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幾年前,一沓一沓的文學刊物被搬到床頭,漫無目的地翻看,純屬消遣。但令我意外的是,那時讀過的幾篇小說在不久前又十分詭異地輪番出現在腦子里?!锻缷D老塘》《馬鐙革》《大爺》——我不敢保證小說名字的準確,但它們的某些情節總是不經意地飛快閃過。也許這些作品不會再被人提起,更不會被寫入文學史,可它們對那時的我來說卻是一個遙遠又令人親近的世界。在《屠婦老塘》里,我發現了礦區一個手上總是閃著油光的女屠戶和滿身煤渣的礦工們之間屬于成人世界的秘密;《馬鐙革》里,那匹退役軍馬的鬃毛在陽光下“一跳一跑”構成了我對悲壯最基本的理解;直到現在我還想養一條狼狗,它要像“大爺”一樣。很多年以后,我以為自己會更熱愛歷史,更熱愛哲學,甚至政治經濟學,但兜兜轉轉之后發現,小說才是腦袋里那根最堅硬最牢固的釘子。或者換句話說,那個把小說當樂子的人絕對不會想到日后他對小說的熱愛并以此為業。
當然,以上對小說的描述也許并不可靠,畢竟它已然成為一種基于當下的有關閱讀與記憶的重述。就像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我們也無法以相同的方式與狀態進入或收獲同一部作品,常讀常新抑或常讀不新都意味著閱讀與認知的變化,這是閱讀的魔法,亦是閱讀的魅力。因此,文學批評首先是對閱讀的再發現。批評與閱讀的關系緊密又疏遠,它們可能同時進行,卻在很大程度上好似動脈和靜脈,有著各自不同的通道和流向。正如我們面對一部作品,無論是最基本的觀感、評述,還是變成文字的批評,都是對閱讀本身的一種篩選、省察、詮釋與重構。如果說閱讀的過程并不一定包含明確的目的性,那么文學批評卻不可避免地帶有某種醒目或隱秘的指向,它不由自主地蘊生于一個批評者的視野、經驗、處境、偏好以及局限。當閱讀被講述出來,它就實現了與閱讀的剝離而構成了最基本的批評過程。
小說離不開虛構,而虛構又是一種頗具悲劇色彩的努力,它正是在人們所必須面對的絕對的虛無之上,建立起某種豐饒、復雜、繁花似錦的相對的充盈。而文學批評則是抵達這種充盈的重要方式。在這個過程中,批評的確是闡釋和表達,但對于一個批評者來說,它更重要的是實現了那些基于小說或閱讀的外部經驗的逐漸內化。所以,批評是向外的認知,是投射和辨認,更是有關自我的不斷建構與重新發現。文學批評經由文學作品與它們所在的時空發生關聯而成為某種心有旁騖的寫作,它應該是敞開的,不斷發現自身的局限和理所應當,對獨斷的表達始終保持警惕,進而在對文學和時代的雙重理解上建立起內在的尺度。
最后,文學批評是對歷史的再發現。因為學科設置等原因,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被人為割裂,文學批評也常常被狹隘地看待。事實上,批評與文學史研究的當下性與歷史性并沒有什么根本區別,當下是一切歷史敘述與研究的前提,而當下又正在通往并確認歷史,即時性的批評正在與過去的以及未來的文學創作與批評建構著文學的大歷史。因此,文學批評并非是局限于當下的,它包含著對同時代以及過往文學創作的整體認識和判斷,它不是要明確某個僅僅意味著時間的界限,反而要在當下與遙遠的時間與空間中發現某種溝通、彌合與親近的可能。
李振,1983年生于山東青州,南開大學文學博士,現為吉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吉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從事中國左翼文藝研究和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南方文壇》《當代作家評論》《文藝爭鳴》《文藝報》等報刊發表論文百余篇,已出版著作《時代的尷尬》《地域的張力》《思想演練》,曾獲第五屆吉林文學獎,第十一、十二屆吉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2014年《當代作家評論》優秀論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