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學
【基本案情】
原告鄧某乙與被告鄧某甲均系被告湖南省邵陽市某學校(以下簡稱“被告學校”)三年級二班的學生。2017年3月6日下午上第五節體育課時,體育老師安排學生在教室和走廊自由活動,期間李某某與鄧某乙、徐某某等幾名同學跑到操場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戲,后由于加入游戲的同學較多,李某某等人結束了游戲。但鄧某甲等人仍在操場旗臺上玩游戲,鄧某乙見狀便返回旗臺,鄧某甲在奔跑的過程中將鄧某乙撞倒在旗臺下,造成鄧某乙右手著地受傷,后經醫院診斷為左側肱骨髁上骨折。
法院經審理認為:被告鄧某甲作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對自己行為的危險性有一定的認識判斷能力,在體育老師已經明確劃定了此次體育課的室內活動范圍、講明安全注意事項的情況下,鄧某甲不聽從安排,擅自離開指定活動區域到操場旗臺上玩游戲,且忽視旗臺活動范圍狹窄、在旗臺上奔跑的危險性,在奔跑過程中將原告鄧某乙從旗臺上撞倒摔下受傷,故鄧某甲作為直接侵權人應對鄧某乙由此造成的損失承擔主要責任。因事發時鄧某甲屬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故對鄧某甲造成鄧某乙的損害應當由鄧某甲的監護人承擔賠償責任。鄧某甲的監護人提出其已將鄧某甲交由學校管理,在校期間無法履行監護職責,故其不應對鄧某乙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及被告學校應承擔全部賠償責任的辯解意見。因法律對監護人的范圍規定很明確,監護關系不容隨意設立或變更,鄧某甲的監護人將鄧某甲送至被告學校學習,其監護職責并未轉移給學校,故對鄧某甲監護人的上述辯解意見不予支持。
根據有關法律規定,學校對在校生依法負有教育、管理和保護的義務。鄧某甲是在上課期間致傷鄧某乙,雖然被告學校為抓教育安全管理,制定了一系列規章制度,但老師在上體育課安排學生在教室和走廊上自由活動時,沒有及時掌握學生活動的情況,致使鄧某甲、鄧某乙等部分學生跑到操場玩游戲,從而導致本案事故的發生,故應當認定被告學校存在過錯,沒有盡到管理、保護的義務,應當承擔與其過錯程度相應的賠償責任。鄧某乙等人在上課期間沒有按照老師的要求,擅自離開教室和走廊活動,自身亦存在過錯,故可以減輕侵權人的責任。根據本案的實際情況,鄧某甲、被告學校、鄧某乙之間按6頤2頤2的比例承擔責任為宜。據此,法院判決:原告鄧某乙此次受傷造成的損失共計31046.80元,由被告鄧某甲及其監護人賠償18628元,被告學校賠償6209.40元,其余損失由鄧某乙自己負擔。
【法理分析】
未成年學生在校期間發生人身傷害事故,學校是否必然要承擔法律責任,特別是民事賠償責任,是廣大學生家長普遍關心,同時也是長期困擾中小學校和幼兒園的重大問題。這實際上涉及到學校與未成年學生之間的法律關系問題。對此,實踐中主要存在監護關系說和教育法律關系說兩種觀點。
監護關系說可細分為監護權轉移說和監護職責委托說兩種觀點,認為未成年人應時時受到監護,當父母將孩子送到學校時,孩子便脫離了父母等原監護人的監管范圍而處于學校的管理支配之下,監護職責事實上已由學生家長轉移或委托給學校。目前,包括學生家長在內的許多人(甚至包括部分律師和法官等法律專業人員)都主張學校是未成年學生在校期間的監護人,或者認為學校對未成年學生負有一定的監護職責,認為學生從進入校門的那一刻起,一切安全事務便都由學校負責,發生了人身傷害事故自然也應當由學校承擔賠償責任。
教育法律關系說則認為,學校與未成年學生之間不是普通的民事法律關系,而是一種發生在教育過程中的特殊教育法律關系。學校為學生傷害事故承擔責任的法理基礎,不是學校與學生之間的監護關系,而是在于學校依照有關教育法律規定,承擔的對學生負有的教育、管理和保護職責。如果學校違反這種法定義務以致學生傷害事故發生的,就應當承擔侵權民事責任,受傷害學生可依據有關法律規定要求學校承擔民事賠償責任。反之,如果學校已盡到教育、管理和保護職責,對學生傷害事故的發生沒有過錯的,學校就無須承擔責任,而由其他有關當事人依法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本文認為,從我國現行法律規定來看,學校與未成年學生之間的關系不是監護關系,而是以教育、管理和保護為主要內容的教育法律關系。理由如下:
一方面,監護說沒有法律依據。監護是對未成年人和精神病人的人身、財產及其他合法權益進行監督和保護的一種民事法律制度。根據我國法律規定,監護權的成立,要么是法定,要么是指定,舍此沒有監護權產生的根據,并且監護非因法定事由和程序不得隨意變更。對此,2017年施行的《民法總則》第27條規定:“父母是未成年子女的監護人。未成年人的父母已經死亡或者沒有監護能力的,由下列有監護能力的人按順序擔任監護人:(一)祖父母、外祖父母;(二)兄、姐;(三)其他愿意擔任監護人的個人或者組織,但是須經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或者民政部門同意。”不難看出,我國法律對擔任監護人的資格條件有著十分嚴格的要求,而學校并不在此列。
另一方面,教育法律關系說則得到了立法上的支持。2002年頒布的《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教育部令第12號)第7條規定:“未成年學生的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應當依法履行監護職責,配合學校對學生進行安全教育、管理和保護工作。學校對未成年學生不承擔監護職責,但法律有規定的或者學校依法接受委托承擔相應監護職責的情形除外。”該部門規章首次在立法層面上明確了學校與未成年學生之間不是基于民法和血緣關系所形成的監護關系。2004年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3〕20號)第7條規定:“對未成年人依法負有教育、管理、保護義務的學校、幼兒園或者其他教育機構,未盡職責范圍內的相關義務致使未成年人遭受人身損害,或者未成年人致他人人身損害的,應當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賠償責任。”該司法解釋進一步明確了學校對未成年學生的“六字”責任,即“教育、管理、保護”,成為各級人民法院裁判教育機構侵權責任糾紛案件的重要法律依據。2010年施行的《侵權責任法》第38條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幼兒園、學校或者其他教育機構學習、生活期間受到人身損害的,幼兒園、學校或者其他教育機構應當承擔責任,但能夠證明盡到教育、管理職責的,不承擔責任。”第39條規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學校或其他教育機構學習、生活期間,受到人身損害,學校或者其他教育機構未盡到教育、管理職責的,應當承擔責任。”這兩個條文將《教育法》《義務教育法》《未成年人保護法》等社會法中對未成年學生的特殊保障規范直接納入侵權法的調整范疇,認為學校未盡到“教育、管理”職責以致學生傷害事故發生的即應承擔侵權責任,最終以法律的形式明確了學校與未成年學生之間是一種在履行公共教育職能過程中形成的特殊教育法律關系。
綜上所述,學校與未成年學生之間的法律關系并非是民法意義上的監護關系,而是以教育、管理和保護為主要內容的教育法律關系。關于“教育、管理、保護”的具體內容,我國法律沒有統一規定,而是散見于《教育法》《義務教育法》《教師法》《未成年人保護法》《中小學幼兒園安全管理辦法》《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等各種法律、法規和規章以及教育行政部門制定的有關規范性文件之中。在教育管理實踐中,學校應當按照有關法律規定和要求,切實做好保障學生人身安全的各項工作,盡力防止發生學生傷害事故。如果因為學校不履行或不正確履行法定職責給學生造成人身損害的,學校應當依法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
在上述案例中,被告鄧某甲的監護人主張孩子的監護權由家長轉移給學校,并由被告學校對發生在校園里的安全事故承擔一切責任,由于這一觀點與法律規定相悖,因而未被法院采納。同時,盡管學校不對在校生承擔監護職責,但由于被告學校老師在上體育課安排學生自由活動時,沒有及時掌握學生動向,對學生擅自離開指定活動區域到操場旗臺上玩危險游戲的行為未予及時管理和制止,即沒有盡到管理、保護的職責,故法院判決被告學校和鄧某甲及其監護人共同對原告鄧某乙承擔賠償責任。
【有關啟示】
從學生安全管理的角度來看,學校對未成年學生負有的管教職責與學生家長的監護職責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無論學校還是家長,都要對學生進行安全教育,提高其安全意識和自我保護能力;都要加強對學生日常行為的監督和管理,防止其實施致害行為給他人造成人身損害;發現學生受傷或患病時,要及時采取救助措施,防止損害后果加重和擴大,等等。但是,這兩種職責之間還是存在著本質的區別,不容混淆,特別是在承擔責任的歸責原則和免責條件上,監護人承擔的是無過錯責任,即無論監護人有沒有過錯,在未成年子女給他人造成損害時,作為監護人的家長都要承擔賠償責任,而學校承擔的是過錯責任,即只有在學校對學生傷害事故的發生存在過錯的情況下,學校才承擔賠償責任,學校無過錯即無責任。
總之,正確界定學校與未成年學生之間的法律關系,對妥善處理校園學生傷害事故賠償糾紛,依法維護各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這也提示廣大中小學校和幼兒園應當牢固樹立這樣一種意識:學校與未成年學生之間的法律關系不是一般民法意義上的監護關系,而是基于教育法律規范形成的,以教育、管理和保護為主要內容的教育法律關系。換句話說,并非所有發生在校園里的學生安全事故都要由學校來承擔賠償責任。只要學校依法履行了對未成年學生的教育、管理和保護職責,即使學生在校期間發生了人身傷害事故,學校也無須承擔民事賠償責任。
(作者系太原市教育局政策法規處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