安順、貴陽兩府(下文簡稱“兩府”)插花地、附郭以及親轄地內存在大量的少數民族聚居地。由于兩府在政治和地理上的重要地位,管理者采取了一種叫“枝”的組織對各少數民族群體進行有效管理,這種管理方式即尋找頭人,讓少數民族進行自我管理,而不是直接使用里甲制度進行管理。它為在少數民族地區推行里甲制度提供了一條有效地過渡橋梁。在一些地方志中,“枝”被省寫為“支”,如萬歷《貴州通志》所載“(湯沐)《議處土官軍伍疏略》:預制土官,今土舍私相傳接,枝系不明,爭奪由起”[1](明)王耒賢修,許一德纂.貴州通志.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卷二十);道光《安平縣志》所載“西堡十二支”[2](清)劉祖憲,安平縣志.貴州人民出版社,2019.(卷二)。關于“枝”(或“支”)目前尚無專門討論研究,僅在地方史和民族史研究著作中偶有討論。“枝”的設置與地方行政制度有關,但因其所屬地域的復雜和特殊性,故而我們通過比勘史料,分析其具體“枝”使用的歷史情境,進而確定它的具體意涵。
目前,學界對“枝”的討論主要集于兩個主要方面,一是“枝”的所屬等級,主要有三種觀點:1.“枝”的級別相當于今天的鄉;2.“枝”是里甲的變種;3.“枝”和保甲相仿。二是“枝”的性質,主要有三種觀點:1.“枝”是一種社會組織;2.“枝”是和里甲相仿的基層管理制度;3.“枝”是一種民間自治機構。
作為一種基層單位,“枝”的所屬等級應該是明確的,但由于其沒有明確的文獻記載和多已消亡的實際情況,導致人們對其等級認識產生了不同觀點。因此,對于這一問題很早就引起學者們關注。民國任可澄等人纂修的《續修安順府志輯稿》(下稱《續志》)載:“安郡社會凡相聚而居者,無論戶數多寡皆謂之寨。寨之上為起、為枝,或為里,或為馬,或為所。每起(枝、里、馬、所)管轄寨數自七八寨至七八十寨不等”“計安順府親轄地分為五起一十四枝,平均每起約四十四五寨,每枝約二十七寨”[1]任可澄等.續修安順府志輯稿.貴州人民出版社,2012.(P387-388)。任可澄等人將“枝”與“起”“里”“馬”“所”歸屬一個級別,它們都是處于自然“寨”之上的社會組織,只是所轄的范圍有所不等。雖然《續志》中沒有明確“枝”等五種基層組織與保甲制度的關系,但均列于書中“風俗與習慣”條之下的“社會組織”,由此可見這五種社會組織均不是政府下設單位,而是民間社會自發形成。接著又說“寨有大小,戶有多寡。為施政之便利起見,故在起與枝或里或馬或所之下分保,保之下分甲,甲之下分戶。十戶為一甲,數甲至十余甲為一保;七八保至十余保為一起(枝、里、馬、所)。每起(枝、里、馬、所)設總甲一人,每保設保長一人,每甲設甲長一人。”[1](P387-388)說明“枝”等五種社會組織均并不等于保甲,既然“枝”之下設有嚴格的保甲制度,政府完全可通過保甲完成施政和管理,那么“枝”的作用又是什么呢?從《續志》對“枝”的記述來看將其歸為社會組織是正確的,它是為了應對少數民族地區特殊情況而設置的雙軌模式,即民間社會組織與政府組織并行,這類似于“寨佬”與村委會并行的情形。
而另一種觀點則是“枝”是與保甲相同基層單位,雖是民間組織,政府也可設置。《貴陽通史》第二章:
廣順州和定番州雖在明代已納入流官統治,在漢莊多和漢苗雜居區設立里甲,定番州保留了十多個土司,羅斛地方保留亭甲,長順的少數民族聚居區則設“枝”。廣順地方,原先未設流官統治,又不受土司約束,設廳后將苗民編為若干“枝”,為了便于治理,在同族同宗的基礎上編為若干“枝”,由頭人進行管理。設置“枝”的目的是貴陽府以保甲為主,為了適應少數民族的特殊社會情況,取變通形式,保留了部分土司,土目,將少數民族逐步編入排(牌)或“枝”,逐漸過渡。設“枝”以后,所有村寨納入官府管轄范圍,包括原先未有建制的“生苗”地區,經過200多年漸與漢人地區接近,故光緒七年將長寨廳降為廣順州長寨州判[2]貴陽市地方編纂委員會編:貴陽通史(上冊).貴州人民出版社,2011.(P190-193)。
這說明“枝”實際上就是對初步歸流的少數民族地區采取措施以加強管理,待少數民族“順軌”之后自然不再需要“多余”的“枝”而將其取消。
除以上兩種主要觀點之外,其他學者則持有不同觀點。《貴州社會六百年》一書認為:“枝”是明清時期布依族先民的一種社會組織,主要分布在今鎮寧、關嶺、六枝、普定等縣交界一帶……各“枝”管轄若干村寨,以方便征收丁糧。到了民國年間,設立鄉保甲制,作為社會組織的“枝”遂廢除[3]何光渝,何昕.貴州社會六百年.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P194)。“枝”的設置是否為了便于征收丁糧暫且不論,但它的使用地域范圍和民族不限于此,功能亦要寬泛得多。牛汝辰先生對今“六枝”這個地名進行解釋時說:“六枝一帶原為少數民族聚居區域,曾有‘枝’的社會組織。”[4]牛汝辰.中國地名掌故詞典.中國社會出版社,2016.(P350)這一觀點與保存至今的地名“六枝”有關,而此地民族則以彝族為主。至于“枝”的具體設置和功能作者并無說明。傅林祥從輿圖的角度認為“枝”和“亭”“里”“營”“所”等是一種民間自治機構[5]傅林祥.面向新世紀的中國歷史地理學—2000年國際中國歷史地理學術討論會論文集,2008.(P648)。綜合文獻與各家說法,民間自治是“枝”的根本功能特征,而其僅是一種民間組織,是基于地域和血緣紐帶形成的,具有較強的習慣性和隨意性,并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機構”。《生存范式:理性與傳統—元明清時期南方民族法律變遷研究》說:“設里制時有根據各民族地區情況進行本土化的現象。有的按原有民族群體聚居的地區來設,如按枝、亭、屯、堡……后面‘均設鄉約、頭人約束’,這說明‘枝’是里甲制的變種。”[1]胡興東.生存范式:理性與傳統-元明清時期南方民族法律變遷研究.云南大學出版社,2013.(P258-259)然而“均設鄉約、頭人約束”本身是一種依靠地方頭人進行自我管理方式,“枝”是一種和里甲有區別的社會組織。只能說明“枝”與里甲制度有相似的功能,而不能證明它們之間具有演變關系。孟凡松、吳羽立足于屯田研究的角度,認為:“起、枝、馬、所等名,大約相當于通常所說的‘里’”。作者引《安順府志》:“道光六年,知縣劉祖憲以(平壩縣)五所、中、下排,又柔西亦分上、中、下排,柔東為六鄉。所分十甲,分柔東上、又有五鋪及西堡一十二枝。”從平壩縣“所分十甲”和郎岱“分七枝為十里”可說明“枝”管理范圍相當于“里”,但是從“鋪”“所”“馬”之設置上來看,其有著一套有別于“里”的運作方式,故“枝”在性質上與“里”是不同的,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枝”在改土歸流初期由民間社會組織官方化了[2]孟凡松,吳羽.屯堡文化研究2013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P29-32)。《苗族簡史》立足苗族社會,首先將“枝”定義為改土歸流后政府在苗族地區設置的基層政權。“苗族地區歸流后普遍編為保甲,安順、鎮寧、普定、貞豐、郎岱、歸化一帶編為里枝”,并將其與其他苗族地方設置的保甲制、頭目制同列而言,并得出“內容和保甲相仿”的結論[3]《苗族簡史》編寫組.苗族簡史.民族出版社,2008.(P122)。將“枝”看做是與里甲同級的基層政權,然而得出了“和保甲相仿”的觀點。此說打破了“社會組織說”和“少數民族說”,認為“枝”是改土歸流后政府直接設置于某些苗族地區的基層政權,然而從“枝”這種組織的產生背景和運作方式來看,這種說法應該是立不住腳的。楊庭碩先生立足于明清廣順州“生界”的建制沿革,認為:雍正年間朝廷對廣順州西部和西南部大片“生界”進行改土歸流,廣順州沿襲金筑安撫司舊例,在此轄地內設置了18個“枝”。他認為:“‘枝’是這一地區特有的行政建制名,所統轄的范圍相當于現在的一個鄉。”[4]楊庭碩主編.清史稿·地理志·貴州·研究.貴州人民出版社,2010.(P86)他指出“枝”的設置在改土歸流前已有,改流后因襲而來。“枝”在改流之前已有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它是廣順特有的行政建制名則與文獻不符。文獻史料顯示“枝”在兩府多地均有分布,并非這一地區特有。劉峰教授立足于清代中南部分苗族地區,認為:“枝是清代對黔中南苗族部分地區專門設置的行政單位,其建制相當于今天的鄉。”它是改土歸流后中央王朝對原土司轄區的新建制,同時還有里和甲[5]劉峰.百苗圖疏證.民族出版社,2004.(P66)。“枝”并非單獨對黔中南部分地區設置的行政單位,更非專為苗族地區設置。改流后新設則和楊庭碩先生的觀點相左,“相當于今天的鄉”則和楊先生的觀點相同,此外劉峰先生認為“枝”與里和甲并立也是不準確的。
通過評述上述諸家觀點后可知“枝”的背后有著復雜的歷史背景,雖然作用相仿,不同地域不同時期的“枝”有著不同的來源,缺乏綜合的觀察,導致學者各持己見,難以形成一致的正確認識。有鑒于此,我們通過勾稽梳理相關地方志中與“枝”有關的史料,進而對“枝”進行綜合觀察與探析。
一、明代
萬歷《貴州通志》是最早記載“枝”的文獻,安順州土田、貢賦、徭役、郵傳、兵紀五個部分均涉及“五起、十三枝寨”;卷十四:“桂清升指揮僉事,沿本枝優給”[1](明)王耒賢.貴州通志.明萬歷二十五年刻本.(卷六)。由此可見,安順府下轄的“五起十三枝”在明代已有,從文獻看這是兩府最早的“枝”,然而兩則文獻并未說明其來源和分布。
二、清代
(一)安順府
乾隆《貴州通志》是清代貴州方志最早記載“枝”的文獻,卷二十二載:“安順府有十三枝,普定縣有五枝。”[2](清)鄂耳泰.貴州通志.乾隆六年刻嘉慶修補本.(卷二十二)咸豐《安順府志》(下文簡稱《府志》)載:“十三枝即寧谷十三枝之舊地。”[3](清)常恩.安順府志.咸豐元年刻本.(卷三)說明安順府之“十三枝”在寧谷。《府志》又有“十四枝”[3](卷五)和“十七枝”[3](卷五)之說,此說明清代安順府在原有“十三枝”的基礎上有所增加。“(五起十三枝)共計一百六十一寨,其八十八寨悉系苗民及土著漢民,并無客戶,其七十三寨有客戶。”[4](清)羅繞典.黔南職方紀略.道光二十七年刻本.(卷一)此外,“安順府親轄地有苗六種,花苗,居希堯枝、高枝等諸寨;青苗居寧谷枝、龍潭枝諸寨;羅鬼居窩枝諸寨。”[5]杜文鐸等點校.黔南識略·黔南職方紀略.1992.(P389)說明安順府“十三枝”主要分布于少數民族聚居區土著漢民居住區,其來源并未說明。
普定縣。附郭普定縣的情況更為復雜,其五里五枝錯相雜處,多分布于縣境內的“親轄地”和“插花地”內。“今計縣屬五里五枝……里錯綜于府屬各起枝之間者,視別屬較為夾雜。又有丁當、桐運、阿樹隴、白石巖、上下五苑,亦號五枝,其地離城窎遠,聯屬一處,介居鎮寧、郎岱、歸化諸廳州之間,外接興義府之貞豐州界,為廢寧谷土司之地。向來本系苗民居住,山高徑僻,近日民之羼入者亦無。”[4](卷一“)定南里所轄皆熟苗,其余四里皆土著漢人。廢寧谷土司地分五枝……向系生苗,今皆順軌。”由此可知“枝”設于生苗地區,熟苗則設里。
郎岱廳。各枝亦為土司之地設置,其土弁管理情況記載甚詳。“郎岱廳,本西堡副長官溫氏故地,歸流之后分為七枝,廳城為本枝……正東為西堡枝……居上枝、下枝、本枝、西堡枝四枝之中為六枝。”又有“西北隅為上枝……新設土外委分管;正北為下枝,土弁已絕;正東為納色枝,新設土外委分管;東北隅為化處枝”[4](卷一)。《府志》載:“道光年間,郎岱廳下屬一級區劃改七枝為十里。”[3](卷五)郎岱廳各“枝”設立于已改流的土司之地,后改為“里”,可見“過渡”的作用是成立的。
歸化通判。“本康佐正副兩長官司歸流之地……地分為十二枝”,又有十三枝之說[3](卷五)。“二百七十八寨,內一百八十七寨悉系苗民,五十三寨悉土著漢民,其余三十八寨均有客民。境內有苗六種,一曰花苗,居於薜、一枝等諸寨。”[4](卷九)此地設立的情形與安順府“十三枝”相似。
鎮寧州。鎮寧州各“枝”的設立和分布情形,在兩府中最為典型,對于理解“枝”大量出現于地方志中有積極的作用。《黔南職方紀略》卷一載:“鎮寧州本領十二營土司苗地,康熙中裁司并入于州,雍正初又并安莊衛入焉,其二十七枝。安莊衛地各枝悉系屯民。其十二營司所改共有九枝;曰阿岔、曰華楚、曰公具、曰蒙楚、曰隴革、曰木崗、曰阿破、曰補納、曰齊伯房……計州屬有客民者九枝。”[6](清)胡翯修.鎮寧縣志.巴蜀書社,2016.(卷一)其地“惟附郭數十里地不與各屬相錯,余各枝皆散若星布,故距治有至二百余里者,其地大者數十里,小者二三里。”[3](卷一“)州屬十三枝地方,惟蒙楚、公具、隴革、阿岔、木岡五枝皆狆家、羅鬼等雜居,此外更有蔡家、青苗、花苗、犵狫共六種,輸糧供役,漸知禮義。”[1](清)愛必達.黔南識略.道光二十七年刻本.(卷四)鎮寧州“枝”除了設立于各少數民族聚居區之外,還設立于屯民聚居區,各“枝”之地大小不一,遠近不同,民族復雜可能是政府沒有直接推行里甲制度的主要原因之一。
永寧州。《永寧州志》卷三載:“永寧州十七馬:募役司四馬、頂營司二馬、沙營司一馬、六保枝、阿果枝,八十石三馬、江外一馬、上三馬、下三馬。其稱馬者何?明代設查城站,官牧站馬以應站差,即地之廣狹以出站馬之多少,故謂地方為馬,今尚相沿稱之。”[2](清)黃培杰.永寧州志.道光十七年刊本.(卷三)由此可見“枝”與“馬”略同。其出現也應與明代政府對貴州的經略有關。
安平縣。“縣轄二里十二枝……凡屯軍所住曰所,苗所住曰枝。”[1](卷六《)黔南識略》:“(康熙)五十五年戊子,革西堡司,以其地并安平縣。西堡內外十二支,在縣西一百六十里,界居普定、郎岱、平遠之間。波墮、利籠、補止、樂東、六罵、那穹、內戛臥為內六支。蠟柳、戛底、大弄、底崗、那史、外戛臥為外六支。”[3](清)劉祖憲.安平縣志.道光七年刻本.(卷六)這里所說的苗并非苗族,而是少數民族。
(二)貴陽府
廣順州。明為土司之地,不編里[4]楊庭碩主編.清史稿·地理志·貴州·研究.貴州人民出版社,2010.(P86)。康熙時歸流后編里十,編枝十八。里系漢苗錯處,枝盡屬苗寨[1](卷三)。
長寨廳。《黔南職方紀略》卷一載“:今所轄僅九枝,上四枝之者貢、長寨、擺偷、谷隆,下四枝之紀堵、牯羊、板蟲七枝,皆自廣順撥屬;忠順一枝,自定番撥屬;生苗一枝,則自歸化廳撥來者也。”[5](清)羅繞典.黔南職方紀略.道光二十七年刻本.(卷一“)長寨廳有苗三種:一曰狆家苗,居者貢、谷龍、擺偷、古羊諸枝;二曰青苗,居長寨、板蟲、紀堵諸枝;三曰生苗,居克孟、古羊諸枝”[5](卷九)。
通過文獻梳理可知,“枝”在明代已經存在,到了清代前期隨著改土歸流的完成,為了管理原有的土司苗地而大量設立“枝”,清代設立的“枝”與“里”平級,功能相似,只是運作方式不同,“枝”起到“約束頭人,協公稽查”的作用,而“里”則是國家層層管理機構中的一環(參見下表)。
在設置形式上,一般是直接在地名后面直接冠以“枝”,但是有少部分使用數字、方位和“枝”相結合的形式,這種方式和同時期的里甲名的設置基本相同。文獻梳理中發現“枝”這類地名有以下幾種:1.少數民族,如“生苗枝”;2.屯田、屯兵,如“東屯枝”;舊官田,如“道奉枝”;3.市場,如“羊場枝”;4.改流歸治,如:“歸善枝”;5.“枝”之計數,如“六枝”;6.親轄地及附郭,如“府枝”“附郭枝”;7.方位,如“上枝”;8.廳或州城所在曰“本枝”。由此可見“枝”的地名設置的參照標準比較多,沒有統一的定式,但一般會體現出當地的地域特征。
從文獻史料可知,除了安順府“十三枝”之外,兩府多數“枝”是清初改土歸流完成后,政府為了有效治理土司苗地而設(見下表)。所設之地或為少數民族聚居區和土著漢民居住區、或為公、私之舊官田、或為明代屯民居住之地。民族上則是“悉系屯民”“夷多漢少”“盡屬苗寨”,由此則出現了“苗所住曰枝”“向系生苗”等說法。此外,鎮寧州的典型性是“枝”出現和存在的主要原因:源于土司之地、民族情況復雜、地多插花,這些客觀條件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即使改流成功,也不能立即推行漢民族地區實行的里甲制度,否則可能會適得其反,造成動亂。

明清貴陽安順兩府各“枝”情況表
“枝”既能逐漸在這些地區推行政府的政策,又能保證不過度干預少數民族原本的社會習慣,但其發揮的作用卻是有限的。如道光年間石禮哈題《定廣安營疏》說:“復有安順府屬之十三枝及普定縣屬之五枝等寨之苗,與長寨等處之苗借十三枝等寨為線索,十三枝之苗依長寨之苗為囊槖,雖不盡似阿近等之窮兇極惡,但數百里深險之地,數百寨兇頑之苗連成一片,地方文武相離甚遠,有鞭長不及之虞。”[1](清)金臺,但明倫.廣順州志.道光二十七年刻本.(卷一)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除了自然和民族的因素外,還有通過“枝”這種間接的管理方式在強制力上的嚴重不足,除征收賦稅外,“枝”在保障社會治安等方面顯得十分無力,故而表面上清楚設置的“枝”與里甲同級,實際上效力遠差于里甲。
在劃撥舊有土司土民管轄之地的基礎上設置“枝”,其來源于地方家族血緣為紐帶,“約束頭人”管理地方的可能性最大。有多少“枝”就代表把原土司之地劃分為多少塊,每塊選用地方家族代表進行治理。文獻中“枝”與“里”往往同時而設,并多在其后強調寨數、戶口、田土、賦稅等信息,因此前人研究將其定為一種基層管理制度或者編戶制度基本上是正確的,《貴陽通史》在這個問題上論述較詳。然而通過文獻梳理和分析可知“枝”的設立不是僅限某地、某一少數民族。“枝”的官府代理人——頭人,既有漢族土民,亦有少數民族上層,大者土千總管寨二三十,小者土把總管寨二三。“土舍雖無權管轄地方,但仍然是當地催征錢糧的‘地方把頭’‘土弁’具有協公稽查匪類,約束苗民之責。”[1]何光渝,何昕.貴州社會六百年.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P111)方志中多有各枝為土弁管轄之證。《六志大院納糧規章》碑文:“案據五枝頭人王興學、韋天賜、李士綱、陳文貴、王乾等,竊五枝地方聯系顧土司管理額,設官租四百一十石,每石租折征糧一兩。改土歸府。康熙五十四年裁撥入縣,照例折征,賴延久矣。”[2]楊文金主編.鎮寧文史資料選輯第十六輯.2002.(P55-56)“五枝”即五頭人所轄之地。這種依靠頭人管束地方的方法與保甲制度具有相似性,但兩者設立源頭迥異,并不具有相互演變關系。總的來說,清代出現的“枝”均為政府設立,而非民間自發形成,目的是為了有效管理舊土司苗地,通過間接管理方式逐漸過渡到可以直接推行里甲制度。各枝分布之地雖多為少數民族聚居之地,但均已納入流官治理范圍,頭人受流官約束,各枝不能完全獨立于流治之外,因此“枝”是清代政府設置的半自治組織。
首先,“枝”的設置有利于穩定初步改土歸流成功的地區,迅速以合適的新管理方式代替原有的土司管理模式,鞏固改土歸流的成果,從而達到徹底消除土司制度,強化中央集權的國家制度的目的。從這個層面來說,“枝”是一種具有過渡性質的制度。
其次,從《論貴州插花情形啟》一文中可以看出,“枝”基本上分布于明清貴州插花地和親轄地之中[3](清)胡林翼.胡林翼集二(書牘批札家書詩文聯語).岳麓書社,1999.(P8-13)。明代設省以來貴州各區劃一直處于變動調整之中,而主要的就是插花地的劃撥,這個過程一種伴隨著“枝”的產生和消失。尤其是親轄地內各“枝”直接隸屬于知府管轄,民間頭人對知府負責,原因是知府在地方政府中具有較高權威,便于彈壓原有土司勢力和少數民族作亂。清代官員陸世楷曾說:“明分省之初,彼時地方初僻改土歸流,因知府體統稍隆,假其名色彈壓苗蠻耳。”[4](清)蔣深纂.思州府志.民國鈔本.(卷八)《黔南識略》亦記載:“各府皆有親轄地方,蓋地處荒服,苗蠻雜居。開設之初,臨以知府所以樹恩威,資彈壓。”[5](清)愛必達.黔南識略.道光二十七年刻本.(卷一)各“枝”起到了對上接受知府或知縣的統轄,下對百姓進行管理的作用,以至于大量“枝”延續至民國設置保甲才最終被取消。
再次,“枝”的設置能夠節約行政成本。一般情況下,改土歸流后增設州縣要花費大量的行政成本,包括官員薪俸、兵員軍費、衙署修建等。對于清代貴州地區來說,土地偏遠貧瘠,本身就難以自給,增設州縣的經費對于新辟之縣是難以承受的。
除此之外,位于滇黔咽喉通道上的眾多土司改流之地,地理位置偏僻,民族眾多,在原有土司之地迅猛改置,很可能會因文化和民族信仰等眾多相異因素而導致地方叛亂,影響西南大局的穩固。如果直接劃撥到就近的州縣,也可能會產生預想不到的負面結果。
“枝”的設置,對于清代兩府而言,不僅加強了政府對原有土司之地的管控,又節約了行政成本,穩固了西南大局。但是各“枝”多處于深山僻遠之地,弊端層出不窮,官府政令往往鞭長莫及。《六志大院納糧規章》正是因“約束頭人”出現的弊端而立。因官府難以對各枝頭人實施有效監督,往往形成地方勢力,借著官府賦予的權利魚肉百姓,欺壓良善,對地方穩定構成威脅。因此一旦地方不穩定因素消除,各“枝”地方文化與漢文化交流融合,隔膜減少,“枝”被取消也就成了歷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