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到塵埃的父愛

陳怡慧

《高老頭》是法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巴爾扎克的著名代表作，描述了一段發生在法國復辟王朝時期的父親為女兒付出所有，換取而來的“孝順”卻是女兒的無情、冷漠和自私的親情故事。這一故事的悲劇無疑和當時金錢至上，金錢甚至可以統治親情的扭曲社會觀念和糜爛的社會風氣息息相關。

作品中，高老頭是一位極具典型色彩的人物，他身上所體現出來的父愛無不令人震驚，甚至讓人難以理解和接受。他的父愛是不值得也不應該被贊揚和夸耀的，作品中的拉斯蒂涅雖然被高老頭的父愛所感動，認為高老頭是一位十分值得敬重的人，以致拉斯蒂涅愿意真正與這位遭受到周邊人冷眼相對的可憐老人平等相處，并且一直出于感情去幫助他、陪伴他，直至到高老頭停止呼吸的最后一刻。但是在筆者看來，這只是因為拉斯蒂涅，作為一個剛剛踏入社會的大學生，一個還涉世未深、內心仍以正善美為原則的人，畏懼而不敢反抗當時那樣一個如泥潭一般極易身陷其中而難以自拔的復雜丑陋社會，他只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承認這就是他將要步入、他所夢寐期待的社會，于是他便抓住高老頭這一“救命稻草”來反抗這眼前的社會。

高老頭這個角色是可悲的也是可憐的，他最后的結局是一個凄涼的悲劇，自己盼了一生、用盡一切希望女兒們能好好愛他，誰料到上天卻給他安排了一個直到自己離世、舉行葬禮時兩個女兒也沒有出現的悲劇，這是一個大大的諷刺。作者不僅諷刺了高老頭這種父愛得不到應有的回報，也諷刺了當時的巴黎是一個支離破碎的社會。就像鮑賽昂夫人對初出茅廬的拉斯蒂涅描述社會的話“社會又卑鄙又殘忍”“社會只不過是騙子跟傻子的集團”，可以知道這是一個在社會中歷經過許多大風大浪，感受過水深火熱的過來人總結出來的心得感想。

在這種社會環境下，高老頭的父愛卑微到塵埃里。高老頭為了見到女兒，從女兒的仆人口中獲取女兒一天出行的信息，在香榭大道上坐一天只為等著女兒來回經過的時候可以瞧幾眼女兒。高老頭自己住在破舊不堪、發臭發潮的伏蓋公寓，他的兩個女兒卻住得很闊綽。高老頭一直裝作滿不在乎的神氣說：“只要她倆玩得高興、開心，穿得高雅體面，只要她的房間里鋪著地毯，我穿什么，睡在什么地方有什么關系呢。”高老頭已經對他的女兒愛得不清醒，愛得喪失了是非觀念，無論他女兒做了什么，他都會盡自己所能、拼命地為女兒找借口。而在高老頭給了兩個女兒一大筆財富以后，女兒們逐漸發現已經從父親身上取不出什么東西的時候，她們便翻臉不認人，這從子爵夫人說的話“不承認他們的父親，好父親”中可以看出。

高老頭的父愛是喪失理智的，他的父愛就是人們日常所說的溺愛，甚至可以形容為溺愛的最深程度。在他妻子去世后，他的愛就開始轉移到兩個女兒身上，他開始對女兒們百依百順，無微不至地偏愛。高老頭作為一個暴發戶，他對金錢的在意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在他眼中，金錢是萬能的，是可以買來女兒的，他所渴望得到的父愛是需要用金錢來交換的。當他在給兩個女兒各種豐富奢華的物質性父愛時，無疑就在向女兒傳遞金錢至上的觀念，這也就讓人們知道他的兩個女兒對金錢、社會權力為何會如此地著迷，甚至自私到了拋棄父親的地步。高老頭最后得不到孩子們孝順的原因，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的兩個女兒在本質上的自私自利，而女兒的這種性格又要追究到高老頭本身扭曲錯誤的價值觀念上。他的父愛不是為了教育女兒在未來成長中如何發展成為一個優秀善良的人，讓她們以此來獲得美滿的生活，而是直接簡單的沒有底線的無條件滿足女兒沒有邊界的物質欲望。真正的父愛并非像高老頭這般一味的給予，而應是“授之以漁”，教會兒女正確的生存本領。

同時，高老頭的父愛是自私的、是喪失道德觀念的。他視女兒為他生命的一切，當他的大女兒娜齊為錢而感到窘迫，但是身為父親的他又已經一無所有時，他出言：“我沒有辦法，除非去偷。可是我會去偷的呀！”倘若不是高老頭不知道可以去哪兒偷，也許他真的會為了女兒而觸犯法律道德。這樣的父愛是自私的，雖然愛護女兒是全天下父母的本性，人們也理解一位父親擔憂女兒困境的心情，但這種為了維護女兒而無視社會，要破壞社會秩序的父愛是不能為人所包容的。

最后再來看看高老頭在臨死前對女兒看法的轉變。在多次強烈地渴望在臨終前再見兩個女兒一面而終究意識到這個簡單的愿望也無法實現時，高老頭終于怒了，他終于愿意相信他女兒對他其實并沒有真正的孝順，曾經他聽見過的“親愛的爸爸”的稱呼也只是他的女兒在對他父親有所求，又想從他身上撈取些什么對自己有利的事情時的一種孝順的假象。他知道他的女兒并沒有出于感情而真正地愛他，關心他。他很后悔也很懊惱當時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他的兩個寶貝女兒，而遭遇到現在自己一無所有的境況。

很可悲的是，高老頭雖然領悟到自己曾經的自欺欺人和對女兒過于疼愛的錯誤，但是他仍然深陷在一個漩渦無法走出來，那就是他把女兒的不孝順統統歸咎于是金錢的重要性和選擇女婿的錯誤，而沒有自省到自己的教育失敗問題，沒有對自己的意識觀念進行反省和矯正。他最后的覺悟是“做父親的應該永遠有錢”，只有這樣才能將女兒像拉緊馬匹那樣緊緊地留在身邊。還認為女兒之所以沒有好好盡孝，是因為她們所嫁的丈夫都不是好人，不是真心實意對女兒好的人，限制了女兒的自由，使女兒處于身不由己無法經常去看望孝順父親的境遇。高老頭始終沒有將他所遭到的境遇與他自身的關系連接起來，沒有意識到真正的關鍵不是在于女兒的婚姻成敗問題，而是在于女兒自己內在的真心問題。

高老頭對孩子的父愛就像是在營養不均衡的環境中培養著一棵幼苗，從根基開始就已經存在病態的因子，這樣生長起來的樹是不會長遠發展的，哪怕它的外表長得再光鮮亮麗，也難以成為一棵能夠抗得起狂風暴雨的參天大樹。

（華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