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婧
股東優先購買權是發生在股權轉讓過程中的。股權轉讓意味著股東變更,即公司的成員發生變動,這對于有限責任公司而言,不僅將影響公司的人合性、公司組織體的穩定性和持續經營性,并可能影響公司營利目的實現以及股東營利目的實現。因此,法律設定股東優先購買權,以保證商法的營業自由原則和商主體維持原則得以協調實現。[1]因股東優先購買權的特殊結構和復雜性,盡管公司法已對其作了較為詳盡的立法規定,但相對公司實務中股東優先購買權林林總總、千變萬化的交易行為和爭議糾紛,立法的規定總是顯得過于簡要和原則,司法訴訟中有太多的具體問題需要給與針對性的認定和裁判,也有相當多的問題在實踐和學理上都存在不同的認識和尖銳的分歧。因此,《公司法司法解釋(四)》不吝條款和文字,在全部27個條款中用了 7個條款(第16條至22條)對此作了甚為系統、詳盡的規定,足見股東優先購買權在公司法司法實踐中地位之顯要。
雖然法律對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優先購買權作了很詳細的規定,但是有許多的理論問題仍然需要進一步的討論和明確。
一、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性質問題
股東行使優先賄買權之對內效力即股東行使優先賄買權對股東之間法律關系會產生怎樣的影響。這取決于對股東優先購買權性質的采何種觀點。理論界對優先購買權性質主流學說包括:“期待權說”、“形成權說”、“請求權說”等。然而蔣大興[2]的《股東優先購買權行使中被忽略的價格形成機制》(2012)一文當中認為雖然民法上的優先購買權是形成權,但是股東優先購買權作為商事法規更多的具備了請求權的特征。此外少數觀點比如謝哲勝的《期待權》(2011)、鄭彧的《股東優先購買權的“穿透效力”的適用與限制》(2014)則認為股東優先購買權屬于期待權。[3]就優先購買權來說,在出賣人出賣某項財產前,優先權人沒有權利,向義務人主張權利。優先權人的權利可不可以行使或者什么時候能行使,都處于未知狀態。因此,賦予某些主體優先購買權,只不過是讓其獲得了對將來利益的期待,只有滿足行權條件是,該期待利益才轉換為實現的權利。
“期待權”學說的缺陷在于僅闡釋了權利未行使時其本身所處狀態,是對“未行使之優先購買權”的一種狀態描述,不能算是對優先購買權性質的界定。[4]將其簡單定性為期待權顯然不具有現實意義。股東優先購買權不可能同屬請求權和形成權。股東優先買權屬于請求權還是形成權直接決定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能否直接在先買權人與轉讓股東之間形成股權轉讓關系。進而言之,先買權人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意思表示在合同法上是要約、承諾還是直接形成法律關系的單方意思表示;轉讓股東能否撤銷轉讓的意思表示,有沒有“反悔權”。
新出臺的《公司法司法解釋(四)》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轉讓股東,在其他股東主張優先購買后又不同意轉讓的,對其他股東優先購買的主張,人民法院不予支持?!边@一條文明確了轉讓股東的可以放棄轉讓,這就重新界定了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性質,即“請求權”,對于股權轉讓合同最終是否成立取決于轉讓股東。優先購買權的宗旨,在于維護公司股東的人合性特征(治理結構的穩定與發展利益的擁有),而非保障其他股東取得轉讓股權,即其他股東不具有強制締結的權利。因此,我個人認為將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定性為“請求權”更為適宜。
二、同等條件的判斷標準
從《公司法》七十一條的規定看,只有其他股東所提出的購買條件與第三人同等,才可行使優先購買的權利。因此,滿足同等條件是股權優先購買權行使的核心前提。但如何合理確定股權轉讓中的同等條件,是理論和實踐的難題。關于同等條件界定的討論主要著重于同等條件的認定標準:絕對同等說(即股東所享有的優先購買權的實質條件應與外界受讓人完全一致)、相對同等說(是優先購買權股東的認購條件與外界受讓人的大致相同即可);[5]構成因素:價格、付款方式、付款時間,內容頗為詳細,部分內容還涉及到了當存在股權贈與情形時如何認定同等條件。雖然同等條件的研究已經很多,但是實踐當中轉讓條件千變萬化,既不能要求其他股東優先購買的條件與公司以外的第三人絕對相同或完全一致,以避免架空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也不能過于模糊,使同等條件的確定無據可依而隨意化。因此,對同等條件的界定標準還是需要有一個原則加例外的衡量標準。[6]
《公司法司法解釋(四)》不負眾望,對此作出了全面、清晰的界定,第十八條規定:“人民法院在判斷是否符合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三款及本規定所稱的‘同等條件’時,應當考慮轉讓股權的數量、價格、支付方式及期限等因素。”由此,司法裁判的標準已經十分清楚,股權轉讓中的同等條件并不限于轉讓價格,轉讓股權的數量——是整體轉讓還是部分轉讓、轉讓的股權比例等也是需要認定的同等條件。股權價款的支付方式與期限——是一次支付還是分次支付、是貨幣支付還是實物支付、在多長時間內支付等也屬于同等條件的范圍。需要說明的是,《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對同等條件所做的列舉規定仍是有限的,只是列舉了數量、價格、支付方式與期限,但這一列舉性規定卻是開放的,其在列舉之后所用“等因素”的文字規定表明,同等條件不再限于特定的因素,只要為股權轉讓的當事人所看重、足以對股權交易的成立產生實質性影響的各種因素,都可以認定為同等條件。[7]
三、通知義務
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并非可以主動行使的一項絕對權利,而是以向他人轉讓股權的同等條件為前提,股東必先知悉該同等條件方能行使此項權利。股東優先購買權當中的轉讓股東的通知義務,因為規定于《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二款,而非第三款當中,所以很多人在研究這個選題的時候往往忽略了通知義務的履行。少數論文如葉琳《股權優先購買權對股權轉讓效力的影響——北京新奧特集團等訴華融公司股權轉讓合同糾紛案》(2006年)一文中,也提出了按照“先簽約,后通知”的模式操作。再有論文如朱建軍《我國有限責任公司股份轉讓法定規則的立法技術分析》(2014年)當中則認為通知義務應當由轉讓股東向公司發出,而非向公司其他股東發出。通知義務的研究必要在于許多侵犯股東優先購買權的場合都和通知義務的不恰當履行相聯系,魏瑋的《論現有股東優先購買權訴訟模式的局限及其完善》(2012年),對此就有過總結。
《公司法司法解釋(四)》規定:“其他股東主張轉讓股東應當向其以書面或者其他能夠確認收悉的合理方式通知轉讓股權的同等條件的,人民法院應當予以支持”。其意旨在于,對轉讓股東將股權轉讓事項通知其他股東的次數和每次通知的內容不作要求,但一方面,其他股東有權要求知悉其轉讓股權的同等條件,另一方面,在其將轉讓股權的同等條件通知其他股東之前,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條件并未成就、期限并不起算。
四.侵害優先購買權的法律效果與救濟
《公司法解釋四》關于侵害優先購買權的法律效果與救濟的規定,這既是直接決定優先購買權所涉各方當事人利益的核心事項,也是多數優先購買權糾紛當事人訴訟請求指向的內容。侵害優先購買權最主要的行為就是《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一條所規定的兩種情況:其一,股東未就其向非股東轉讓股權事項征求其他股東意見,這意味著根本未告知其他股東其轉讓股權的信息,使其他股東完全失去優先購買的機會;其二,雖然將轉讓信息告知了其他股東,但卻使用欺詐、惡意串通等手段,使其他股東未能在了解真實情況的基礎上就受讓股權作出真實的意思表示,從而損害了其通過優先購買權本可獲得的實質利益。此種情況下,優先購買權股東的權利如何救濟?與他人所簽訂的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如何認定?
對前一問題,該條司法解釋的態度十分明了:“其他股東主張按照同等條件購買該轉讓股權的,人民法院應當予以支持”,這一裁判結論對于長期以來在此問題上的爭論無疑會產生塵埃落定的效果。但同時《解釋四》第二十一條也規定“其他股東自知道或者應該知道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同等條件之日起三十日內沒有主張,或者自股權變更登記之日起超過一年的除外”,從而對受損害的優先購買權人主張權利有了一定的期限限制。目的在于在于維護公司穩定經營。股權轉讓及股權變動以后如果達到一定期間,則新股東與其他股東的人合性和公司經營管理都進入了一個新的穩定狀態,此時如果支持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將破壞公司的穩定經營。
對于后一問題,該條司法解釋并未給予正面回答,只是規定:“其他股東僅提出確認股權轉讓合同及股權變動效力等請求,未同時主張按照同等條件購買轉讓股權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敝劣谂c他人所簽的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究竟如何,應當根據合同法的規定和具體案情作出判斷,并不僅僅因損害股東優先購買權而否定合同效力。侵犯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股權轉讓合同效力問題也是有過諸多討論的問題,而且理論界對此觀點各異。比如:冉崇高《侵犯股東同意權及優先購買權的股權轉讓協議的效力》(2011年)、王保樹《實踐中的公司法》(2008年)、汪明華《簡析公司股東資格的確認與股權的轉讓》(2011)均認為此時合同是效力待定合同:公司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對出讓股東向第三人轉讓股份構成限制,因而出讓股東的處分屬于無權處分的情形,此時,轉讓股東與第三人簽訂的股權轉讓合同屬于效力待定的合同;劉俊海《論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2012年)中的觀點為可撤銷合同:該說認為在第三人與出讓股東之間形成股權轉讓合同關系違反了公司法有關出讓股東行使處分權的法定限制條款,侵害了其他股東的法定優先購買權,但由于其他股東是否具有財力行使優先購買權并不確定,因此應界定為可撤銷合同;也有觀點認為此時合同應當是有效合同:股權轉讓合同屬于債權合同,其生效不以是否征得其他股東的同意或者是否行使優先購買權為前提,而應當按照該協議自身的內容根據合同法關于合同效力的規定加以認定。比如吳建斌《上海外灘“地王”案的二維解析》(2013年)、魏瑋《論現有股東優先購買權訴訟模式的局限及其完善》(2012年),持有效合同觀點的學者認為股權變動的時間點和合同訂立的時間點相分離。
以上三種學說中,我認為,效力待定說,關于無權處分的屬性認定并不準確。首先,出讓股東享有股份的處分權,其他股東因優先購買權對出讓股東的處分構成限制,因而使得股東的處分權具有權利瑕疵。其次,出讓股東處分的并非他人的財產而是自己基于自己股東地位而擁有的合法財產??沙蜂N說符合經濟效率原則,但忽略了并非所有的合同都屬于《合同法》中意思表示不真實的情形,因此不應一概而論。而有效說是對股東出讓人與受讓第三人之間的股權轉讓合同效力最圓滿的界定,肯定了“一股二賣”情形下兩個合同的有效性,并且將合同的效力和股權變動的結果區分開來。首先,二者性質不同,轉讓合同是當事人雙方意思表示一致所做出的合意行為,股權變動則是一種的處分行為。其次,根據《公司法》的相關規定,我國在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的變動上采取登記對抗主義,合同生效并不直接引起股權變動的結果,也就不會必然導致對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實質上的損害。因此,一方面,當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時,并不影響股東出讓人與第三人之間訂立的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但會直接阻卻股權變動結果的發生,使得該有效的股權轉讓合同因可歸責于債務人的時候陷入履行不能,第三人有權向股份轉讓人追究違約責任,并請求賠償損失;另一方面,優先購買權人因行使優先購買權而與股份出讓人訂立的合同有效,若得到履行,則發生股權變動結果。
五.結語
優先購買權制度是一個看似簡單,實則復雜的制度,長期以來,對其具體的制度內涵和運行規則一直存有爭議。目前我國對優先購買權制度的規定仍較為粗淺,導致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以及股權變動規則,在司法認定中標準不一,嚴重損害了司法的權威性和信賴性,也使該法律關系一直處于不穩定狀態。盡管學界有了較為成熟的理論,為司法實踐起到了指導作用,但與司法適用仍存有較大差距,今后學術研究也應著重結合司法實踐,以便實踐中能更好地適用法律,維護商事主體的利益。
參考文獻:
[1] 奚曉明:《股權轉讓糾紛》[M],法律出版社,2007版,第1頁。
[2]蔣大興:《異議股東股份收買請求權問題研究——關于公司法的修訂》,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3 頁。
[3] 王云川:“淺論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中的優先購買權制度”,《金融法苑》2009年第9期。
[4]蔣大興:“股東優先購買權行使中被忽略的價格形成機制”,《法學》2012年第6期。
[5]趙旭東:“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性質和效力”,《當代法學》2013年第5期。
[6]李建偉:“瑕疵出資股東的股東權利限制的歸類研究:規范與實證”,《證券法苑》2011年第5期。
[7]趙旭東:“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裁判規范及其法理邏輯”,《人民法院報》2017年第00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