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
摘要:魏晉時期不僅是中國藝術的轉折點,同時魏晉時期的士人風度也為人津津樂道。將尼采筆下的“酒神精神”和“魏晉風度”進行聯系,并剖析魏晉時期藝術繁榮現象和士人個人悲劇背后的原因。
關鍵詞:魏晉風度? ?酒神精神? ?悲劇
中圖分類號:J0-05?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19)14-0186-03
“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有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這是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對魏晉時代的定位,似乎冰與火皆凝結于此。一方面,頻繁發生的自然災害使社會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奪取人民的生命。同時戰亂頻仍、政權更迭、世風澆漓、民不聊生,甚至出現“民人相食”的社會悲劇。另一方面,這段歷史時期是中國藝術的轉折點,是從過去為了滿足物質或精神的實用目的轉向審美性的藝術。這種黑暗與光明同在的光景不由使人聯想起春秋時期,諸侯爭霸,社會動蕩,禮崩樂壞。恰恰又是思想解放、百家爭鳴的覺醒時期,與古希臘、古印度等的先哲們被并稱為世界的“軸心時代”。再觀魏晉,士階層崇尚“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對傳統禮教的不屑,行為舉止表現怪誕放蕩。這種唯我任性的態度又難免讓人想起清朝末年沒落的名門貴族整日沉溺吃、喝、玩、樂,不諳世事的模樣。但與前者不同的是,魏晉時期的士階層并未展現出積極的入世態度,而是反之向內完成了自我觀照。與后者相比在行為舉止中雖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內心并未真正散漫。
在尼采《悲劇的誕生》一書中,最著名的理論莫過于“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精神”。他認為這是藝術產生之初的兩種“藝術沖動”,阿波羅的夢幻和狄俄尼索斯的醉狂結合產生了希臘悲劇。“在悲劇中,酒神因素比之日神因素,顯示為永恒的本源的藝術力量”。[1]觀之魏晉時期綻放的“純藝術”之花,孕育的土壤和似乎和尼采口中酒神精神本質是一樣的。“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異樣最困難的問題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竭而歡欣鼓舞——我稱這為酒神精神”[2]。尼采在酒神精神的醉狂中觀照到對生命的狂熱和人性的自由,這恰恰和魏晉文士向內向上的獨立藝術精神不謀而合。
一、音樂性內核的藝術意味
尼采認為,音樂在酒神精神中占據最高的地位,它孕育出抒情詩和悲劇這兩種藝術。他對音樂精神的高度肯定一如他在書中贊同叔本華的觀點“音樂不是現象的摹本,不是意志恰當的客觀,而是意志本身的直接摹本……因此,我們可以稱世界為具體表現的音樂,正如我們稱它為具體表現的意志”[3]。我國《樂論》中也有這樣的論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這種尼采口中的個體化背后的萬能意志,雖具破壞性卻又表現出超越一切現象永恒生命的力量。他認為這就是悲劇精神最深處的根源。
魏晉文士在這種音樂性意志的張揚下以藝術化作媒介對抗存在的荒謬,為悲劇性的生命尋找意義。玄學興盛,清談之風成為當時社會流行,對人格魅力及才能的推崇達至頂峰,由此盛行的人物品藻也奠定了中國傳統美學的底色。“謝公清于無奕,潤于林道”[4]“眼燦燦如巖下電”“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飄如游云,矯若驚龍”[5]“謝安南清令不如其弟,學義不及孔巖,居然自勝”[6]。在中國歷史上,從未有哪個朝代像魏晉這樣推崇個性之美,甚至忽略道德層面關注人的外貌和氣質。尼采說“我明確主張,構成人類基本形而上活動的,不是倫理學而是藝術”[7]。于是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純藝術的理論著作才可能誕生。品文和品人的道理如出一輒。“昔九品論人,七略裁士,校已賓實,誠多未值。至若詩之為技,較爾可知,以類推之,殆均博弈”[8]。此時,出現的“氣”“韻”“意”概念也成為文藝評論的標準了。曹丕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9]。謝赫的“繪畫六法”,第一條就是“氣韻生動”。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詳述“韻是當時在人倫鑒識上所用的重要概念。他指的是一個人的情調、個性,有清遠、通達、放曠之美,而這種美是流注于人的形相之間,從形相中可以看出來的。把這種神形相容的韻,在繪畫上表現出來,這即是氣韻的韻”[10]。“在魏晉人格獨立的狂潮之中,阮、嵇首先祭起了‘師心‘使氣的大旗,揭發了藝術獨立的序幕”[11]。魏晉以前,樂服從于禮,強調以禮樂之教陶冶人的道德性情,也受錮于上層意志。魏晉時期,政權更迭、社會動蕩,已無暇顧及文化。以禮樂為代表的儒學也衰落到遭人鄙棄的地步。社會上推崇任情率真、簡傲自放的真性情流露,是“大行不顧細禮,至人不拘檢括”。“一時間,不但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們把自己壓抑在琴、棋、書、畫與詩、酒、藥中的才情盡情地發泄了出來,就連一般的士人,也效其皮毛,蔚然成風”[12]。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從人格獨立走向藝術獨立,“為藝術而藝術”。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強調音樂本體,不能承載道德。作出名曲《廣陵散》。書法藝術更是推向“北碑南帖”的高峰,成為晉文化的代表。王羲之的書法藝術被贊“千變萬化,得其神功。自非造化發靈,豈能登峰造極”[13]。山水詩、山水畫的興起更體現了魏晉文士散懷山水、托意自然的曠達。
二、藝術情殤下的悲劇精神
尼采說“我明確主張,構成人類基本形而上活動的,不是倫理學而是藝術……最高藝術家之神,與道德無關,不顧一切地從事創造和破壞,無所關心地在他所做的或不做的事情中表現自己,借自己的行為擺脫由于富足和內在矛盾傾向所帶來的困擾”[14]。尼采筆下的藝術是在醉境中狂放、沒有束縛且自由的,與魏晉時期文人表現藝術、展現自我的方式異曲同工之處,皆是“酒神精神”的延伸。
魏晉時期戰亂連年、司馬氏與曹魏之爭、八王之亂、五胡亂華,政權更替,生命猶如草芥,更有今天朝上皇明天階下囚的命運。整個社會動蕩不安、民不聊生,一方面如前面提到令思想藝術解放,另一方面更是人心惶惶,充滿死亡的氣息。“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更是一個時代悲劇特征的如實描述。“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道出了魏晉名士的悲慘命運。死亡氣息的逼近,促進了魏晉文士生命意識的覺醒。儒家那一套禮儀名教的規范被棄之一旁,舊有秩序受到挑戰和泯滅。人生短暫,及時行樂成為魏晉人士思考的問題。自我麻醉的狂歡掀起了魏晉風度的高潮。由何晏開創的服藥行散在士階層形成風氣。五石散由鐘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磺、赤石脂五種石藥組成,服后需飲溫酒、吃寒食,寬衣散帶散步。何晏說“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15]。但同時這種藥也帶有嚴重的毒性,弄不好就會脊背爛肉,甚至送命。晉哀帝司馬丕便死于此因。飲酒放誕、裸袒成性更是社會常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寫《酒德頌》的劉伶,他常乘鹿車攜酒而喝,肆言“死便埋我!”《世說新語》中載“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他們完全超脫于功利性,生活也變得藝術化。當意趣恬適、心境曠達之際,常旁若無人的樣子或吟或嘯。“謝太傅(安)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綽)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16]。如郭璞《游仙詩》所作“嘯傲遺世羅,縱情任獨往”。“嘯”只是姿態,簡傲狂放才是靈魂。
魏晉文士立于荒涼蒼穹之間,以原始的生命本真揮灑性情,狂歡之下是一顆裝睡的心。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說“魏晉時代,崇尚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代所謂崇尚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于反對自己的人罷了”。此在《世說新語》中也有體現。“王戎、和嶠同時遭大喪,俱以孝稱。王雞骨之床,和哭泣備禮”。阮籍在母喪服喪期間,吃肉喝酒,向母親永訣時,直言一聲“完了”,就吐血了。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禮豈為我輩設”的豪情叛逆,違背綱常下,是生命自然性情的流露和坦蕩。
魏晉這種酒神精神,探尋生命本真意義,自我真實內心的追逐卻放蕩于亂世不得志之中。頹廢消極的狂歡式縱蕩成為魏晉文士逃離時代的港灣。與尼采的酒神精神相比,少了面對慘淡人生的對抗之力。故魏晉雖開出絢爛的藝術之花,卻在夢幻美之余有一種難以揮灑的凄迷。這種純詩意化與純藝術化的氛圍里,造成了魏晉文士的個人人生悲劇。但試想,若他們沒有選擇音樂性的自我意志和隨性所欲,而是順勢而為,順舟流下,置身于道德禮義已然變成為欺騙而生,生命涂炭、悲涼殘喘的亂世又一定會逃脫命運悲劇嗎?他們看透本質卻不愿行動,寄思藝術這種厭煩感轉變成活下去的想象力。如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引用叔本華的話“正像在巨浪澎湃的海上,一個人坐在一條受著浪頭襲擊的小船上而信賴這不堅固的小船一樣,個人借著個體化原理的支持,并依賴它而靜靜地置身于這個世界的劇烈痛苦之中”。
注釋:
[1][2][3][7][14][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劇的誕生》,劉琦譯,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8年。
[4][6][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品藻篇》,出自《世說新語》中卷,南京:江蘇廣陵書社有限公司,2013年。
[5][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篇》,出自《世說新語》下卷,南京:江蘇廣陵書社有限公司,2013年。
[8]鐘嶸:《詩品·序》,出自《詩品》,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4年。
[9][魏]曹丕:《典論·論文》,出自《中國歷代文論選》(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124頁。
[10]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178頁。
[11][12][13]李希凡:《中華藝術導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162頁,159頁。
[15][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篇》,出自《世說新語》上卷,南京:江蘇廣陵書社有限公司,2013年。
[16][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雅量篇》,出自《世說新語》中卷,南京:江蘇廣陵書社有限公司,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