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到南方,我首先想起了兩位外國著名作家,奈保爾和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南方》,這個故事為我們提供了想象南方的很多種方式,現實的、寓言的、夢幻的,而每一種想象其實都給這個故事預設了不同的思想內涵和命運走向,可以說,博爾赫斯以《南方》顛覆了現實世界。這是虛擬的南方。奈保爾則寫過一本旅行游記《南方的轉折》,他以紀實的方式記錄了美國南方生活的方方面面,個體與群體,絕望與喧鬧,口述與見聞,思考與漫談,奈保爾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向我們描繪除了多元文化碰撞下的奇特“南方”。這是現實的南方。
這兩種關于“南方”的敘事形態,為更好地理解中國當代小說的南方敘事提供了一條清晰的線索。如果說新時期以前,關于南方的敘事更多的是處于一種被壓制的潛在狀態,那么很顯然,新時期之后,南方敘事越來越成為中國當代小說的重要維度。在作家的筆下,南方世界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是可觀可感可聞的,是永恒地在記憶中翻滾生長的時代圖景。
但小說更大的魅力是什么呢?虛構。一個虛構的南方是什么樣子的,實際上更能引起我們的興趣和好奇。潘軍《南方的情緒》,孫甘露的《南方之夜》,蘇童《南方的墮落》《舒農或者南方的生活》,雖然都冠以“南方”之名,但正如博爾赫斯的《南方》一樣,其實是在搭建一個別樣的小說世界或建構一種奇特的敘事模式。《南方的情緒》實際上就很有點博爾赫斯的味道,他設置了圈套,建造了迷宮,讓他的小說主人公在踏上南方之旅的同時也選擇了一種謎一樣的命運。在這部小說里,南方僅僅是一個意義不大的地標,南方的情緒,實際上表現為作家的語言情緒,它以一種情緒化的抒情方式和敘事節奏,不斷地開掘人物的心理意識和感覺視閾,從而推動小說情境的持續更迭和推移。巧合的是,孫甘露的《南方之夜》同樣深受博爾赫斯的影響。他試圖寫出這位作家對他的吸引到底在什么地方,他用一個又一個的夢境編織著這個世界的烏托邦想象,同時又用一種南方的黑暗來掩蓋他內心的秘密。他寫的不是南方,不是黑夜,而是心靈的困惑,和對這個世界的迷惘和失望。作為80年代先鋒作家的代表,潘軍和孫甘露的南方敘事,為我們提供的不是個人的經驗或者南方的記憶,他更像一個隱喻的存在一樣,成為小說敘事的一個內部零件。但是到了另一位先鋒作家蘇童筆下,南方的面貌又有了新的不同。
雖然蘇童在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一直擺脫不掉南方的襲擾,但蘇童的南方寫作并不純然是一種地理學意義上的南方敘事,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同樣地表示懷疑。我所尋求的南方也許是一個空洞而幽暗的所在,也許它只是一個文學的主題,多年來屹立在南方,南方的居民安居在南方,唯有南方的主題在時間之中漂浮不定,書寫南方的努力有時酷似求證虛無,因此一個神秘的傳奇的南方更多的是存在于文字之中,它也許不在南方。”①蘇童的南方,有南方真實世界的生活烙印,但那只是一種潛在的記憶在作怪,實際上,很長一段時間里,蘇童并沒有書寫一個真實的南方,而是一個秘密的傳奇,在他的筆下,南方永遠只存在記憶中,存在于他撲朔迷離的文字之下。王德威曾評價蘇童說:“作為南方子民的后裔,蘇童占據了一個曖昧的位置,他是偷窺者,從外鄉人的眼光觀察、考據‘南方內里的秘密,他也是暴露狂,從當地人的角度渲染、自嘲‘南方所曾擁有的傳奇資本。南方的墮落是他敘事的結論,但更奇怪的,也是命題。他既迎合又嘲仿‘南方主義的迷思,從而成為當代大陸文化、文學論述中的迷人聲音。”②
在蘇童的筆下,南方更多地表現出一種腐爛意味和傳奇色彩。這是蘇童生活過的南方嗎?還是想象中的南方呢?現實與書寫之間所造成的強烈反差,使得南方具有了更為內在的意義,它更像一個隱喻,里面暗含著各種不可捉摸的思想碎片和人生斷想。與蘇童相比,朱文穎筆下的“細小南方”更加具體可微,《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雖然也有一種“秘史”的意味,但更多的是深藏在南方這個地理空間下的不易察覺的唯美和蒼涼。這個南方不是想象的南方,是大家的南方,是可觸摸的南方。正如《收獲》主編程永新所說:“這部書關于南方,關于家族,關于幾代人的情感。無論是突發奇想跟隨評彈團出外漂游的外公,還是一生中和同一個男人數次離結婚的莉莉姨媽,還有秉承家族血液始終不能安穩的‘我,都有一個豐富隱秘的情感世界,它們和南方的河流、南方的植物甚至和清麗婉轉的南方評彈一樣,經過作者搖曳多姿的渲染,變得那樣生機勃勃韻味十足,那樣哀婉凄美令人神往。”
小說的上半部主要描寫的是我的過往生活,其中主要是我的童年生活和潘家生活,下半部主要寫的是當下的生活,其中主要是莉莉姨媽的晚年生活和我的現實生活。時間跨度從20世紀的50年代一直到21世紀的前十年,從紅色大潮到經濟大潮,從政治經驗到人生百態,朱文穎以小見大,在大時代的舞臺上,展現平凡人物的細小生活和卑微人生,她所建構的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也是那個時代所有人的南方,一個活生生的現實世界下,蕓蕓眾生所不能擺脫的瑣細虛無,卻也有滋有味的南方。細小的南方,實際上包含了一種闊大的情感世界的延伸,它是以細小來體察歷史洪流下的南方世界,以莉莉姨媽來窺探人生百態中種種人物心靈的秘密。與蘇童腐爛、墮落和誘惑的南方不同,朱文穎筆下的南方更多的是鮮活、精致和孤獨的情感投入,她以一個長篇的體量為我們呈現了南方的魅力和柔軟,以及這水樣的世界下所蘊藏的波瀾壯闊。
與蘇童、朱文穎小說中南方世界的孤獨和柔情相比,艾偉的《南方》呈現了一個更加動蕩、墮落和剛烈的南方世界。如果說蘇童筆下的南方開始趨向一種頹廢,那么在艾偉的筆下,這個南方的墮落更加不可逆轉,直至走向毀滅;如果說朱文穎筆下的南方還有這日常生活的詩意和溫暖,那么在艾偉的筆下,南方世界的溫情正在走向衰弱,一種末世情緒正在蔓延,這個世界慘烈得有點讓人窒息。小說圍繞一起兇殺案,以一個女人的活潑潑的生命來展開整個故事。在彌漫的南方氣息中,世俗人情、社會變遷和堅硬的現實,在三十年多的時間跨度中,表現出諸種不可思議卻也耐人尋味的真誠和痛苦。
在艾偉的筆下,南方像一面鏡子,無情地折射出兩代人的命運乖張。一個傻子、一對姐妹花、一個從良的妓女、一個生活不幸的寡婦、一個疾惡如仇的公安局領導、一個棄暗投明的國民黨前保安局長、幾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共同演繹了一場令人唏噓不已的愛情悲劇。是的,這是悲劇,關乎死亡的悲劇。南方作家善寫死亡,艾偉也不例外。尤其是在小說《南方》中,艾偉表現出一種對死亡的癡迷,以至于不斷變換的人稱敘事中,就有一位亡靈敘事者。除此之外,死亡場景在小說中也經常出現,我想艾偉定不是單單以此來吸引讀者的眼球,而應該是試圖通過死亡敘事抵達“罪與罰”的詰問和懺悔。這些人生的無常與不幸,終是令人無可奈何卻也深痛不已。
關于南方的敘事其實還有很多,事實上,這并不是南方作家的專利,在很多北方作家筆下,也有一個南方,一個更加意味深長的南方。如果說在陳忠實的《白鹿原》中,朱先生對于南方的描繪依然是一種帶有情緒和偏見的誤解,“到南方后,同仁們先不提講學之事,連續幾天游山玩水,開始尚賞心悅目,三天未過便煩膩不振。所到之處,無非小橋流水,樓臺亭閣,古剎名寺,看去大同小異”。加之那些才子學人對他的“訕笑取樂”,使他更加懊惱,最后慨嘆曰:“南國多才子,南國沒學問。”③那么在賈平凹的《廢都》中,莊之蝶的去南方,則多了諸多知識分子的無奈和失落。這個南方定然不是“詩意江南”寓意下的美麗“南方”,而是預示著更大的欲望和無底的深淵的人性沉淪之地。在朱先生的現實遭際中,南國的景致雖有些詩情畫意,但才子學人的不恭和戲謔則使得那本就或有或無的詩意蕩然無存,關于南方的想象最終在他的慨嘆中彌漫上了一種情緒化的失落以及不易為人察覺的倨傲和得意;而在莊之蝶的命運沉浮中,傳統文化的失落和知識分子的沉淪已經成為一個時代不可逆轉的精神標向,廢都——這個具有文化象征意味的時代符號,已經超越了當下時代的精神境遇,而具有了耐人尋味的哲學內涵,南方——這個極具象征意味的夢幻之地,則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時代烙印,從而生發出不言自明的現代性意味。《廢都》的結尾寫道:
他轉過身來就走,在候車室里,卻迎面撞著了周敏。兩個人就站住。莊之蝶叫了一聲:“周敏!你好嗎?”周敏只叫出個“莊……”字,并沒有叫他老師,說:“你好!”莊之蝶說:“你也來坐火車嗎?你要往哪里去?”周敏說:“我要離開這個城了,去南方。你往哪里去?”莊之蝶說:“咱們又可以一路了嘛!”兩個人突然都大笑起來。④
對于這個結尾,王堯曾在《作為問題的八十年代》一書中敏銳地指出:在《廢都》之中,真正作為“現代性”概念出現的一個詞或許就是“南方”,“南方”這個詞在小說的結尾出現。提到現代性,就不能不讓人聯想到中國的改革開放這個巨大的現實背景。1992年,鄧小平南方視察,發表了震驚中外的南方談話。從此,一個與市場經濟時代密切相關的現實的南方鋪天蓋地而來。一個曾經滿載著歷史和文明的南方,正在現代科技的絞殺和現代文明的侵蝕中,變得面目全非和慘不忍睹。艾偉的《南方》實際上就是這樣一種沉重現實的艱難敘事。除此,朱文、韓東等人的小說也對于這一時代浪潮中的人性、欲望給予了深刻的描寫。汪曾祺、陸文夫等老一輩作家筆下的詩意南方,已然成為過往云煙,不管是汪曾祺筆下那位不懼世人眼光、性格干脆利落的英子,還是林斤瀾筆下那位“做人遲早是一倒,愁死愁活是一倒,快快活活也是一倒。反正是個倒,不如倒出名堂來”的供銷員憨憨,都曾表現出南方人生命的熱情,是南方這一方水土生機勃勃的明證。但這一切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南方的生機和剛烈正在被現實的墮落和慘烈所取代,或者說正在被一種政治化的“北方風格”消解。
當然,這一現象的發生其實不僅僅在當代,早在新文學初期就已有端倪。葛紅兵在對蘇童的創作進行分析時就曾指出:“中國文學歷來都是處于以北壓南的格局之中,現代文學誕生之后,普通話被定位為以北方語言為基礎、以北方發音為基準,更是把現代文學書寫的中心移植于北方了。而現代文學大師,大多出生于南方,如魯迅、茅盾、張愛玲莫不如此。但是,這并沒有改變現代中國文學不斷北方化的書寫路線,文學在精神上和氣質上不斷地北方化,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又一個癥結所在,它漸漸地放棄了《離騷》的傳統,南方詞曲的傳統。尤其是西方啟蒙文學語式的移入,更是把‘理性作為新文學的中心引入了中國文學,中國古代南方文學那種倦怠陰柔、幽暗綿密的感性景象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無從體現了。”⑤這種情況在20世紀40年代至“文革”時期的中國文學中尤其突出。但新時期以來,以一大批江南作家為首的中國小說創作正在試圖恢復這一感性景象,汪曾祺、林斤瀾、葉文玲、蘇童、格非、余華、葉兆言、畢飛宇等,共同構建起中國當代小說新的抒情風格。
二
關于南方的敘事,當然不僅僅是對于南方風物的直接再現,也不僅僅是對于南方現實的生動表現,它更像一次扎根于南方土地上的自由想象,攜帶著南方精神的因子在藝術的天地里翱翔,它更是一次對于南方世界的深切抒情,以感性而不失深刻、詩意而不失沉重的方式,表達出對這方土地的熱戀和繾綣。
事實上,從1949年以來,中國當代小說一直彌漫著一種濃郁的“北方風格”。這種“北方風格”在創作手法上,表現為對宏大敘事的熱衷,在審美風格上,則表現為對粗獷、豪放的藝術特質的偏愛。典型如“十七年”時期的“青山保林,三紅一創”,新時期的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等,都是這種“北方風格”的代表。
這種風格的形成原因當然很多,地域的、社會的、文化的,相互雜糅、互為交錯,但其根深蒂固的影響則是以北京為中心的政治格局所帶來的意識形態的統一化。在這樣的格局下,歌頌與服從才是文學與人生的一種常態,而所謂北方的柔情、現實的批判,雖不乏詩意和深刻,卻也顯得孱弱而無力,傷痕雖有但并不刻骨銘心,反思也在但并未深入骨髓。
當然,這只是中國當代小說的一個面向,是最主要的,但并不是唯一的,在這之外,還有一股隱而不發的思想潛流——南方寫作。這雖是一尚未定論甚或有些虛幻的概念,但它的存在似乎也是不爭的事實。“南方”是一個有著反抗傳統的地方,這種反抗傳統深深地植根于日常生活和文學創作中,亙古不衰、歷久彌新,在歷史和時代的匯流中聚力成熠熠生輝的“南方精神”。這種反抗不是聲嘶力竭的,不是蕩氣回腸的,它呈現的是旋渦中的沉潛,是風暴中的靜謐,是無言中的吶喊。何謂南方寫作,好像并不好界定,但它絕不是北方風格的對立面,它并不拒絕求同,但更傾心求異;它是地域觀的一種凝練,但更像思想性的一次升華;它也接受世俗的平凡,但更追求內心的不安;它也會熱情地歌唱太陽之光,但更看重黑暗中絕望的反抗。因此,我理解中的南方寫作,它更是一種“南方精神”的藝術表達,是在同質化的時代書寫不一樣的個人體驗,就是在孤獨的情緒中放逐另類的自我,就是在墮落的世界中尋求對抗黑暗的力量,譜寫一曲曲壯麗的沉默之歌。
在20世紀80年代,詩人海子就在詩中寫道:“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沒有情人和春天。”這深情的呼吁和賈平凹《廢都》中的“去南方”,雖然不是一個層面的文學表達,但明顯地體現出對于現代性的共同訴求,只不過一個趨向于理想,一個傾心于現代。而到了蘇童筆下,南方的墮落顯然已經預言般地昭示了一種文化的沒落和精神的委頓。正如張學昕在《蘇童:重構“南方”的意義》中指出的:
蘇童數十年“沉湎”甚至“沉溺”于中國“南方”,在對于“南方”生活世界的描述中,他不斷地引申出當代生活劇烈顫動的形態和人性,靈魂的曲折、精微變異。在“南方”生活的表象背后,蘇童并不是僅僅敘述某種“地方志”般的生活樣態、負載或格局,而是以文學的敘述方式和結構,彰顯了一個時代的文化、歷史記憶。這種記憶,傳達著精神、想象、虛構與其共同成熟的力量,在“寫實”的基礎上,讓虛構制造出最接近生活、現實的可能性。⑥
“接近生活、現實的可能性”正應和了本雅明提出的“生活的意義”的小說命題。本雅明說:“閱讀長篇小說時,讀者其實是在尋覓某些人物形象,以期從他們身上讀出‘生活的意義。”“對于我們這些讀者來說,長篇小說之所以富含深意,并非因為它頗有教益地向我們展現了一個陌生人的命運,而是因為我們心中的興趣之火在這一陌生命運的助燃下熊熊燃燒,從而給了我們一絲溫暖,而這是我們自身的命運永遠也給不了的。”⑦南方的意義,也即生活的意義。不管這生活是過去的、現在的還是未來的,小說總以自己的方式揭示出它所欲呈現的獨特意義。因此,不管“南方的寫作是傷感的”,還是“女性的”,甚至是“精雅的”⑧,它都以自己獨一無二的特質向我們昭示了南方的存在作為一種文學寫作的精神品質和美學意義。
基于這樣一種生活的意義,再來考察朱文穎的小說《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會發現它所展現出來的對于生活的銳利識見實在是令人拍案叫絕的。小說最后寫道:“真的,我覺得那三十幾個像瘋子一樣沒日沒夜、沒天沒地的日子,它們突然美麗了起來,再次流動了起來,它們改變了模樣,那幾乎就是我生命里最充滿力量、也是最美好的時光。”⑨朱文穎以自己隱忍而節制的抒情風格,表現出了當代江南小說“輕盈又負累”的雙重氣質,她以自己的文學實踐和精致的內心世界為我們打開了理解江南、體味南方的思想之門。南方,回憶悠長,令人神往。所以余華說:“我的每一次寫作都讓我回到南方,無論是《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還是現在的《兄弟》,都是如此。在經歷了最近二十年的天翻地覆以后,我童年的那個小鎮已經沒有了,我現在敘述里的小鎮已經是一個抽象的南方小鎮了,是一個心理的暗示,也是一個想象的歸宿。”⑩是的,不僅余華童年的小鎮已經沒有了,中國大地上千千萬萬的小鎮正在以風一樣的速度在消失,那些日常而詩意的過往只能部分地存在于記憶之中了。
艾偉對小說名稱最后定為《南方》曾經解釋說:“在中國,南方的歷史確實很詩意,很多傳奇和浪漫故事都在這兒發生。在中國文學的版圖上,南方一直是很重要的存在,古典詩歌中,南方的意象也深入人心。南方多山川湖泊,似乎容易出現神跡。”這當然是作家自己的一廂情愿和想當然,但更看出了南方作為一種意義的存在價值和深遠影響。事實上,不止一位作家如此,作家東西也說:“對于我來說,熱帶其實就是我的南方。她火熱、潮濕、易于腐爛,到處都是風濕病和矮個子,鬼魅之氣不時浮出民間。他們對潔白,比如大雪充滿向往,對冷空氣異常敏感。因為個頭的矮小反應機敏之外,還容易在這種溫熱之中墮落和腐敗,就像水潭里的枯枝敗葉。……她僅僅是一個我不得不接受的生存環境。我甚至還為這塊我生存的地方曾經被叫作南蠻之地而感到害羞。屈原和沈從文的出現,使我對她有了好感。他們感時傷懷的情緒傳染給我,使我感到南方大有作為。”11
南方大有作為。詩人于堅說:“在每一個國家,南方并不是一個地理上的位置,一般來說,更不是工業發展的條件。它卻象征著藝術創作的地方。在那兒,個體的人通過其想象力的表現,在一個封閉的和工匠式的方式中來反抗主流文化。在這個意義上說,南方代表了典型的藝術空間,一個反抗外部環境的個人的想象空間。”12與生活的意義相比,這顯然代表了另一個維度的精神走向。在這里,以魯迅為代表的反抗絕望的思想決絕正在以一種新的面貌得以在中國當代小說中呈現。在這些小說中,南方以一種令人厭惡的面貌出現,所以在蘇童的筆下,他雖然也深情地歌頌南方,但在他的記憶里南方并不美好,所以他說“但我厭惡南方的生活由來已久,這是香椿樹街留給我的永恒的印記”13,蘇童小說中所表現出來的南方印記正在以另一種方式對蘇童的書寫造成影響,這是一種精神軌跡的篡改和再設計,正如他在訪談錄《南方精神》中談到的,我對南方抱有的情緒很奇怪,可能是對立的,所有的人與故鄉之間都是有親和力的,而我感到的則是我與故鄉之間一種對立的情緒,很尖銳。
我不知道是源于一種什么樣的情感使得蘇童與故鄉之間形成這樣一種嚴重的對立,是一種天然地對于故鄉的反感和厭惡,還是一種童年創傷在故鄉記憶中的不良反應,還是源于一種文學本質上的邊緣化所導致的對主流中心話語的孤立和否定,抑或是蘇童本身具有的變革意識所導致的一種內在的反抗精神,這實在是不好輕易判斷。對此,薩義德對于現代知識分子的一段忠告似乎可以解釋蘇童的寫作境遇和精神指向:“即使面對阻礙時還是應該去想象、探索,總是能離開權威,走向邊緣——在邊緣你可以看到一些事物,而這些是足跡從未越過傳統與舒適范圍的心靈通常所失去的。……要像真正的流亡者那樣具有邊緣性,不被馴化,就得要有不同于尋常的回應:回應的對象是旅人過客,而不是有權有勢者;是暫時的、有風險的事,而不是習以為常的事;是創新、實驗,而不是以權威方式所賦予的現狀。”14這讓我想起了格非的小說《邊緣》。《邊緣》講述了一個即將死去的老人回憶自己一生的故事,它昭示了一種命運的無奈,但更彰顯出在苦難掙扎中的對抗。在這部小說中,生活的意義無從體現,它讓人難以釋懷的是對于生死愛恨的哀思,以及那四處彌漫的江南水鄉的婉轉悲涼。
為什么作家如此癡迷于“南方”的敘事和重構?原因一定很多。但最為根本的原因應該是一種基于現實生活的懷疑態度和反抗精神,以及一種對虛構生活的內在體驗和思想渴望。“當然,反抗精神是相對的。許多寫匠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一精神的存在,或許還有可能他們弄明白了自己想象才能的顛覆性質之后,會吃驚和害怕,因為他們在公開場合絕對不認為自己是用炸彈破壞這個世界的秘密恐怖分子。另一方面,說到底,這是一種相當和平的反抗,因為用虛構小說中那觸摸不到的生活來反抗實在的生活,又能造成什么傷害呢?粗略地看是沒有的。這是一種游戲。不是嗎?各種游戲只要不企圖越過自己的空間、不牽連到實在的生活,通常是沒有危險的。好了,如果現在有人——比如,堂吉訶德或者包法利夫人——堅持要把虛構小說與生活混淆起來,非要生活得像小說里那個模樣不可,其結果常常是悲慘的。凡是要這么行動的人,那往往要以可怕的失望作代價。”15
南方像一個生死場,集聚了人世的悲歡離合,南方像一個巨大的時代磁場,吸引著無數人投入時間的洪荒,南方更像一個具有寓言意義的巨大存在,折射出那具有普遍性的情感意義和人性光輝。陸文夫說,“小說是一種無聲的歌,它是以文字作為音符,為人生譜寫出歡歌、壯歌、悲歌、挽歌以及各種無以名之的曲調的大匯合”16。南方多雨,少陽光,因此,它最需要的是那對抗黑暗的希望之光,以及無言的沉默中那動人的心靈之歌。
【注釋】
①蘇童:《河流的秘密》,作家出版社,2009,第139頁。
②[美]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第121-122頁。
③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第20頁。
④賈平凹:《廢都》,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第532頁。
⑤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
⑥張學昕:《蘇童:重構“南方”的意義》,《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
⑦[德]瓦爾特·本雅明:《無法扼殺的愉悅》,陳敏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第67-68頁。
⑧汪政、曉華:《南方的寫作》,《當代作家評論》1995年第3期。
⑨朱文穎:《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作家出版社,2011,第293頁。
⑩余華:《生與死,死而復生》,見《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第77頁。
11東西:《走出南方》,《文史春秋》2005年第7期。
12于堅:《拒絕隱喻》,云南人民出版,2004,第43頁。
13蘇童:《南方的墮落》,見《少年血》,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第168頁。
14[美]愛德華·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第57頁。
15[秘魯]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給青年小說家的信》,趙德明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6,第8-9頁。
16陸文夫:《無聲的歌》,見《陸文夫文集》第五卷,古吳軒出版社,2006,第230頁。
(韓松剛,江蘇省作協創研室。本文系2018年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江南文化與當代小說”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8FZW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