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華
一九九八年出世的孩子,到今年正好二十一歲——成人的年紀,此后應享的權利都會享, 應盡的義務也該盡了。
一個仍然在學,即將進入社會的年輕人,身處如今科技發展一日千里的世界,在“言而無信”(從此只傳短信息,不再寫信了)、 “機不可失”(手機傍身, 須臾不離)的時代,日常生活中穿梭街頭,旁若無人,俯首甘為“低頭族”,誰還會有耐性去翻詞典,看書本?地鐵里、火車上,只見他們拇指左右開弓,在手機上傳情達意,撥動如飛,端的是效率超卓!可惜多數在打英文、傳圖片,偶爾用中文表達, 也多半白字連篇,語法欠奉。坊間傳統正規的語言都不流行了,你若說“引人注目”,那就顯得落伍了,必須用“吸引眼球”;同樣,說某某貌美也不成,得說某某“顏值”很高;“自強不息”得改為“裝備自己”;“信譽”得以“可靠程度”來表達;“口出怨言”是“吐槽”;“交游滿天下”則是“人脈廣”。這年頭,再要去舉辦什么“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豈非逆水行舟?不不!簡直就是在岸上纖舟了!纖夫要在烈日下拉得動逆水而上的船只,真不知道要揮多少汗,出多少力。
回想二十一年前, “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剛剛籌劃第一屆的時候,也曾經覺得泥足深陷、寸步難行。當年,要赤手空拳獨自一人去籌募經費,當然是一大問題,最困難的還在如何激勵全球在校的大學生去創作去投稿。正如白先勇所說,“文學是沒有實用價值的”,那時代, 雖沒有智能手機,沒有各式各樣的應用軟件,但是已經進入科技發達的世紀之交了,要世界各地年輕人耐心坐在臺前埋頭創作,并且用華文來寫,根本是個堂吉訶德式不切實際的癡夢!
剛開始時,身為籌委會主席, 不由得心情忐忑、惶惶不安,雖出盡全力、拼命推廣,仍唯恐發出去的信息得不到半點回響。到截稿期近,征文文稿終于如雪片般飛來(那時不設網上投稿, 稿件仍然是用郵寄的)。看到大大小小的信封、多姿多彩的郵票、深深淺淺的字跡自世界各地蜂擁而至,的確深感振奮,激動不已, 期盼過程中的患得患失和心情起落, 早已不復介懷。
第一屆文學獎于一九九八年啟動,二○○○年頒獎,前后歷時三年,也因此奠定了三年一屆的規模,到今天, 這項中文大學創設的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已經歷時二十一載,展開第七屆了。當初呱呱墜地的嬰兒,如今已經長大成人!時光飛逝,當年籌劃過程中一些感人的片段卻點滴在心頭,久久難以忘懷。
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當然是陣容強勁、有“九大行星”之稱的終審評判,包括小說組的白先勇、王蒙、齊邦媛;散文組的林文月、余秋雨、柯靈;翻譯組的余光中、楊憲益、高克毅(筆名喬志高)。這樣的陣容,幾乎囊括了文壇譯壇上的精英翹楚, 絕對是可一而不可再的。
高克毅先生在文學獎推出時, 曾經大力支持。這位住在美國東海岸佛羅里達州冬園市的翻譯大師,不但為翻譯組精心出題,而且在二○○○年第一屆頒獎典禮舉行時, 偕夫人遠道自美國東海岸來中國香港。那一年,他已經高齡八十有八了(俗稱米壽), 從美國東海岸到香港, 如果直航,要花上十七八個小時,這哪里是一個耄耋老人可以輕易對付的行程?于是, 兩老為了文學獎,只好先到加州略事休息, 再繼續旅程,就像候鳥一般, 在漫漫長途中先找一塊棲息之地,再展翅飛翔。不但如此,他們還為我手提一塊彩色玻璃的飾物,這件禮物真是“琉璃易碎”攜帶難, 為的只是我年前在冬園訪問期間,曾經于美術館中對此璀璨奪目的物品投過一絲欣賞的眼光。二十年后,念及老人沿途的勞累與艱辛,待人的溫厚與體貼, 真是既于心不忍又感激不盡!
高先生的人品學問素為白先勇所敬重,因為他的推介,白先勇答應出任文學獎小說組終審評判,并且才剛接受完心臟大手術, 就“奮不顧身”地從加州來到中文大學出席頒獎典禮,成為激勵青年學子用中文創作的推動力。此后我和白先勇相知相交, 喜結“牡丹緣”,都是拜高先生當年穿針引線所賜。
另一位常系心中的是楊憲益先生。一九九八年文學獎剛剛推出之時,邀約楊憲益出任終審評判,楊老(他喜歡我們叫他小楊)還興致勃勃地接受, 并一口答應到二○○○年頒獎典禮時跟夫人戴乃迭一起前來出席,誰知道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八日乃迭驟然去世,楊老痛失愛侶,哀傷莫名,所受打擊之大實在是難以言喻。記得不久后我還特地去北京探訪楊老, 游說他前來香港出席盛典,說什么要收拾情懷,要多見老友多散心,等等,可是他怎么也提不起勁來。望著空蕩蕩、冷颼颼的公寓,形單影只、寂寞無告的老人, 當時的我似乎還不太真正明白他心底的痛楚與煎熬,直至多年后自己喪失良伴,才體會到“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的戚與慟!
最感念的是余光中先生,他不但熱烈推動文學獎,還積極出席盛典,一連幾屆, 從不缺席,直至他于二○一六年不慎摔倒, 才不得不退出評審工作。余先生更是文學獎的活水源頭,在他七秩華誕的盛宴上,認識了實業家劉尚儉先生,由于劉先生的慷慨捐助,才使得第一屆文學獎能夠順利推出。如今余光中先生已經飄然仙去了,頒獎禮上,再也看不到他的慈顏與笑容。當年文學獎誕生時倘若沒有先生的助產,怎可能有今日茁壯成長的盛況?因此,第七屆文學獎是特別以“向余光中先生致敬”為主題而開展的。
從第一屆到第七屆,歷經二十一年的漫長時光,能堅持參與、始終不渝的同事大有人在,尤其是第一屆籌委會的鄭宗義教授與何杏楓教授,如今依然為文學獎盡心盡力,何教授更擔任第四屆迄今的籌委會主席。在此,祝愿文學獎就像個活力充沛的年輕人,邁開腳步, 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