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大江健三郎的創作以凝重怪異的筆觸剝露出社會病態的人格,積極地探究與人類自由健康相關的諸多命題,從而借助文學的虛構和幻想,實現個體生命的治療和社會群體的文化生態平衡。
關鍵詞:大江健三郎;邊緣化生存;精神疾患;療救
文學人類學認為,文學作為人精神生存的特殊家園,對于調節情感、意志和理性之間的沖突和張力,消解內心障礙,維持身與心、個人與社會之間的健康均衡關系,培育和滋養健全完滿的人性,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換句話說,文學除了傳統認定的認識功能、教育功能、審美功能之外,還具有治療功能。這種治療功能不僅對于創作主體的自我治療是有效的,對作為欣賞主體的文本治療同樣是有效的。恐懼、孤獨、焦慮、絕望、虛無等主觀精神的疾患不僅是個體心理障礙,也是社會文化之痼疾,將文學作為治療手段正在于通過幻想的轉移替代作用,使精神疾病得到宣泄和調節,從而讓人獲得平衡和治愈。總而言之,文學具有內在的精神醫學治療功能,它可以維系作為語言動物的人的精神生存與健康。
一、社會病態人格的表現
出生在1935年的大江健三郎,九歲喪父,童年和少年是在戰爭的不安中度過的。在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之前,也就是小學時代,所受的是國粹主義教育,緊接著又受到了戰后民主主義教育。他幼小的心靈所產生的混亂,直到成年后還困擾著他。而日本戰后,“五五體制”的確立;反對擴張砂川基地運動;反對勤勞評定斗爭;反對日美安全保護條約的斗爭,尤其讓大江健三郎這一代青年不能忘記的是淪為美國附屬國的憂慮,因為日本在慘敗后,被以美軍為首的聯合軍持續占領了七年的。20世紀60年代大江健三郎的殘疾孩子出生,對他個人的生活和創作產生了深厚的影響;此時核危機帶來的世界性恐慌使大江健三郎不能漠然視之,他通過《廣島札記》,記錄了受害者的殘疾、精神上的痛苦以及社會對他們無力的救助,甚至遺忘。
這些人生的經歷使他對他和同時代的青年人的認識就是:在被監禁、被封閉的墻壁里的狀態下,受著挫折感、徒勞感和屈辱感的煎熬。短篇小說《死者的奢華》中,充滿惶惑的主人公參加勤工儉學,到醫學院解剖室幫助搬運尸體,但最后發現,人們費盡心力所作的一切只不過是為死者徒添一份“奢華”。作品選擇一個獨特的視角表現了生命的閉塞、孤獨與虛無。陳尸室與外界隔絕,室中浸泡著多年來保存完好的幾十具尸體,在池內載沉載浮,彼此機械磨擦,仿佛在低聲“耳語”。這樣的“交流”令人恐怖和震驚,如同用一種遙遠的、陌生的語言訴說著“物”的世界、死亡世界的難言的孤獨。貌似生命跡象的“耳語”聲反襯出死亡的絕對冷漠和虛無。然而,當主人公從“物”的世界回到“人間”,卻又深感苦惱。他所碰到的是他人敵意的目光,以至于深嘆與活人打交道怎么這么難。《我們的時代》里靖男對情人所從事的職業屈辱卻無從怨恨,因為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一個必然手段。絕望的無可奈何徹底到連自殺都不能。
我們知道自殺是唯一的行為,而且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我們。但是我們沒有為了自殺而縱身一跳的勇氣。于是我們只好活著,去愛去恨去性交去搞政治運動、去搞同性戀去殺人、去得到名譽。然而一旦突然覺醒,就會發現自殺的機會就在眼前,只要我們做出決斷。可是我們都的沒有這種勇氣,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遍地都是的自殺機會活下去,這就是我們的時代。
在《看之前先跳》中嫖客格普利埃爾對日本青年極盡輕蔑之能事:“自戰爭以來,日本人確實變得又老實又穩重了。他們絕對不發火。就是讓他們在杜部河淹死也只是默不做聲地看著。無論多么下流的動作都隨客人的便。她那平平展展的乳房,一天到晚都在公開著。……不發火,就連跳跳腳的勇氣也沒有……”
在日常生活的沉淪中,個體的存在被與常人的共在所取代,而常人的沉淪則誘惑著每一個此在加入其中,并以此不斷鞏固和穩定著在世的沉淪。所以海德格爾說,在世的沉淪有種安定和誘惑的作用,它把此在引向異化,“這種異化把此在杜絕于其本真性及其可能性之外”,從而使此在跌入“非本真的日常生活的無根基狀態和虛無中”。
在如“恒河沙數”的人群中,在一成不變、簡單重復的日子里,在無限膨脹的冷酷的平均化力量面前,人的個體存在越來越微不足道。這使大江筆下的主人公感到痛苦、焦灼和絕望。他們既不甘心接受這抹煞個體差異的日常生活,又對猛然脫離出來的激烈行為感到害怕,因而游移徘徊,充滿莫名恐懼。這種失去根基的焦慮遍布在大江健三郎的創作中。
二、大江選擇的文學療救方法
在大江的作品中,主人公們會有絕望中的反抗,他們的方式通常就是結成小小的冒險團體,乘坐一輛轎車或快艇在都市邊緣游蕩,以各種偏激甚至變態的方式進行性冒險活動。
大江筆下人物的“性冒險”具有以下特點。第一,他們雖有著粗野、直露、怪僻、頻繁的性行為,但其根本目的或動因卻不是性欲,而是一種廣義沖動的宣泄。第二,這些行為對社會日常具有強烈的挑戰性。比如《性的人》主人公有意同一個政客的妻子“通奸”,使他生出“嫉妒的角”,然后自己則像斗牛士般與這位發怒的政客嬉斗。第三,他們把性行為當作一種思想探索、哲學思考的方式。這也同樣體現在那些犯罪活動中。在個性受到威脅的時代,主人公們試圖以性和暴力來體驗個體存在的強度。他們往往一邊行動,一邊寫哲學隨筆,做體驗卡片。《哭號聲》中的吳鷹男曾反復自我解釋他是為了“形而上”的動機而行兇的。他欲以此證明自己的個體性,證明自己是與眾不同的“怪物”,從而避免被無數的群體所淹沒。《性的人》中寫到一群人雖然對耍流氓的會得到的懲罰怕得要命,但他們就要這種冒險的快樂,一旦耍流氓平平安安,反而把他們冒險的意義勾銷了;如果被當場抓獲,他們的人生陷入危機,那整個行為才“結出真正快樂的果實”。主人公主動選擇做個冒險的“流氓”,并闡發了自己的“流氓哲學”。他認為人類文明的進步不斷地為人們制造安全感,從而將人變成沒有個性的膽小怯懦的“嬰兒”。他就是要通過“流氓”行為,“把安全的嬰兒室變成猛獸的叢林”。他要以自己的危險行為去創作一首“暴風驟雨般的詩”。性的騷擾并不是為了性本身,只是反英雄人物的自我存在證明。《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以較多的篇幅敘述了鷹四的性行為,他亂倫、通奸、和一個“完全可以作他母親”的黑人娼婦睡覺,但正是這個人物體現了大江文學的存在主義底色。鷹四狂熱的性愛和拒絕反應的生命狀態在生命更新里構成二律背反的沖突,只有經過搏斗,情欲才能對生命的發展增值,才能逼進社會文化價值體系的內核。叛逆的行為和承受心靈煉獄的折磨,兩種狀態的對立糾纏了鷹四一生。存在主義認為,人存在的意義在于反抗,而這種反抗不必追求成功,成功意味著失去自由。反抗的目的在于標識人的覺醒、人的自我完善。在反抗中自覺走向死亡的人才是自由的。諾貝爾頒獎詞稱贊鷹四“在性興奮的刺激下赤身裸體地在新雪甫降的雪地上轉圈奔跑”,這一場景與一個世紀前他們的曾祖父兄弟率領農民起義的場景疊合,在這位現代暴動者令人驚訝的性興奮中,“幾百年間的風云變幻都凝聚在這一瞬間”。
在諾曼·梅勒的影響下,大江健三郎要從性的側面把握人物形象,于是選擇了“性的人”。所謂“性的人”就是在社會監禁狀態中弱小的人、邊緣化的人、病態的人,他們體現為大江文學中的亂倫者、酗酒者、同性戀者、亂交者、瘋子、性格怪僻者……大江健三郎“性的人”是對當代日本青年的文學把握,是對一種社會病態人格的發現。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性是各樣人物對自我存在不可缺少的體認,是被稀釋了的愛的生理解釋,以被扭曲的現實展現困厄在荒謬的世界里的人的悲劇命運,暴露出現代文明社會中的病理現象。
在《我們的時代》里大江健三郎說過:“日本的青年人不可能具有積極意義上的希望。希望,對我們日本的青年來說,只能是一個抽象的詞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發生了戰爭。在那個英雄的戰斗的年代,年輕人滿懷希望,把理想掛在嘴邊。……理想,是你死我活的殘酷戰場上的語言。理想是同一時代人相互之間的友誼,但那也是戰爭的年代。今天我們的周圍只有欺騙和猜疑、傲慢和輕蔑。和平的年代,這是猜忌的年代,這是孤獨的人互相輕蔑的年代。……理想、友誼、宏偉的共生感,這一切在我們周圍從來不曾存在過。我生不逢時,生得太晚,卻又生得太早,趕不上下一個友誼的時代、希望的時代。”這就是大江健三郎作品中“性的人”的思想背景。在政治格局和現代文明所造成的幽閉狀態中,對時代的幻滅導致逸脫常規的行為,被正常人視為異端的舉動中所隱蔽的反社會的情緒往往在失敗的屈辱中體現出反常的正當性。大江健三郎從個體的具體性出發,把性行為作為一種展示人類弱點和缺陷的手段來對社會和人生哲理進行思考。
大江健三郎以性的意象“描寫出日本的青年普遍存在的停滯(現象)”,他要表現的是“停滯者的不幸”。所謂“停滯”就是指積極進取的意愿被消弭,自由發展自己的可能性被扼殺的狀態。大江健三郎正是從自己的體驗出發,自覺地選擇了邊緣化的言說方式,試圖通過作家的想象和創造,使被主流文化結構所壓抑的邊緣人發出聲音,凸顯出形象,從而使人們對習以為常的一切感到陌生,引發對現成社會文化結構的質疑與新認識,消除自己生的苦悶,也不斷鼓舞他人。正是這種自覺的“以性的意象創造出客觀現實的日本青年形象”的創作選擇,使大江文學中出現了直觀、粗俗的性器官的暴露,絲毫不帶異性相悅的性行為的描寫。《摘芽擊仔》中的少年一到村子,就轉悠到土墻邊,向同村人炫耀他小小的、紅杏般稚嫩的小雀雀。這位勞教所的少年憑著這種方式來確認他顛倒的優越感。從四國鄉下來到東京的《遲到的青年》把東京比作女性的性器官,把火車比作強奸犯,把云的飄散比作“一滴血溶進精液”,其性方面詞匯的使用和主流文化價值的取向背道而馳。《個人的體驗》中對女陰的描寫是“災厄之源的凹坑”、“是一個黑暗、漠漠無際、聚積著所有反人性的東西的奇怪的宇宙”,使人有一旦陷入便無法回歸的恐懼感。《我們的時代》中二十三歲的大學生南靖男也完全沒有光源氏的典雅余情,他與賴子的關系除了動物性的快感外,主要是精神陽痿的時代的感覺和充滿絕望的孤獨的思考以及“黏黏糊糊的臟兮兮”的感受。這些粗俗丑陋的描寫剝去了人類的假面,以獨異而凝重的筆觸展示了個人痛苦的體驗和蒼白空虛的人生陰暗面。
三、大江文學療救的意義和效果
大江健三郎曾經說過:“雖然我是存在主義者,但我是積極的人道主義者,是戰斗型的人道主義者。日本的文學家擅長描寫‘美’如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等,他們再現了‘美’,我也能表現美的事物,但我也表現斗爭,這是我的生活方式。”他還說過“我覺得文學應該從人類的陰暗面去發現光明的一面,給人以力量。直到今天我頑強地認為小說寫到最后應該寫出一種光明,讓人與人之間更加信賴。”“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文學是對人類的希望,同時也是讓人更相信人的值得慶幸的存在。”文學能夠給人力量、希望,能夠讓靈魂快樂,正是因為它通過虛構和幻想足以喚起對抗精神疾患的力量。
葉舒憲教授曾歸納了文學對人類的五種作用,也就是說文學滿足了人類的五種需求,包括:①符號(語言)游戲的需要(維特根斯坦、利奧塔等的語言游戲說、文學游戲說);②幻想補償的需要(弗洛伊德的藝術白日夢說、霍蘭德的防御置換說);③排解釋放壓抑和緊張的需要(亞里士多德的凈化說、榮格的原型說);④自我確證的需要(布魯東等的超現實主義說、拉康的鏡像階段說);⑤自我陶醉的需要(柏拉圖的迷狂說、巴赫金的狂歡化說),其實這五種需求可以概括出一個共同的特點,即都關注文學敘事和作家個體心理的直接關系,并試圖在“作家心理——作品表達——精神治療”這一個由內而外的心理宣泄與滿足的系統中來談論文學敘事的治療效果。正如大江自己所說:
我希望通過自己這份小說家的工作,能使那些用語言進行表達的人及其接受者,從個人和時代的痛苦中共同恢復過來,并使他們各自心靈上的創傷得到醫治。
……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繼續體驗著持久的苦難,這些苦難來自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家庭內部,到與日本的聯系,乃至我在20世紀后半葉的總的生活方式。我將自己的體驗寫成小說,并通過這種方式活在世上。
相對于現實社會、人生而言,文學就仿佛是思考和感情的研究所,在文學表現的世界里,可以把現實社會和人生可以試驗以及無法試驗的可能性都能以體驗的方式追求到極限。通過近半個世紀的創作,大江孜孜不倦地探究聯系著人類自由的諸多課題:生與死、邊緣人、核威脅、公害……他從個人的體驗和不幸中,從局部的、普遍的事理中,找出屬于人類的、帶有普遍意義的世界性問題,并積極實踐著療救的努力。這種努力不僅具有跨學科的意義——它呼應了最早的宗教對精神的治療意義,也呼應了克爾凱戈爾、尼采、海德格爾、哈貝馬斯等哲學家關注的治療主題;同時具有跨文化的意義——文學內在的幻想能量可以跨越語言和文化的界限,從而具有跨文化治療的可能性。正如一九九四年大江健三郎獲諾貝爾獎時,頒獎詞所言:其“以詩的力度構筑了一個幻想世界,濃縮了現實生活與寓言,刻畫了當代人的困擾與悵惘”。
而我們能夠從文學治療的角度去解讀大江健三郎的創作,也正得益于其作品能夠在更開闊的視閾里,使人類的經驗更開放,使人類的生活更有希望。這種創作的價值源于大江健三郎的創作精神:“我是惟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莫言對此有一段話饒有意味,轉述如下,以此作結。
作家之間是互相影響的,我讀大江先生的《小說的方法》,每讀兩行就會想半天,我想我也能順著你的思路思考下去,比如你講《圣經》,麥爾維爾的《白鯨》也引用過的一句話,“我是惟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你說這是你小說創作的最基本的準則,我覺得這太有意思了。……我要按照我的想法來做,哪怕只有一個觀眾,哪怕只有一個讀者,我也要建立這種惟一向你報信的態度。
參考文獻
[1]葉舒憲.文學治療的原理及實踐[J].文藝研究,1998(6):80+84.
[2]【日】大江健三郎,鄭民欽譯.我們的時代.性的人/我們的時代[M].南京:譯林出版,1999:77-78.
[3]【日】大江健三郎,楊炳辰,王新新譯.看之前先跳.個人的體驗[M].南寧:漓江出版,2001:532.
[4]【德】海德格爾,陳嘉映,王慶節譯.存在與時間[M].北京:三聯書店,1999:205+292.
[5][瑞典]謝爾·埃斯普馬克,楊炳辰,王新新譯.授獎詞[A].個人的體驗[M].南寧:漓江出版社,2001:713-714.
[6]【日】大江健三郎,鄭民欽譯.我們的時代.性的人/我們的時代[M].南京:譯林出版,1999:239.
[7]【日】大江健三郎,楊炳辰,王新新譯.我們的性世界.個人的體驗[M].南寧:漓江出版,2001:702.
[8]【日】大江健三郎.北京演講二OOO[N].中華讀書報(京),2000-10-08.
[9]毛丹青.文學應該給人光明——大江健三郎與莫言對話錄[A].王琢.想象力論——大江健三郎的小說方法[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195-196+200.
[10]【日】大江健三郎,楊炳辰,王新新譯.我在曖昧的日本[A].個人的體驗[M].南寧:漓江出版,2001:732,718.
作者簡介
康潔(1978—),女,漢族,安徽碭山人,文學博士,現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特聘副教授,研究方向:現當代東方文學、英美文學、比較文學。
本文受到陜西師范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一般項目(17SZYB15)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