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偉
從“坐井觀天”到崖山海戰
五國城和崖山,記錄了兩個趙家班的亡覆,也從凄慘迷茫中勾勒出趙宋王朝最后的影子,和留給后人的傳說與構想。那曾是屈辱的歲月,也有悲壯的回響,有凄美無情的風花雪月,也有風雨如晦的黑暗記憶。兩個大人的狼猶和悔恨,一個孩子的絕望與驚嚇,都深深地刺痛了這個民族,也延緩了中國現代化的腳步。歷史,從來很無情。所以,說什么都是無用之語。歷史發生了,就不會重新開始。開始的,或許是另一個輪回。
這不僅僅是兩宋的暗示。
五國城的風花雪月
說到五國城,歷史上無非就是徽欽二帝那點事。
公元1127年,靖康二年,這是趙宋王朝無法抹去的屈辱之年。《射雕英雄傳》的郭靖楊康的名字由此而來。岳武穆的“靖康恥,猶未雪”亦是指此變局。金人在第一次大肆劫掠后卷土重來。這一次劫走了無數金銀財寶,以及宋室的血脈和所有女眷。據史料記載,金兵攻陷東京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而后,虜走了徽欽二帝,還有一千多名皇室男丁,近四千名嬪妃公主,三千多名民間女子。當中,有趙構的生母、二妃以及二女。
這年的農歷三月二十九日.金人把以徽宗夫婦為首的第一批俘虜分乘八百六十輛牛車,啟程北上。四月初,欽宗等俘虜也繼續“北狩”,踏上茫茫南望鄉國的道路。
有一篇文章是這么寫的:“兩位皇帝都穿著白色的岡衣,披頭散發。日落、風起,天邊暈染著殘血般的赤霞,夕陽拉長了這對父子沉重的背影,身后是皇后、嬪妃、太子……還有大臣、工匠、倡優等各色人群,這十余萬俘虜哭聲不絕,猶如長河浩蕩。”
在這群人當中,僅有限的幾個人活著回到了南宋國土,其中包括趙構的母親韋賢妃,以及后來幫助趙構殺害岳飛的秦檜夫婦。
他們此刻不知道,終點在何方?甚至不知道,明天會怎樣?
而我們知道,有個叫五國城的地方,在等著他們。不是熱情迎接,而是漠然等待。冷漠,寂寞.沉默,是五國城迎接這對父子的表情。
五國城,位于今天黑龍江省的依蘭縣。寒溫帶氣候,在宋遼金的時代,更是苦寒之地。苦寒之地,必民風彪悍。從漢時的匈奴,到隋唐的突厥,再到宋時的夏遼金蒙,無不把南方王朝擾得不得安寧,并且由金和蒙先后滅掉兩宋。五國城距中州汴梁逾兩千公里,以牛馬的腳程得幾個月的時間。而事實是,他們先被押解到燕京,即今天的北京附近,又北行到上京,最后才到五國城。等到五國城時,已經是1130年的7月了,此時,距他們離開繁華東京已經三年多的時光了。
宋徽宗做夢也不會想到有如此的下場。他接班時的宋朝正是風華正茂。雖然在與遼的作戰中屢戰屢敗,但后來的“澶淵之盟”卻為宋朝的發展換來了百年的相對安寧,同時讓北宋成長為歷史上最有魅力的時代。《東京夢華錄》記載:“青樓畫閣,繡戶洙簾。雕車競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作為天字第一號的玩家,徽宗趙估把書法、繪畫、收藏、園林建筑之美,都推向了一個高度,甚至是高峰。他為興建艮岳,從全國各地搜集奇石,搞得民不聊生。所以,他的悲劇此時或許早已注定。高高的艮岳氣象萬千.與五國城“坐井觀天”的地窨子形成了鮮明而苦澀的對照。
五國城的風花雪月替代了東京汴梁的風花雪月。這里的風更加剛烈,這里的花更加炫目,這里的雪更加肆意,這里的月更加冷峻。詩詞便不再是依紅偎翠的燕婉,而是除了愁,還是愁;除了冷,還是冷。
《宋詞三百首》第一首詞便是徽宗皇帝的《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這大概是他在所謂“北狩”路上所作的第一首詞。因為他被擄時已經是農歷三月了,河北的杏花已經開放。此時,又剛剛背離溫柔之鄉,心理的落差和悲苦是可想而知的。
在五國城期間,他寫的《在北題壁》,更是把孤獨、凄涼訴說得淋漓盡致。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無南雁飛。
據說,二人在北國的生活雖說不上好,但也說不上很差。兩人除了有書讀,還能和妃子們生孩子。最后,徽宗死于1135年,欽宗死于1161年。一個在五國城待了九年,一個待了三十五年。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無煙、無波,愁似烏云,似那崖山海戰前壓城城欲摧的滾滾烏云。
崖山風雨如晦
時間到了公元1279年,距徽欽二帝北狩過去了一百多年。南宋也到了亡國的邊緣。
地點,廣東新會的崖山。
這天,是農歷的二月初六。
此時,崖山上空,烏云密布,陰風怒號,戰爭一觸即發,決戰馬上開始。一方是元軍蒙古漢軍都元帥張弘范,一方是南宋樞密使張世杰。兩位老張家的人各為其主,國家的命運握在他們手中。
張弘范,其父為金人,后降元,之后張弘范出生。所以,嚴格意義上講,其既非金人,也非宋人,是漢族的元人。而元,實質意義上并非中國史上的一個朝代,他只是蒙古帝國的一個汗國,是外族統治中國的一個時期。其實,在崖山海戰開戰前的1 276年,南宋已經滅亡了。彼時,謝太后已經差人將傳國玉璽交與元軍統帥伯顏。為此,伯顏還寫了首詩來鼓吹此事。“劍指青山山欲裂,馬飲長江江欲渴。精兵百萬下江南,干戈不染生靈血。”而后,年僅七歲的恭帝和他的先人一般,被押解北上,到達大都。也就是徽宗皇帝寫《燕山亭·北行見杏花》的地方。恓恓惶惶,可憐巴巴。
或許徽宗和欽宗死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后輩也會像他們一樣,被人驅趕,被人凌辱,被人滅國而代之。
恭帝投降后,南宋的戰斗力量仍然選擇與侵略勢力斗爭。由陸秀夫、張世杰擁立的端宗趙罡、衛王趙咼仍在邊打邊退,邊退邊打。元軍新征服的地區也并不太平。
但南宋流亡政府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歷史,已經開始為他們關門。
端宗小皇帝在逃亡途中落水染病不治,趙咼即位。君臣最后退據崖山。
此地,離南宋都城臨安也有一千多公里。幼帝對繁華富庶的臨安還未來得及好好看上一眼,就只好一路跑跑跑,在倉皇中出生,在倉皇中死去。
彼時,元軍兵分三路向崖山發起總攻,宋軍南北受敵,戰爭一直從黎明打到黃昏,宋軍終大敗。在《中國至簡史》一書中,作者這樣寫道:這時,暮色四合,陰云席卷天地之間,一時風雨大作,冷雨伴著呼嘯的陰風,連對面人影都辨不清。
就這樣,南宋十萬將士葬身崖山。陸秀夫在讓妻子兒女殉節后,背起帝咼,躍身大海。
南宋的最后一縷血脈,在風雨中,融人大海。
崖山海戰三年后的1 382年,文天祥就義,時年五十六歲。最后抗元的精神力量徹底消失。
崖山海戰使得一脈相承的中華文明由此斷層,其影響深遠延續至今。有人認為,宋朝的滅亡,絕對不是簡單意義上的改朝換代,而是中國第一次亡國。漢文明的發展與傳承受到史無前例的打擊和破壞。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接近現代科學管理的朝代。中國文化的巔峰,都隨著宋的滅亡而凋殘。宋以后自信、開放、寬容的民族不見了,中國獨立發展的進程被打斷之后,明清的文明形態跟之前大不相同。更嚴重的講,中國作為一個文化體系已經滅亡,中國的脊梁已被打斷,中華精神已經滅絕。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崖山之后無中華。
從五國城到崖山
從五國城坐井觀天,再到崖山華夏滅亡,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其實,每一次的毀滅,都是因為白毀長城。
宋朝立國以來,都是重文抑武。且愈來愈寵信奸邪,重用席臣。北宋末年,寵信童貫、蔡京、王黼等六賊,罷免種師道、李綱等抗金派;到南宋初,并沒有吸取北宋滅亡的教訓,高宗又聯合秦檜、張俊,構陷岳飛;直至最后,奸佞賈似道又權勢熏天,配合了蒙古軍隊的長驅直人,最后又導致恭帝面北俯首。岳飛死后,南宋小朝廷變本加厲,將能征善戰的武將拔除殆盡,只剩下宵小和皇帝。應該講,南宋的滅亡,是和岳飛的死有著必然聯系的。岳飛已經將要光復中原,卻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并賜死風波亭。如果能光復中原,一是可以擴大宋的戰略緩沖地.二是可以增強軍民的抗敵決心和信心。宋之國祚再延長百年,興許也是可能的。然而,一切假設都已經不存在。
有觀點認為,岳飛的死是因為他不懂得皇帝的內心,用今天的觀點來講,是不講政治。趙構并不想讓他的父兄回來.而岳帥卻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書,“直搗黃龍,與諸君痛飲耳!”犯了高宗的大忌。
如果僅僅是愛國,而不懂政治,不講政治,岳飛的下場告訴了我們結果。
所以,勇猛而才華橫溢的辛棄疾,既為他贏得了贊譽,也引來了一些人的嫉恨,政治抱負始終不得展開。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檐突騎渡江初。燕兵夜提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愛國,還要講政治,這便是愛國者的悲哀。
英雄沒落,也是國家沒落的開始。
從五國城到崖山,結果其實早已注定。
公元217年
公元217年,正是東漢獻帝建安二十二年。
這是一個關乎文學,關乎政治,關乎幾位重量級人物悲喜的年份。
先看看這一年發生了什么吧。
四月,漢獻帝詔令曹操設天子旌旗,出入依天子禮稱警蹕。
十月,漢獻帝劉協又命曹操王冕用十二旒,乘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
曹操頒《舉賢勿拘品行令》;
曹操發布命令,以次子曹丕為魏世子;
曹丕撰《典論》;
“建安七子”之一陳琳死:
“建安七子”之一王粲死:
“建安七子”之一應場死:
“建安七子”之一劉楨死:
“建安七子”之一徐斡死。
什么?建安七子死了五子?
沒錯。另兩人,阮瑀已于五年前的建安十七年病逝;而孔融,已經被曹操處死十年了。七子之死,除了孔融是死于政治,其他人都是死于疾病,尤其是217年的一場瘟疫,奪去了五個人的生命。
當然,這年奪去的,還有曹植的政治生命。
可以說,公元217年,對于建安文學、建安風骨來說,都具有一定的毀滅性。
建安本身就是個文化符號,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時代坐標。
曹氏父子的興起,是建安文學興起的標志;而曹植的死,則代表了建安文學的結尾。
此時,正處于三國紛爭的白熱化階段,然而政治的紛爭并沒有把文學淹沒,相反,這個時期的文學成就在中國文學史上迸發出燦爛的光芒。
這一切都應歸功于曹丞相。
是曹丞相成就了鄴下新聲.進而成就了建安文學。
這決不是夸張與謬贊。
隨著時代的發展,我們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評價會越來越客觀,對于他們的功與過、是與非,通過歷史史實、歷史影響來進行修正,或者糾偏,就如對義和團的評價,我們不會僅僅停留在“愛國運動”的層次;對于曾國藩的評價,我們也不會僅僅停留在“鎮壓太平軍的劊子手”。曹操曾經在歷史上的地位不高,既緣于中國史家的所謂正統觀念,也由于曹操的出身。曹操的父親曹嵩,是宦官曹騰的養子,在當時講求門閥政治的東漢,通過宦官走上政治舞臺.顯然為廣大士人所不齒。就是開展“月旦評”的許劭,一開始也并不愿意為他做出評判,因為在他們的心目當中,曹操并不值得讓人評判。但隨著歷史的拉長,人們對曹操的評價越來越高,他不再是老百姓心中的奸雄和奸臣,而是既能打仗,又會寫詩,既有狡狎的一面,又有政治智慧的時代偉人。“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從后人的觀點來看,竟也適用于曹操。許劭到底還是給了曹操一個評價:“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這個評價比之時人對于劉皇叔的評價高了許多。當時有人評價劉備說,“使居中國,能亂人,不能為治;若乘邊守險,足為一方之主”.后來也倒是應驗了這句“一方之主”的識人之句。由于《三國演義》所謂正統的誤導,使得劉備、諸葛亮的形象在民間掩蓋了曹操的光環,但歷史總會撥去迷霧,露出本真。
而建安時代的曹操,最是意氣風發。
政治上,他挾天子以令諸侯,中國的北方,正在逐漸實現統一。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曹操通過官渡之戰徹底擊敗了世家子弟袁紹。這是出身并不好的曹阿瞞一次華麗綻放。汝南袁家白袁安起,至漢末已是四世五公,是當時公認的士人領袖。能夠擊敗士人的領袖.是曹操政治生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白此,曹操為統一中國北方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這時候,袁家的兩個兒子袁尚和袁熙卻跑到了北方的烏桓,兩者聯合,期待反戈一擊。
一桓,也有叫“烏丸”的,是東胡系統的古代民族之一。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五月,曹操接受首席謀士郭嘉建議,暫時放棄南下的打算,決定北征烏桓。通過冀南、冀中,經無終,出盧龍塞,兵臨白狼山,直搗柳城。投奔烏桓的袁尚袁熙又投奔了遼東公孫康,不久,公孫康殺二袁,歸順曹操。烏桓之戰,徹底解除了“三郡烏桓”對中國北部的威脅,掃清了袁氏的殘余勢力,徹底統一了河北。而烏桓人除部分遠遷遼東外,“其余眾萬余落,悉徒居中國”。此后,這個古代民族便逐步消失在歷史中。是年九月,曹操班師回朝。途中,行軍到海邊,經碣石山,登山觀海,寫下千古絕唱《觀滄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當濕潤的海風吹動曹丞相襟袖和頜下的長須時.他心里肯定充滿了無上的驕傲和睥睨天下的豪情。
一千七百四十七年之后,同是戰略家、政治家、詩人的毛澤東寫下了《浪淘沙·北戴河》: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兩個偉人,氣魄和心境何其相似!
而曹操,即便是次年遭遇了赤壁之敗,也終未動搖他的雄心以及他在北方士人心目中的統領地位。這種地位,既來自于他平定天下、統一華夏的政治理想和成就,也來白于他所獨有的、割舍不斷的文學情愫。這一點,對士人的影響是致命的。他之所以在二十五個兒子當中最喜歡曹植.曹子建的文學素養也是重要因素。
“外定武功,內興文學”,是曹操作為一位政治領袖的戰略主張,《文心雕龍.時序》寫道:“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曹操以政治家的謀略,“奉天子以令不臣”,唯才是舉,使一批有政治頭腦的人聚集到自己身邊,也才有了“建安七子”。
七子之稱,源于曹丕所著《典論·論文》:“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斡偉長,陳留阮踽元瑜,汝南應場德璉,東平劉楨公干。斯七子者,于學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脲于千里,仰齊足而并馳。”在這七人中,王粲文學成就最高,長于詩賦,文章也清峻通脫;孔融的文章恃才負氣,敢怒敢罵,以氣盛見長;陳琳以書檄名世,鋪陳華麗,曾治好了曹操的頭疼病;阮瑀也擅長書檄文表,曾在馬上為曹操草擬致孫權書,書成而曹操不能改一字;徐斡則文章辭義典雅,《文心雕龍》評價其“公斡箋記,麗而規益”。七人中,除孔融與曹操政見不合外,其余六人都視曹操為知己,想依賴他干一番事業。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春,是個值得老曹高興的季節。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歷史上最有名的一個建筑物終于竣工。后來這個建筑物被羅貫中老先生通過孔明的三寸不爛之舌給好好地八卦了一下,這就是銅雀臺。
不妨原文引用一下《三國演義》的這一精彩片斷:
孔明日:“亮居隆中時,即聞操于漳河新造一臺,名日銅雀,極其壯麗;廣選天下美女以實其中。操本好色之徒,久聞江東喬公有二女,長日大喬,次日小喬,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操曾發誓日:吾一愿掃平四海,以成帝業;一愿得江東二喬,置之銅雀臺,以樂晚年,雖死無恨矣。今雖引百萬之眾,虎視江南,其實為此二女也。將軍何不去尋喬公,以千金買此二女,差人送與曹操,操得二女,稱心滿意,必班師矣。此范蠡獻西施之計,何不速為之?”
瑜日:“操欲得二喬,有何證驗?”
孔明日:“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筆成文。操嘗命作一賦,名日《銅雀臺賦》。賦中之意,單道他家合為天子,誓取二喬。”
瑜日:“此賦公能記否?”
孔明日:“吾愛其文華美,嘗竊記之。”瑜日:“試請一誦。”孔明即時誦《銅雀臺賦》云:“從明后以嬉游兮,登層臺以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觀圣德之所營。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立雙臺于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俯皇都之宏麗兮,瞰云霞之浮動。欣群才之來萃兮,協飛熊之吉夢。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雙逞,揚仁化于宇宙兮,盡肅恭于上京。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澤遠揚。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輝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君壽于東皇。御龍以遨游兮,回鸞駕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臺之永固兮,樂終古而未央!”
之所以全文照錄,實為此賦之華美無比,雖經羅老先生擅改,竟無傷大雅,也不傷建安之風。連筆者也跟著八卦。“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其實,銅雀臺修好之日,距赤壁之戰已經過去了兩年。老羅巧妙地利用騰挪之術和通字之法,構建了曹孟德覬覦江東“二喬”的歷史冤案。
銅雀臺落成之時,曹操召集了一批文士“登臺為賦”。
彼時,百花盛開,惠風和暢。銅雀臺巍然聳立,勾心斗角,勢比阿房;一千文人峨冠博帶,談笑風生;一眾侍女濃妝艷抹,香氣彌漫;百官齊賀,鐘鼓齊鳴,玉食羅列,瓊漿橫陳。這是一場文人的雅會,也是一次展示魏王恩威的表演,當然,這場表演非常成功。這一眾文人當中,大概就有這五子,以及楊德祖、蔡文姬、邯鄲淳、左延年等一時之俊。而第一個完成命題作文的,正是曹操最喜歡的曹植。
當然,曹植完成的《登臺賦》并非《三國演義》里諸葛亮背誦的《登臺賦》。
曹植的確是位天才詩人。
曹操也一直對曹植寄予厚望,曾說,“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史傳說他“性易簡,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就是說他性情坦率自然,不講究外在形式,認為他是最能成就大事的人。再加上楊修等人的輔弼,曹植幾欲成為魏王太子。
政治前途之光明,文學成就之輝煌,曹植可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然而,這一切,于公元217年戛然而止。
這一年是讓曹操最為頭疼的一年,不僅僅是生理上的頭疼病反復發作,還有對于世子選擇的頭疼。這一年,曹操的政治生涯即將達到頂峰。按說,這是很令人高興的事,但對于曹操來說,卻使得自己的頭更加地疼了,到底該立誰為太子?
本來曹操在立世子的問題上就猶豫不決.一度傾向于立占天下八斗之才的子建,但立長不立幼的古訓,加上這個兒子常常“任性而行,不白雕勵,飲酒不節”的氣質,使得他卻始終有所顧慮。而底下發生的事則決定了他棄植立丕的決心。
就在這一年的某月某日,我們的大才子又喝高了,他決定坐坐皇家的馬車,體驗一把皇家的威風,順便到王宮里兜兜風。這次不知道是跟誰喝的,也不知道是自己一時興起,還是有哪位豬隊友給出的餿主意,反正好像是沒人攔著他。于是,從公車令那里借來了車馬,讓人打開司馬門,在只有皇帝舉行典禮才能行走的禁道上風馳電掣,縱情馳騁,一直游樂到金門。一路陽光,一路歡笑,一臉得意,一臉酒紅——他樂了,也爽了,卻忘了每天躲在后宮戰戰兢兢的獻帝那張憤懣而愁苦的臉。最重要的是.這犯了他爹的大忌——擅用皇家威儀,且在只有皇帝舉行典禮的禁道上招搖,顯然為僭越之舉,豈能為他所容?所以,他爹怒了。他爹一生氣,后果很嚴重。魏王立即著令處死了掌管王室車馬的公車令,更為嚴重的后果是,徹底失去了對曹植的信任。于是,該年十月,曹操召令曹丕為世子。可謂一失足成千古恨。
從此,曹植告別了昂揚奮發的人生階段,陷入難以自拔的苦悶和悲愁中。他成了詩人曹子建,酒徒曹子建,不再是公子曹子建。
政治上的失意,終是難以排遣。愁上加愁的,還有朋友們的相繼離去。這年冬天,北方發生疫病,曹丕在第二年給吳質的信中說,“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除孔融、阮瑀早死外,建安七子之中剩下的五人竟然全部死于這次的傳染病。曹植《說疫氣》描述了當時疫病流行的慘狀:“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
建安五子死后三年,一代梟雄曹操病逝,曹丕稱帝,改元黃初。這標志著建安時代正式結束。
但建安文學的衰落,夏傳才先生認為,建安二十三年繁欽之死是其標志(《建安文學全書》總序)。
而曹植則郁郁半生,于太和六年(公元232年)病逝,年僅41歲。這標志著建安文學的正式謝幕,也標志著建安一代士風的結束。中國文化即將迎來一個玄遠深妙的時代——正始時代。那是一個更加注重自我表達、更加重視哲學思考、更加追求內心解放的時代。
這一年,東吳名士魯肅去世,開啟了西蜀覆亡的閥門——魯肅是孫劉聯合最強力的支持者,在他去世的兩年后,呂蒙、陸遜二人聯合實施了白衣渡江,捕殺關羽,因而引來蜀主劉備報復性東征,結果夷陵一戰,蜀軍大敗,劉備白帝城托孤,蜀漢進入后主統治時期。
這已經是公元221年的事了。此時,曹丕已稱帝一年,未幾即進入司馬家族專權時代。
一個更加混亂的時代即將拉開帷幕。
一群更具神韻的人即將登上歷史舞臺。
魏晉風度,將成為一道照耀千年的不滅燭光。
血色東市
說到魏晉風度.大多情況下第一個想到的會是嵇康。論才學,他的作品《琴賦》《酒賦》《養生論》《生無哀樂論》都是千古名篇;他善撫琴,尤其是《廣陵散》已經成為遙遠的絕響。論風度,山濤說他“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我的天,喝醉了都這么美,我們醉后只是爛泥一堆,而人家,“玉山將崩”啊!
嵇康和阮籍等七人組成的“竹林七賢”絕對是魏晉時代一道亮麗風景,也是中國歷史天空中閃爍著光輝的一個星系。嵇康是曹家的女婿,自然和如日中天的司馬家互不順眼。并且,鑒于嵇康的才學、風度皆屬一流,許多人,包括和司馬家走得非常近的鐘會都不入他的法眼。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阮籍,向秀,以及呂安。山濤勸他做官,他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就把人打發了。鐘會寫了一篇《四本論》,想讓嵇康提提意見,結果連見的勇氣都沒有,直接隔著墻扔到了嵇家,然后撒腿就跑了。等到后來鐘會有了權,亦有了勢,便錦衣華服,車馬喧囂地來“拜訪”嵇康來了,嵇康正在樹下和向秀打鐵,對鐘會的到來連眼皮都不抬,耳輪中只聽得“叮叮當當”,眼里面只看見火星兒飛濺,哪里看得到你的錦衣華服,哪里聽得到你的車馬喧囂?
終于,鐘會待不下去了,轉身要走,于是兩人才有了第一次對話:“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大概這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兩人平生唯一的一次對話。而這唯一的一次對話,便使得鐘會起了殺心。
其實,鐘會家學也非常深厚,其父鐘繇是著名書法大家,他本人也非常有才學,相貌也俊郎,既精通玄學,又熟知軍事,為司馬家也算是立過顯赫戰功。雖如此,但在才學和風韻上,還是和嵇康差了許多。
終于逮住了機會。
嵇康的好朋友呂安的哥哥呂巽,本來與嵇康關系也很好,但卻當了回人渣。他迷奸了自己的弟妹,又誣告兄弟不孝,意欲殺之而后快。在以孝治國的魏晉時代,不孝之名足以使人致死。嵇康沖天大怒,不相信天下竟有如此禽獸之人,便極力為呂安辯污,不想這卻觸怒了司馬昭。而鐘會從中又添油加醋,于是,被殺。
司馬昭早就對嵇康不滿意了。嵇康作為曹家的女婿,拒絕與司馬家的合作,使得司馬昭極不舒服;《與山巨源絕交書》,加大了這種不滿意的程度,再加上鐘會的小報告,促使司馬昭必殺嵇康。
嵇康之死,也許是中國歷史上最優美的一種死法。
史載,臨刑前,嵇康神色不變。大摳門以及以“卿卿我我”著稱的王戎就說過:“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他看看離行刑時間還有一段時間,便向他的哥哥嵇喜要來自己常用的琴,最后一次彈奏《廣陵散》。彈畢,一聲嘆息:袁孝尼曾想跟我學習《廣陵散》,我每每吝惜而固守不教授他,于今,《廣陵散》絕矣。
說罷,從容赴死。時年三十九歲。
余秋雨在《遙遠的絕響》(見《山居筆記》)一文中,寫道:“這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還有太陽”,“開場上一片寂靜,神秘的琴聲鋪天蓋地。”而魏風華則在《魏晉風華》一書中,寫道:“那一天午后,大約沒有陽光,疾風吹勁草”,“嵇康 琴,最后猛地一撥,弦斷了。”
無論有陽光,還是沒有陽光,都無法遮擋嵇康身上散發出來的光輝;無論是弦斷了,還是弦沒斷,那神秘的琴聲留給后人的永遠是無限遐想。
殺他的那把刀應該感到愧疚,那是一顆高傲的頭顱,里面裝著孤獨的靈魂。
他倒下的地方,在那個時候,叫東市。
司馬家殺的人,也許并不比其他的統治者多。但他所殺的人里面,嵇康的影響超過千千萬萬的人。
同是在洛陽。黨錮之禍使得數百大儒或被殺,或自殺,或逃亡。但大多數又是下獄后被拷掠而死的。贏得了黨錮之禍的閹宦們由于心理上的陰暗,他們從不在刑場上殺人,只能偷偷地在獄中害人。李膺、范滂等百余人在獄中被拷殺,杜密在獄中自殺。
然而,到了司馬氏主政后,東市被激活了。在這里,殺過嵇康,又殺過潘岳,還有陸機、陸云兩兄弟。潘岳就是潘安。
潘岳的漂亮是載人史冊的。“潘岳有妙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甚至其乘車出游,那些少女和中年婦女們都會往他的車上投擲水果,表達愛慕之情。
殺死潘岳的,不是司馬家,而是一個叫孫秀的人。孫秀出身寒微,不被名士圈的人所接受,心里便對這些名士們充滿了仇恨。他利用政變的機會,上位,并展開了對名士們的瘋狂報復。石崇和潘岳,是他報復的重點。對于石崇的仇恨,緣于索要綠珠的失敗。綠珠是石崇最喜愛的婢女,孫秀偏要石崇送給自己,石崇當然不干。于是,孫秀立即進言他的主子司馬倫,誅殺石崇。
而潘岳,既有和石崇關系密切的原因,也曾經輕視過孫秀,還有他們不是一個政治陣營的,無論什么原因,他都逃脫不了被抓捕誅殺的命運。
兩個人是同一天被押往東市的。當石崇看到潘岳時,可能有些發愣,他問潘岳,你也落得如此下場?潘岳說,這也算是“白首同歸”吧。
原來,潘岳曾在石崇的金谷園里寫過一首詩,被收進了《金谷集》,其中就有“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兩句。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讖。
而與東市臨刑有關的成語還有一個.叫“華亭鶴唳”。
這說的是陸機、陸云兄弟事。
陸機、陸云的爺爺就是在夷陵大戰中火燒劉備七百里連營的陸遜.父親則是被譽為“吳國最后名將”的陸抗。
到了陸機陸云成人時,東吳政權已經不復存在,他們只得北上洛陽求得一官半職。但東吳的人當時在北方受盡了冷眼,陸家兄弟也不例外。正是這種心理上的敵視,導致打了敗仗的陸機被誅,并連累了弟弟陸云。“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前嘆日: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華亭,是兄弟兩個來洛陽之前長期隱居的地方,大概在如今的上海一帶。
打仗兵敗被殺,在歷史上也并不罕見。如果是為了整頓和維護軍威,倒沒什么可說的,比如諸葛亮揮淚斬馬謖。而可怕的是政治的原因和心理的原因,當統治者或者得勢的小人已經感受到政治威脅或者看一個人不順眼的時候。殺他是早晚的事。
陸家兄弟畢竟是陸家兄弟,當他們在鮮血染紅東市腳下土地的同時,哥哥陸機給我們留下了最古老的書法真跡《平復帖》,陸云也給我們留下了千古名言:“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也?”
前面說了,其實司馬家并不比歷史上的任何統治者殺的人多,只是嵇康太優秀了,他的死的確給司馬家族減了不少分。同時,還因為他們奪取政權的方式而遭人詬病。不過,前面有曹家的車轍,后面的司馬家也就不會顯得太不堪了。尤其到了東晉,也出現了“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這或許是除了趙宋外,文人士大夫生活最為優渥的時候。但前期的八王之亂和后來的五胡亂華.畢竟給西晉王朝和中原的老百姓帶來無盡的災難.這也是不能回避的事實。
朝代的更迭.大多是以武力殺人為代價的。而到了統治穩固時期,文人集團基本上成為政權主力。從歷史上看,歷朝歷代(清除外),對文人士大夫集團是很優待的,即使不能說有多好,也不至于有多壞。縱然都會殺掉一些統治集團不喜歡或者有威脅的人,總體上,文人集團的生活還很不錯。嵇康們的鮮血,縱是帶著很深很濃的文化氣息,但畢竟,沒有斷絕文化血脈。
清朝確實是個例外。
滿清對于知識分子的迫害,恐怕是歷朝歷代的總和也未必能夠比得上的n據不完全統計,有清一代,順治構陷文字獄七次,康熙二十多次,雍正也是二十多次,乾隆最多,高達一百三十余次,先后死于文字獄的有二百多人。他們殺人的地方是菜市口,這里流過的血,比洛陽東市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如果說嵇康之死.只是因為他和司馬家不屬于一個政治陣營,但清代的文字獄,則完全屬于統治集團的心理變態;如果說,嵇康之死,有他自己的精神屬性,而清代文字獄的死者,則大多屬于天降橫禍:如果說,嵇康之死只是司馬昭一時的沖動,而清代的文字獄,則是有目的的對中華文明的摧殘與絞殺。
滿清近三百年的統治是黑暗的.所謂“康乾盛世”只是中華文明和中國現代化進程慘遭摧殘的遮羞布,連同他們整理的《四庫全書》,也是對中華文明的嚴重閹割。據統計,在編纂《四庫全書》過程中,共銷毀書籍1.36萬卷,15萬冊。他們強化了君主至高無上的權力,強化了被統治階級的奴性,以“圣君”的心態把漢人死死踩在腳下。完成了主子和奴才體制的構建,不僅僅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嚴重反動,而且“圣君”“奴才”意識流毒深遠,至今難絕。
這是題外話,但又不得不說。
如今,我們離嵇康罹難已經足足1755年,離清朝的覆滅也已經107年。東市的琴聲已然遠去,菜市口的血跡也蕩然無存。每日里夕陽如血,曾經浸透鮮血的土地被眾人踩來踩去,已嗅不出半點的血腥。人們從未見過,也不會想起那些噴涌出的熱血,和不知安放何處的高傲或冤屈的靈魂。
魏晉風度已不可追,滿清的陰鷙亦不能追。歷史,偶爾給我們開一下玩笑,卻從不回頭。而當你想忘掉什么時,它卻會給你重演,使勁地敲打一下我們健忘的頭腦。這,也算是教訓吧。
責任編輯 曹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