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張偉明

那只盤旋了四天的黑鷹終于在彌漫著水汽的黃昏里飛逝而去，并留下了一聲尖厲的如鬼魅般的啼叫在空中浮蕩，長長的啼叫劃破了天空也劃破了每一個村人的心。半個時辰后靜默的村子傳來一聲犬吠，然后陸陸續續各家的狗也跟著吠了起來。在此起彼伏的犬吠聲中，整個村子像是從令人窒息的水底下浮了出來，各家各戶開始喂飼家禽和六畜，忙碌了一番后村子又平靜了下來，黑夜深處似乎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啼哭聲。楊青臨睡前從那個老舊的柜子里拿出一盞煤油燈，她把玻璃罩抹干凈，點燃后拿到正對著村口的那個窗臺上，為那離去的人添一絲光亮。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人找上門來，請她明天去折紙偶，村子里的一個老人過世了。來人為楊青留下了一瓶本村自釀的上好米酒，村里的人都知道楊青喜歡喝這米酒，喝過米酒的楊青折疊出來的紙偶會更加活靈活現。楊青一邊品著送來的米酒，一邊在大簸箕里的一堆白紙中魔術般變出各種各樣的紙偶。村里的那些姐妹空閑時常會過來串門聊天，或幫她折一些簡單的紙偶。這段時間正是農忙時分，楊青就不去打擾那些常來往的姐妹了。在村里楊青是最沒有什么農忙概念的女人，原來她也耕田種地的，隨著請她折紙偶的人越來越多，主家給的紅包一年到頭加起來競和在小煤窯挖煤的丈夫的收入差不多.于是她索性把自己的田地借給人家耕種去了。楊青一般在家里先折疊好一些她喜歡的紙偶帶上，然后到主家家里按他們親屬的要求再折疊一些逝者生前喜歡的飛禽走獸之類的紙偶。

早晨，包里塞滿各類紙偶的楊青從村邊走過，碰到在田里忙活的姐妹她會和她們打打招呼，約好什么時候過來打麻將或包餃子。她的那些姐妹都是在珠三角打工多年后跟著丈夫嫁回這南方山村的，她們隔三差五地聚在一塊，她們都背井離鄉打過工，都在異地他鄉漂泊多年，有許多大家熟悉的話題可嘮。楊青她們這三個常來往的姐妹，便是來白三個不同的省份，在這講了幾千年方言的南方山村里，她們像是一群從海水里游進淡水河里的魚。剛進到村子那陣，村民們比劃著手腳、口沫橫飛地要與她們說什么時，她們一句也聽不懂，而她們操著的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村民們也聽得一頭霧水，鴨同雞講。至今她們跟村里人的溝通一半還得靠手勢，且常常鬧出尷尬和笑話，比如在村里豎出中指是表示很好很厲害，因為他們都認為中指在手掌里是最拔尖的，但楊青她們都知道這是用來罵人的手勢。等她們都明白豎中指在村里是這么一回事時，楊青她們取鬧調笑時便會向對方豎出中指，這往往更讓她們笑成一團。日子一長她們也慢慢習慣了這個手勢，只是她們姐妹之間比出這手勢時，便多了一層戲謔與調笑，還有只有她們才能心領神會的默契。

楊青從村里走過，便陸續地遇到在田里忙活的羅虹、艾娜，看楊青的行裝她們都知道她這是去“送銀”，如果是結婚人家請去的，村里管這叫“送金”。遠遠地楊青就會向碰到的姐妹伸出中指，姐妹們也會心地向她伸出中指。艾娜那個六歲的兒子也從地里頭鉆出來學著艾娜的樣子向楊青豎起中指，楊青邊走邊嗔笑著說：“小子，等阿姨回來疊個小王八給你！”

楊青喝了主家送來的米酒臉頰緋紅，無論是“送銀”還是“送金”，主家都喜歡看著楊青臉頰緋紅的樣子，這說明他們送去的酒是好酒，楊青喝得歡喜，村里人都知道喝高興了的楊青手里會變出能飛的仙鶴來。村里人都知道楊青折疊出的仙紙鶴會飛，但卻沒有人看見仙紙鶴從她手里飛起過。楊青折出的仙紙鶴會飛的話.是從廖伯婆的孫子拳拳的嘴里說出來的，他說他在月亮很大的那晚看到從楊青手里飛起一只仙紙鶴。雖是孩童之言，村民們竟然把這事當真的說開了，但楊青的姐妹是不會去相信這些裝神弄鬼的話的。每當有村民豎出中指說起仙紙鶴會飛的事時，她們就變著怪臉也沖楊青豎出中指，這時楊青就會把手背到身后也對她們伸出中指。

“送銀”回來的楊青腳步有些浮滯，看來在主家那兒又喝了不少上好的米酒。楊青哼著她四川老家的小調往家里走.整條村子開始溢出黃昏的薄霧。每次經過廖伯婆圍著小籬笆的家時，楊青都要進去看看這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和她那七歲的孫子拳拳。進到廖伯婆的院子里，便看到拳拳在洗菜，廖伯婆在洗鍋準備炒菜。見到楊青，婆孫倆都顯得很高興，趕緊放下手里的活招呼楊青喝杯水。那只拳拳經常挖蚯蚓給它吃的花雞羽毛光亮光亮的，見楊青來了也興奮得咯咯直叫。廖伯婆拉著楊青的手說了好多的話，無論楊青說什么，她都能心領神會，也許是因為廖伯婆也曾經有過一個像楊青一樣的外來媳婦吧。每次廖伯婆跟楊青說的話里都會有這個內容，她會一再交代楊青，她過世后一定要折一只好看的仙紙鶴燒給她。楊青說：“你老人家一定會長命百歲，到了那一天我一定會折個仙紙鶴送你的。”楊青把拳拳抱在大腿上聊天，從她的手里變戲法般折疊出一只小花雞送給拳拳，拳拳咯咯笑著高興壞了。廖伯婆非要留楊青吃飯，楊青還是推辭掉了，臨走時她把下午主家送的食品、禮物都留給了婆孫倆。

每次從廖伯婆家里出來，楊青的心里都會澀澀的。廖伯婆的兒媳婦因無法習慣這南方山村的生活，三年前留下一紙，說她去其他地方打工了，不用去找她，她也不會再回來了。廖伯婆的兒子是在珠三角一帶打工，本來說再多攢兩年的錢便回來跟媳婦一塊搞種養的，但他的媳婦等不及他了，她留下的紙條上淚跡斑斑。廖伯婆的媳婦聽說是陜西的，幾年前和同在深圳打工的廖伯婆的兒子相戀結婚，由于懷上了拳拳便回到了村里，為了生計丈夫繼續留在外面打工，一年只能回來一兩次。媳婦一去杳無音信，拳拳的爸爸半年才回來探望婆孫倆一次.同時也是為了送回差不多夠用半年的生活費。拳拳的爸爸在外打工很少有固定的地址，每次回來聽他說的打工的地方都不一樣，不是東莞就是中山.不是深圳就是佛山。多年來村里人從不知道他打工的具體地址，他也從不給家人留下什么具體地址，也許媳婦的離去傷透了他的心，也許他有無從述說的苦衷。

為了沖淡酸酸澀澀的心情，楊青又哼起老家的小調，楊青知道自己喜歡這個山村，盡管這個南方的山村和自己老家的鄉村很不一樣.但她深知這里已是自己的家。透過若隱若現的薄霧她知道那個亮著燈的屋子便是自己的家，那燈是她的家公亮的。今晚她那在鄰村小煤窯做工的丈夫會回來，她得趕在丈夫回來前為他做幾樣好菜，她的包里還揣著一瓶留著與丈夫一塊喝的上好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