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進一
平生遭遇奇事無數,印象最深的要數23年前(當時我在市公安局對外宣傳部門工作)發生的一幕:我筆下一男一女兩個人物,他們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生平素無“交叉”,卻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同一個地點被執行死刑,而且當時我就在現場,目睹了這兩個人被槍決的全過程……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
先說女的,她可是一位石破天驚之人!
1996年9月11日,中國第11屆教師節的第二天,上海發生了一起震驚全市的“硫酸毀容案”。那天中午12時55分,楊浦區一個名叫楊玉霞的小學女教師—— 一個正在轟轟烈烈地搞著婚外戀、年僅28周歲的女人,把自己的學生、一個9歲的小女孩叫到學校操場上。當乖巧的小女孩站到她面前后,她撫摸著孩子的肩胛,柔聲細語地說:“老師幫儂汰汰頭?!比缓蟀汛蟀肫烤哂懈邚姼g性的化學品濃硫酸往小女孩的身上傾倒,從頭頂淋到腳背……然后,她丟下撕心裂肺地慘叫著的小女孩,飛奔到距學校不遠的情夫徐某家,乘徐某之妻不備,把剩余的濃硫酸潑向她。做完這一切,她面不改色地走進派出所“投案自首”……
造就這一瘋狂舉動的起因是楊玉霞要求與之茍且日久的徐某同妻子離婚,然后與她結婚,但那個“只想玩玩”的男人堅決不同意。兩人多次“談判”無果,遂爆發了劇烈的爭吵。女人由愛生恨,決定親手“毀了這個男人”。
沒想到她竟會用如此卑劣、惡毒的手段實施這個“決定”。這對突遭硫酸重創的母女面目全非,落下終身殘疾:女兒雙目失明,母親瞎了一只眼睛。楊的手段既殘忍,又毒辣——她深知,重傷那個她曾經愛過現在又恨之入骨的男人,不如重創其妻女(尤其是其鐘愛的女兒),讓他天天面對“那樣兩副面孔”,痛徹心扉,生不如死……
這起突發的硫酸毀容案件震驚上海灘。一時間,街談巷議,沸沸揚揚。滬上媒體更是開足馬力,有關事發過程的新聞報道鋪天蓋地,但由此引發的婚姻、道德、法律等層面的啟示與思考的深度文章卻鳳毛麟角。直至兩個月后,這個“新聞熱點”才慢慢地冷卻了下來。
話說當時的《解放日報》有個“拳頭產品”,名曰“專稿特稿欄”,每隔兩周發一篇一整版“重磅文章”,題材皆源于發生在全國各地的“重、特、大、奇”新聞事件,發表的文章要求具有重大新聞價值和社會現實意義。欄目的主編是該報頭號筆桿子、高級記者熊能。在他的邀請下,我成為該欄目的特約撰稿人,先后在該欄目發表近十篇整版文章。
“硫酸毀容案”發生后,由于各路媒體(包括《解放日報》其他新聞欄目)都“全面出擊”,故“專稿特稿欄”一直按兵未動。毀容案發生兩個多月后的一天,我與熊能在寶山不期而遇,我忍不住對他說,毀容案這么大的一件事,你的“專稿特稿欄”居然沒有發聲,說不過去呀!他說,有關此案,大大小小的報道汗牛充棟,不下千篇,我們還去湊什么熱鬧?我說,發表出來的文章多為案件發生過程的報道,我們是否可找個新的視角挖掘一下,寫得深一點?況且我們“專稿特稿”欄目的版面大,有條件把話說得透徹。他覺得我言之有理,于是我們決定合作撰寫此文。當天晚上,我們就一起討論用什么角度,把文章寫深刻,寫得與眾不同。我們很快獲得共識:導致發生此起慘案的深層次原因是:硫酸是毒的,但“宣泄著的私欲”比硫酸還毒,是另一種“硫酸”,這就是文章的主題。由此,我們把文章的標題定為《第二種硫酸》。
接下來我們擬定了采訪計劃,確定了采訪對象和不同的側重點。在連綿的陰雨中,我們先后到受害母女就醫的長海醫院和楊所在學校進行實地采訪,并與楊的丈夫、律師及徐某的親屬、朋友等作了詳談(至于楊玉霞本人,因其是待決死囚,已無與其面對面采訪的機會)……歷時一周,方才完成采訪。最后,由我執筆,按上述思路,擬就近8000字的初稿,但文章的第一節擱著,暫時不寫——熊能說,文章發表的時間節點非常重要,你應該親自去刑場,仔細觀察行刑過程及楊在她人生的最后時刻的表現,據此補寫第一節。他說,文章在楊被執行死刑后的第二天發表,影響才會最大。
在主審楊玉霞案的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負責宣傳工作的辦公室主任潘巳申幫我辦理了進入刑場等相關手續。12月11日上午是楊玉霞被執行死刑的日子。那天,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早新聞播報了這一消息,此案再次引起市民的極大關注。上午9時許,在市二中院法庭等候已久的我,終于見到楊玉霞被法警押了出來。其時,她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一身素衣。知道自己死期已至的她看上去并無害怕的樣子,仰著頭平靜地聽完法官的判詞:“被告人楊玉霞傷害無辜,手段殘忍,后果嚴重,高院駁回其上訴,維持原判死刑,立即執行。”
隨之,一輛呼嘯著的囚車從二中院當時的駐地楊浦區齊齊哈爾路飛馳地處閔行區梅龍鎮的刑場。囚車上,我坐在幾位法警的中間。被五花大綁的楊玉霞則席地而坐在車尾右側車窗旁。我不時地回首觀察她的神情。只見她始終保持著一種姿勢,冷漠地注視著窗外,目不轉睛,她知道自己正在駛向生命的盡頭……
當時,正值房地產大開發,囚車駛入梅龍鎮后,目力所及,不是一幢幢新建的高樓大廈,就是馬達轟鳴的建筑工地。囚車在黑黝黝的“泥山”之間的“峽谷”中穿越了十多分鐘后,方才到達一大塊荒地,這就是刑場。從法院到刑場,囚車行駛了45分鐘。
刑場上有兩個間距約5米,用竹竿支起來的油毛氈大棚,一東一西,棚內各置一大堆黃沙。囚車在西邊的大棚前停下,我與法警一起下了車。隨后法警喝令楊玉霞下車。楊昂首挺胸、動作麻利地走下車來,神色異常鎮定。法警從各個角度對她拍照,驗明正身,正準備對其行刑時,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又一輛囚車疾駛而至,??吭跂|頭大棚旁邊。從車上跳下幾名法警,對我們這邊作了幾個手勢,“這邊”馬上心領神會,命已經驗明正身的楊玉霞重返囚車。我暗暗吃驚,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只是腦海里閃過一念:楊玉霞案不會重新判決吧?但只是一瞬間的念頭,我當即否定了這個可笑的想法……而此刻的楊玉霞非?!奥犜挕保⒓垂怨缘鼗氐角糗嚿?,在原地蹲下——至少,她可多活幾分鐘了。
與此同時,從東頭那輛囚車上下來一名20來歲的男性囚犯,頭頸上掛著一塊牌子,上書“涉外持槍殺人搶劫犯許慶國”。我見字大驚,此人不就是我曾經報道過的一手制造了震驚上海、影響惡劣的“94·11·23”涉外持槍殺人搶劫大案(即在上海虹橋賓館房內搶劫殺害韓國商人)的沈陽人許慶國嗎?為偵破此案,上海警方六下中緬邊境,一上沈陽,又到武漢、煙臺、??诘鹊?,轉戰南北,行程數萬里,歷盡艱辛,苦戰600多個晝夜。在兄弟省市警方的鼎力相助下,這個兇殘的犯罪分子終于在1996年6月10日落入法網……關于這個案件,我當時曾作了詳細采訪報道,分別發表在《解放日報》《新民晚報》及《人民公安報》等新聞媒體上。
我無論如何沒想到,這兩名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今天竟然殊途同歸,“相會”于此,共赴黃泉。而作者我,既寫了他們,又親眼見證了他們的下場,實為難得。
我正在感慨之際,法警摘下許慶國的牌子,驗明正身后,將其推至黃沙堆前跪下,然后,用槍抵住其后腦勺,一槍斃命……兩分鐘后,一輛殯儀車駛來,運走了尸體。緊接著,輪到楊玉霞了,同樣的一幕重現。不同的是,此刻的我離開黃沙堆僅半米之遙,當鮮血從黃沙堆里滲出,行將流抵我鞋頭時,我方才往后退了幾步……
至此,我方才明白,剛才命楊玉霞重返囚車,是“前客讓后客”。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做,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也無須弄明白。
囚車返途中,我在外白渡橋下了車,直奔漢口路上的《解放日報》社,向熊能詳述了刑場所見,隨后補寫了文章第一節,又一起對全文作了校訂修改。第二天(1996年12月12日),我們的心血結晶《第二種硫酸》在《解放日報》“專稿特稿”欄整版刊出。當日,時任《新民晚報》總編輯的丁法章讀早報時見到此文,果斷撤下原定長稿,轉載此稿。此稿在上海灘引起極大轟動。文章發表的第二天上午,我在公交車上見一位中年婦女對身邊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可能是其女兒)說:“昨天報紙上有關楊玉霞的文章看了么?女孩子可要當心啊……”
時隔23年,每當我回想起此事,總會想:當年一起婚外戀引發的案件竟會造成如此大的轟動,要是放到今天呢?在社會更多元化的今天,還會出現“第三種硫酸”么?
編輯:姚志剛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