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樹”詞義演變考

羅石媛

摘 要：“種樹”一詞常會被理解為動賓結構，但是在先秦兩漢時期，此詞多是並列結構，表示種植之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此詞的語義才開始出現轉變，表示種植、樹藝義的“種樹”辭例數量明顯少於表示我們經常理解的栽種樹木義。基本上可以認定就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種樹”的詞義與用法出現了轉折。

關鍵詞：種樹;詞義

現代漢語中，“種樹”意為種植樹木，屬於動賓結構。然而，據筆者考察，“種樹”在先秦兩漢時期多為“種植”之意，是並列結構的動詞。至魏晉南北朝，動賓結構的“種樹”大量出現，此時雖仍存在並列結構的“種樹”，但數量遠遜前者，這段時期是“種樹”一詞詞義轉折的關鍵。

一、先秦兩漢時期的“種樹”

先秦兩漢古書中，“種樹”凡25見，其中24處都是並列結構，表“種植”。析之如下：

《論衡·本性》：“稷為兒，以種樹為戲;孔子能行，以俎豆為弄……稟善氣，長大就成，故種樹之戲，為唐司馬;俎豆之弄，為周聖師。”劉盼遂《集解》稱：“樹，蒔也。”[1]

2.《列女傳·母儀·棄母姜嫄》：“及棄長，而教之種樹桑麻。”[2]

3.《史記·周本紀》：“棄……游戲，好種樹麻、菽。”[3]

4.《吳越春秋·吳太伯傳》：“為兒時，好種樹禾、黍、桑、麻五榖。”[4]

例1“以種樹為戲”與“以俎豆為弄”句法相同，俎、豆都是器物名，詞性相同，根據對稱原則，“種”、“樹”詞性亦應一樣。例2“種樹”後接“麻、菽”作賓語，則“樹”亦是動詞。例3、4同。

5.《急就篇》卷二：“種樹收斂賦稅租。”顏注：“種，藝也。樹，植也。”[5]顯然“種樹”為並列結構。

6.《說苑·辯物》：“於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盡得種樹。”[6]此句上文稱齊國大旱，百姓飢饉。“景公出野”是為了解決大旱傷農的問題。故此“種樹”定非種植樹木，故“樹”只能是動詞。另《晏子春秋·內諫》云：“于是景公出野居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盡得種時。”[7]“時”即“蒔”，與“樹”同義，可為佐證。

7.《漢書·貨殖傳》：“教民種樹畜養。”顏注：“樹，殖也。”[8]

8.《漢書·爰盎晁錯傳》：“種樹畜長，室屋完安。”顏注：“種樹，謂桑果之屬。”[9]王先謙《補注》引劉攽曰：“所種所樹，畜積長茂。”[10]

9.《漢書·循吏傳》：“節用殖財，種樹畜養。”[11]

7、8、9例同。

10.《說苑·正諫》：“磨礱砥礪，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長，不見其益，有時而大。”[12]

11.《漢書·賈鄒枚路傳》：“磨礱底厲，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見其益，有時而大。”顏注：“礱亦磨也。底，柔石也。厲，皂石也。皆可以磨者。”[13]

例10、11是異文。“磨礱砥礪”與“種樹畜長”對文。顏注認為磨、礱、砥、礪都是磨石，並為名詞。可知“種樹畜長（養）”詞性也一樣，“種”為動詞，則“樹”亦動詞。

12.《漢書·竇田灌韓傳》：“然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師古曰：“樹，殖也。”[14]

13.《韓非子·難二》：“舉事慎陰陽之和，種樹節四時之適。”[15]

14.《淮南子·主術訓》：“教民養育六畜，以時種樹。”[16]

以上三例皆講依時節“種樹”。顏以“殖”訓“種樹以時”之“樹”，則另兩例的“樹”也是“殖”，為動詞。

15.《呂氏春秋·孟夏紀·尊師》：“治唐圃，疾灌寖，務種樹。”高注：“樹，稼也。”[17]“稼”作名詞指苗而不秀的禾。“樹”不可能指禾，故非名詞。《玉篇·禾部》：“稼，樹五穀”。《論語·子路》：“樊遲請學稼。”何晏《集解》：“馬融曰：‘樹五穀曰稼。’”[18]可知“樹”是動詞。

16.《漢書·文帝紀》：“吾詔書數下，歲勸民種樹。”顏注：“種樹謂蓺植也。”[19]

17.《漢書·景帝紀》：“其令郡國務勸農桑，益種樹。”顏注：“樹，殖也。”[20]

18.《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男子不得耕稼種樹[21]]，婦人不得紡績織紝。”顏注：“樹，植也。”[22]

19.《漢書·西域傳下》：“不田作種樹。”顏注：“樹，殖也。”[23]

20.《鹽鐵論·力耕》：“是以古者尚力務本而種樹繁，躬耕趣時而衣食足。”王利器《鹽鐵論校注》此條下引《呂氏春秋·尊師》高注、《漢書·文帝紀》、《漢書·景帝紀》、《漢書·韓安國傳》顏注對“樹”的解釋，[24]故他認為此處的“樹”亦為“植”。

21.《漢書·藝文志》：“種樹臧果相蠶十三卷。右雜占十八家，三百一十三卷。”[25]

22.《史記·秦始皇本紀》：“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26]

23.《史記·李斯列傳》：“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27]

例21至23的“種樹”亦並列結構。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秦燒書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28]《藝文志》稱“種樹臧果相蠶十三卷”，“臧果”應是與果蔬栽培有關的內容，“相蠶”與蠶桑養育有關，以古代農業以耕織為主來看，“種樹”指的就是種植五穀，不應是種植樹木。而顏師古多次訓《漢書》“種樹”之“樹”為“植”、“殖”。所以，“種樹臧果相蠶十三卷”中的“種樹”就是“藝植”，“樹”與“種”皆是動詞。例22、23與例21同。《史記》這兩處應理解為，醫藥、占卜、糧食（五穀）栽種之書不在燒毀之列。

24.《戰國策·秦策一》：“種樹不處者，人必害之。”[29]“種樹”前人無注，亦無異文，上下文與句子結構也無跡可尋。除開此處辭例，先秦兩漢文獻中“種樹”一詞都是並列結構，根據漢語史的慣例，在沒有新證據之前，這處“種樹”也可認為是並列結構。

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種樹”

到了魏晉南北朝，“種樹”雖仍有訓釋為或理解為“藝植”的用法，但“種樹”的動賓結構已出現，多見於佛典。析之如下：

（一）並列結構的“種樹”

以下幾例“種樹”仍可理解為並列結構。

1.《後漢書·西域傳》：“人俗力田作，多種樹蠶桑”。[30]“種樹”在此處是並列結構，參照“種樹”先秦兩漢時期的例2至例4。

2.《齊民要術》卷一：“教民養育六畜，以時種樹，務修田疇，滋殖桑麻。”[31]可見上文先秦兩漢“種樹”用例的例12至例14。

3.《文選·枚乘·上書諫吳王》：“磨礱砥礪，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見其益，有時而大。”李周翰注：“磨、礱、砥、礪，皆磨石也。”[32]

4.《顏氏家訓·勉學》：“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盧文弨在此條下引《左傳·昭公十八年》：“閔子馬曰;‘夫學，殖也，不殖將落。’”[33]

（二）動賓結構的“種樹”

此時期的“種樹”成為動賓結構的數量有很多，遠遠超過“種樹”做並列結構的數量，佛典所見尤多，皆為動賓結構。

1.《摩訶僧祇律》卷三十三：“種樹法者，佛住舍衛城，爾時有比丘於僧地中種菴婆羅果，長養成樹，自取其果不令他取。”從上下文看，此處“種樹”就是動賓結構無疑。

2.《摩訶僧祇律》卷三十三：“年法者，若比丘僧地種菴婆羅果樹、閻浮樹……是名種樹法。”此處的“種樹法”就是種植樹木的方法，其中“種菴婆羅果樹、閻浮樹”之語，和現代漢語“種某樹”無二。

3.《摩訶僧祇律》卷三十三：“眾生并種樹，薪積與華果。”

4.《摩訶僧祇律》卷三十四：“復次爾時有檀越在阿練若處種樹，比丘拔取作齒木用。”

5.《十誦律》卷三十九：“彼土熱，經行時汗流，佛言：‘應經行處種樹。’”

6.《十誦律》卷六十一：“我等經營種樹木勤苦，汝等客比丘，不語我默然取燒。”

7.《大智度論》卷十一：“如人求蔭，故種樹。或求華，或求果，故種樹”。

8.《大智度論》卷二十八：“譬如人種樹，不依於地，而欲得其根莖枝葉。”

9.《大智度論》卷四十一：“譬如人欲空中種樹，是爲希有。”

10.《大智度論》卷八十五：“譬如人欲於虛空中種樹，是爲甚難。”

11.《大智度論》卷八十五：“譬如人種樹，不識樹根、莖、枝葉、華、果，而愛護漑灌。漸漸長大，華葉果實成。就皆得用之。”

12.《雜阿含經》卷十二：“如人種樹，初小軟弱，愛護令安，壅以糞土，隨時溉灌，冷暖調適，以是因緣，然後彼樹得增長大。”

13.《雜阿含經》卷十二：“猶如種樹，初小軟弱，不愛護，不令安隱，不壅糞土，不隨時溉灌，冷暖不適，不得增長。”

14.《雜阿含經》卷十二：“猶如種樹，不隨時愛護，令其安隱;不壅糞土，不隨時溉灌，冷暖不適，不得增長。”

15.《大般涅槃經》卷二十一：“如人種樹，為得蔭涼，為得花果，及以材木。”

16.《文選·曹元首·六代論》：“譬之種樹，久則深固其根本，荗盛其枝葉。”[34]

17.《洛陽伽藍記》：“在塔西北一百步掘地埋之，上種樹，樹名菩提。”[35]

以上便是“種樹”表示種植樹木的用法舉例，從以上諸例可以看出與佛教相關的書籍常會用“種樹”一詞，可是說佔據了魏晉南北朝“種樹”語例數量的大半江山。這些書中出現的“種樹”在意義上不僅和我們今天理解的種植樹木一樣，並且還出現了“種XX樹”這樣的用法，或許我們可以說“種樹”向動賓結構轉變及這一用法的流行與佛教有關。

通過分析“種樹”在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兩個不同時期的用法，可以知道該詞在句法上經歷了由並列結構向動賓結構的轉變，詞義上也從樹藝（五穀）向種植樹木轉變。詞語的詞義變化本是很常見的現象，但是一些詞語的某個或某些詞義不被人熟知，所以常出現以A義釋B義的情況，對於這種情況，我們要保持警惕，要先回到原文之中，查閱相關書籍，然後下結論。

參考文獻

[1]黃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138頁。

[2]（漢）劉向《列女傳》//《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448冊，9頁。

[3]（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112頁。

[4]張覺《吳越春秋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25頁。

[5]（漢）史游《急就篇》//《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223冊，43頁。

[6]向宗魯《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452頁。

[7]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2，55頁。

[8]（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3679-3680頁。

[9]同上，2288頁。

[10]（清）王先謙《漢書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734-3735頁。

[11]（漢）班固《漢書》，3629頁。

[12]向宗魯《說苑校證》，236-237頁。

[13]（漢）班固《漢書》，2361頁。

[14]（漢）班固《漢書》，2399頁。

[15]（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367頁。

[16]張雙棣《淮南子校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1002頁。

[17]張雙棣《呂氏春秋譯注》，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103頁。

[18]（清）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2506頁。

[19]（漢）班固《漢書》，124頁。

[20]同上，152頁。

[21]《漢書》“種樹”原作“樹種”，此從王先謙校改。

[22]（漢）班固《漢書》，2783頁。

[23]同上，3901頁。

[24]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28-32頁。

[25]（漢）班固《漢書》，1773頁。

[26]（漢）司馬遷《史記》，255頁。

[27]同上，2546頁。

[28]（宋）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675冊，102頁。

[29]范祥雍《戰國策箋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11頁。

[30]（宋）范曄《後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2919頁。

[31]（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730冊，14頁。

[32]（唐）李善等《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87，733頁。

[33]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3，171頁。

[34]（唐）李善《六臣注文選》，973頁。

[35]范祥雍《洛陽伽藍記校注》，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3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