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天空中有歷史的陰霾”,這句類似詩歌的話,不知怎么就呼嘯而出了。
常年與文字打交道的人,總會在某些時候,閃電般地被某些語言擊中,猶如天啟。然而,這句話的出現已經五年了,若不是當時寫了日記,恐怕早就沉人記憶的塵埃了。那正是2013年春節后,成都這個地方,古稱錦官城,海棠、芙蓉、玉蘭及黃決明、芍藥、蜀葵等等次第開放。陽光乍然而出,全城出動,各色人等,在各個地方接納它的照耀。
在長期陰冷的冬春季(所謂“蜀犬吠日”),曬太陽仿佛是成都人盛大的節日。但當日朗照,次日必定下雨。有時陰雨連綿,數日不停。那時,我剛來成都不久.這塊盆地的怪異天氣顯然迥別于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巴丹吉林沙漠。一個是無可救藥的晴朗與風暴:一個是陰晴不定,自然和人有著異于他處的特性與風貌。
匱乏是命中的渴望,熱愛的也必定有人厭棄。在成都最初幾年,每逢下雨天氣,不論大小,我都愿意在其中淋著,哪怕全身濕透。成都的春天,往往,走在路上,忽然下起雨,行人尖叫,用包或手等擋在頭上,跑到各種建筑物下躲避。我則不然,總還像沒事兒一樣信步而走。雨滴猶如黃豆或者沙礫,噗噗的,也當當的。落在身上,像是突然而來的一陣鑼鼓聲喧。
有幾次,淋得落湯雞。衣服貼在身上,頭上的水魚貫而下.將肉身和地面緊密聯系在一起。我想,沙漠地區倘若有如此多的雨水該多好。無論雨多大,我都舍不得打傘,會在其中慢慢地走。雨對于荒蕪的沙漠來說,是真正的襲擊和喚醒。近年來,我觀察和體驗到的一個現象是,河西走廊地區的雨水在逐年增多。我1992年到那里服役,一直到2005年左右,巴丹吉林沙漠下雨和下雪非常少,一年內能有持續二十分鐘的大雨,或者超過半天的小雨,以及大雪,那就是特別的恩澤了。從前,一進入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鼻孔內都是干燥的氣息,時不時留下鼻血,但現在,卻能夠嗅到一種陌生的溫潤氣息了。由此看,氣候確實在暗中改變著我們的生活。
關于氣候變遷,以及氣候創造歷史,許靖華的《氣候創造歷史》做了通俗的解釋:“人類尚未開始燃燒化石燃料時,地球上就已經出現氣候變遷,而且氣候創造歷史。”該書還說.發生于史前時期的匈奴及其敵人月氏的西遷,其實并不是戰爭和資源匱乏等原因造成的,而是地球每隔六百年一次的大氣候變遷的結果。
無論是居住在什么地區的民族和人群,其根本的民族特征和文化傳統皆來源于當地獨特的氣候條件。人類自古就不存在民族之分,只不過是居住地的氣候,使得人類社會和文化文明產生了高度的差異.進而構成了世界和人類的多樣性和復雜性,當然還包括豐富性和各自的獨特性。
人說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年過四十,在古代,肯定算是老了的人。四川這個地方之神奇,也是公認了的。如古蜀文明至今的迷蒙,甚至“南轅北轍”,金沙遺址出土的文物顯然迥別于任何華夏先民文明;三星堆的發現及其的撲朔迷離、莫衷一是;由鶴鳴山而發起和蔓延的道教;不知其詳的蠶叢、望帝、華陽國、汶山國、爍羅鬼國等等,以及神秘的北緯30度周邊的文明、劇變與物種的豐富,種種神秘奇特的現象和事件、文化斷脈,都是其他地區所不可比擬的。
成都早_先為濮地,《太平寰宇記》中說:“以周太王從梁山止岐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名之日‘成都。”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成都自古就是宜居之地。人們在選擇定居地方面似乎都有著異乎尋常的敏銳和恰合天道、自然的能力。盡管歷史上曾多次發生大規模的戰爭以至于人口減少,不期然的自然災害使得它面目瘡痍,但很快,這片土地便會再次涵養和再生,速度也是相當驚人。這說明,白蜀郡太守李冰父子“鑿離堆,避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中”之后,四川盆地便擺脫了李白詩中“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人或成魚鱉”的汪洋澤地,而成“錦繡之都”和“天府之國”。
說起來有些蹊蹺,來成都之前,我一次都沒有到過川地。之所以來,完全是因為“天府之國”的名號,以及眾口鑠金的“宜居城市”,還有為兒子讀書而打算的原因。從無邊的曠極遼遠急劇轉化為人海汪洋,車馬喧鬧,從荒涼的瀚海一下子轉換為高樓大廈.五彩街區。
四十歲后.人生很多事情已經明朗化和固定化,唯一的后顧之憂和當務之急,就是子女教育。中國人在子女身上投入的情感、精力、物質、心力、期望等等,恐是最為深沉、深刻和長久的。過于溺愛孩子,這個現象確實存在,而且不僅僅現在,從有人類起,人對白己后代的愛,都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也是綿延不絕,代代傳承的。
人的命運始終與自然緊密相連.有什么樣的自然,就有什么樣的人和其他萬物。只不過,人習慣了用自己的心態和眼光去審視周邊的一切.以至于人的主觀性,不斷地僭越了大地和宇宙倫理,進而陷在盲目的自傲與自封之中。
起初我一派茫然。在街道上溜達,一會兒就不知道方向了。走出單位幾公里,就忘了怎么走回來,只好打車。再后來,就在文殊院里轉悠,傍晚聽僧侶們的誦經聲,再到后面樹林里溜達,坐在放生池邊,看烏龜、蟾蜍、魚兒們安靜地潛伏或游蕩。每當夏天,文殊院后面林子里,有很多乘涼的,有老人,也有年輕人。無論天氣怎么燥熱,一進到寺廟,尤其是供奉神仙和佛祖的殿內,一下子就清涼很多。有幾次,天氣熱得人快要焦了,汗如溪水,一到文殊院的藏經閣或佛殿內,立馬就有一陣清風拂面而來,令人通體舒泰,心神漸寧。
人類的宗教,或者形成宗教的過程,總有其過人之處。甚至,宗教中,當然有很多的先知先覺者。就像中國的道教,修煉方法很多,但通過參詳事物 者 種冥想,就可以達到某種通達無極的世界,與自然宇宙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我也想,人群之中,肯定也有一些超凡人圣的,他們的思維一定是參與了天地萬物的運行,并在其中發揮作用。
相對于西北,到成都,最慶幸的一點,便是擺脫了公文寫作。前些年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公文寫作是立身的必要技能。寫得連自己都鼻口生厭,有時候忍不住干嘔。有一次,居然二十七個小時沒有睡覺,以至于下午回家路上,感覺整個肉身就像一張紙片。回到家,飯也沒吃,栽倒睡了一會兒,才感覺又回到了地面。
照實說,我的公文水準,不能說是全單位最好的,但肯定是最有想法的。“有想法”在單位往往被冠以“異類”,“聽話”長期作為上級考察下級的一個隱性標準。我寫公文,往往按照自己的想法來,不是背離大方向的那種,只不過是在其中加入了切合實際的、和自己的某些可操作性強的想法。有些下屬單位主管說,你搞得有新意,可操作性強,不是通常的照葫蘆畫瓢.也不是上面吐口水下面洗臉那種。
而最流行的公文寫作模式,是上面沒說過的、沒正式表態的不說,上面沒解讀過的不說,大都是按照已有的東拼西湊,把別人的話換成自己的話,再不然,找幾年前的同類公文復制、粘貼,實在不行,再一伙人鉆進某個房間,面對投影儀摳字眼、順句子,然后再加點現任領導講過的相關的指示要求,然后就脫手了,還被領導夸贊寫得好。
剪刀加糨糊,只會復述不會辟新的,我向來搖頭嘆息。一篇公文,白天黑夜搞一周甚至更長的時間,三五甚至七八個人寢食難安,最終形成的文字不過三五千字。效率低下且迂腐。
所謂公文.就是要在可能的范圍內有新的認識和觀點,旗幟鮮明,且邏輯縝密,緊貼實際又能高屋建瓴,而且還要在敘述之間增強感染力。公文是義正詞嚴,不容置疑,與寫文學作品截然相反,一感性主導,一理性刻板。公文表達的是意志及其實踐的意圖、方法,在上一級的決定變成現實的過程中.起到推動與革新作用,必須要堅決而柔和、合乎規律并且解決痼疾,進而增強效果。最重要的一條,一定要打動或者震撼人心,否則,執行起來就缺乏熱情和動力。
離開了公文寫作的崗位,滿身心的輕松,隨之而來的則是文學寫作。文學是最耗人的,也是最能提升人的品質和精神境界的。文學是靈魂的事業,是人在這迅疾的過往中,唯一能夠與時間貼得更近的一種行為,當然也包括其他的藝術創造、科學研究與思想上的創新。唯有劍走偏鋒,也唯有“功夫在詩外”。寫公文的人,素質不在于掌握了多少理論,而在于對理論的理解以及對現實的透徹調查,需要更多的知識、自我的研判能力和思想上的銳利,否則也只能面對空紙“為賦新詞強說愁”,寫出來的東西空洞無力。文學創作也是如此,不具備究問天地人心通靈般的天賦.不具備對人和事物的超強穿透力和條分縷析的敏銳觀察力、分析力,不具備對人和事物的同情心、理解力和想象力,就難以把文章寫得更好一些。
詩歌、散文、小說尤其是。
如同往常,“時間中有我們不知道的聲色”這句話也在某一個時刻轟然而至。萬物都是時間的產物和祭品。作為其中一個,或者一粒,倘若不具備超強的藝術感知能力,如何能抓住這匆匆過往和稍縱即逝呢。這句話,也是在一個傍晚散步時候突然冒出來的。緣起是翻微博,看到某一位詩人的一日一首詩。貼出來的很多,全部看完后,居然沒有覺得其中一句好,多數的,甚至連矯情的廢話都算不上。由此想到自己的詩歌,在那一時刻,我確認自己的詩歌確實比一般的,甚至浮在當代詩壇面上的詩人作品好一些。
微博大致盛行于2012年和2015年之間,尤以新浪微博為最,一度水漲船高,把自己打扮得跟妖騷的公主和皇后一樣。我注冊了幾次.無奈身份證一直通不過。最后才知道是軍人身份證之故。公安部網站上根本查不到。后來作罷。但讀微博的那些日子,連一篇像樣的、稍微長點的文章都寫不了,腦子里都是零散的東西,像被大風擊碎的連綿云朵,東一片,西一塊。也好像有一只刀片,不斷產生碎屑。
這無疑是一個拼湊的時代.一切東西都是零散的,割裂的。這時代當中,充滿了各種道聽途說,以及道聽途說之后的個人主觀臆測、判斷和煞有介事的觀點。通過觀察發現,凡是言辭激烈,言必“痛恨”,似乎掌握了絕對性真理的人,尤其是寫作者,其寫作也跟著生硬、牽強,藝術水平長時間不長進,充滿了莫須有的暴力和粗糙,無分寸的宣泄與嚎叫。
任何藝術,都是“潤物細無聲”“感時花濺淚”的,也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一個寫作者過于執著于某一個方向.或者恒定地認為天下只有一條路并且非此不可的時候,他就被某些東西控制和束縛了。藝術白有它的規律和性情,世界乃至人類的發展,也不唯有一途。相對才能平衡.平衡才能產生其他力量,從而加入其中,促使這個地球產生無數可能。
疏遠微博幾個月,忽然覺得擺脫了那些碎片,進而心神澄明,思維也開始完整。2014年下半年,我才又重新寫詩和散文,還有少量的小說。寫的時候,也不急躁了,即使暫時停下,無論是吃飯或散步,腦子還在想。構思接下來的情節,或者被身邊的什么東西和現象觸動,想起一句詩。回來迫不及待地,又坐下來繼續寫,并且出奇地順利。
人心需要安靜。尤其是處身于都市之中,一個人最大的能力不是如何去適應這喧嘩無度的環境,而是怎么樣從這種既定的環境中把自己有效地剝離出來,用于專心去做自己的事情:然后再返身其中,與蕓蕓眾生和諸多“表象”混雜在一起,且不覺得各種不適。閑暇時候,我去府河邊喝茶。府南河也叫錦江,也源白岷山。這座被稱為“海內昆侖”的天庭眾神聚集地,是嫘祖和大禹的故鄉。王羲之日:“岷山夏含霜雪,殆昆侖之伯仲也。”岷江因李冰父子之都江堰而益于四川盆地。在成都.亦是一條玉帶般的風景,又蟒蛇似的彎繞,平添錦繡美景。
府南河邊的茶水還算便宜。去年,我常一個人在河邊坐。若到吃飯時候,就要一個或者兩個菜,然后,面對著土腥味濃郁的河水細嚼慢咽。河里腥味撲面而來,泥沙之中,想來也有不少的魚。2014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心情極度沉悶。原因是,此前夜里睡夢中的一個電話,讓我心神不寧,覺到了某種可怕。那一天,一個人在府河邊,忽然想死,想從河邊跳下去……我想到了兒子和母親,想到了母親和弟弟在農村的生活……每個人都不容易,在農村尤其如此。
人生有太多的舍不得,其實不是羈絆,而是一種情義、責任和義務。愛一個人的最好方式,不是舍棄,而是陪伴;愛一個家,不是從中離開,而是更緊密。我是長子,父親又早早沒了,母親也進入了老年,兒子尚還年幼。怎么可以呢?很多時候,我們只能自己為自己開脫.用一些看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堅定自己的信心,無論是活著,還是面對困難和突然的無常……好在,事情得到了解決,盡管沒有任何說法,但我也想到,每一個人,在人生的每個時期,都會發生心情轉換、愛好移位和命運改變的事情。這是人性,也是規律。
有幾次,在府河邊上的大安西路、萬福橋,我反復走,看那些店鋪里的男男女女,尤其是蒼蠅館子、賣軍用品的商場中的小販、貴婦、乞丐、流浪者,理發店妖艷的小妹,按摩店的婦女技師等,這些人.構成了城市最底層的群落存在以及最為沉重和本真的那一部分。久而久之,會發現,乞丐是抽煙的,而且香煙牌子和價位不低;也會發現,理發店的小妹也有白己的男朋友或者曖昧的男朋友;商店的售貨員,也喜歡開玩笑。即使是整個夏天露著大肚皮的小販,也有極為深刻的人生經驗總結,以及對當代社會的透徹理解。有一次,午夜時分,在地鐵文殊院站站口,看到兩個人在路燈下激烈熱吻。以為一男一女,毫不驚奇。走了幾步,忽然又覺得不對勁,細看,方知是兩個大小伙子。
對于同性戀,我至今不予諒解,雖然不怎么鄙夷,但覺得極其變態。不是不尊重這樣的一種人類情感,只是覺得有悖天道。從秦始皇甚至更早的皇帝開始,男寵是慣例,每個皇帝甚至王臣都有。隋太子李承乾極愛一男寵,并稱他為可心兒,封為內官。楊堅和獨孤伽羅皇后趁他不在,抓了殺了。李承乾悲痛欲絕,在自己府邸為之安葬并立碑,且每日供奉。同性之間的相愛是正常的,但性行為卻是超越了底線的。性別的蒙蔽和混淆,自我篡改與凌駕,對于整個人類的倫理而言,是不足取的,也是不應當的。
文殊院規模不大,但很有滋味。在它的紅墻之外,洶涌著三教九流,做生意的攤販,竹編、蜀錦、漆藝的門店,零星的餐館。最著名的大致是耗子洞張二洞涼粉、龍抄手、成都書院等。在龍抄手門店外面,常年有算命先生,以黑暗的眼目青給人打卦或者說八字。我幾次路過,有年長的婦女上前來說,你這個人好福氣,心軟,是個好人……你后背或者腹部有個痣……如此等等。
人都喜歡好聽話。有幾次,我懷著好奇,先后打問。他說了幾句,離題八萬里。付了二十塊錢,轉身離去。還有一次,一個眼目青好好的中年男子喊住我,說給我看相。我正好沒事,迎上去。他看著我的臉說了幾句。我說,師傅,如果不嫌棄,我給您看看相如何?他說,你怎么會?我說,前幾年看過幾本書。他連忙擺擺手,示意我離開。我笑,問他,師傅,為什么只說些好的呢?他尷尬地笑。戴上墨鏡,說,唉,這不,人都喜歡聽好聽的。要不然,哪個愿意從兜兜里掏錢給你嘛?文殊院由隋代楊秀修建,幾經廢棄,而今保存基本完好,信眾和僧侶也多。起初,每次去,我只是參觀,爾后散步。心情郁悶的時候,去聽僧侶們的晚課。在經文聲中,感受玄妙的力量。更多的時間是去一邊的鹽茶道喝茶。那是一座臨街的茶樓,有一段時間,不論是朋友來,還是一個人,我都喜歡去那里坐坐。茶樓里的茶葉大都一般,去喝茶,不過是借一杯茶獨坐或者與朋友聊天而已。
再后來,鹽茶道易主,一位詩人的朋友承包了。有時候覺得不舒服,就另找了一家茶店,名字叫山子茶坊。其中一個女子姓周,重慶人,聊起天來,倒是很對脾氣。但她那里一般人多,每次去,我就要一杯茶,自己慢慢喝。其中有不少以給人掏耳朵為生的男女,一會兒來了,一會兒去了。掏耳朵倒是很舒服,成都人發明這個活兒,與其休閑的本性倒是匹配。
山子茶坊的陳設頗為優雅,其中有淡淡的香味,有茶葉的,也有檀香的。茶向來和禪密不可分。也有文殊院的僧人去喝茶。有一次突發奇想,請教了一位師父幾個問題,佛教基本常識、禁忌等。師父也回答得頗為巧妙。他還說我是與佛家有緣的人。我總覺得,宗教之所以能夠流傳,那么多人篤信,肯定是有科學之處的,也肯定是能夠深入人心和靈魂的。早在混沌初開、萬物剛醒、人倫未建的時候.人就開始了對自然和宇宙本質的探尋和猜想,“佛祖”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所有人都妄想生命不朽.而不朽的事物總是存在,比如精神和靈魂,肉身不過是一具軀殼,在紅塵俗世中用以裝載,進而被收回,靈魂卻能生生不息,穿越千年。所有的智慧,都是為了對抗凌厲無情的時間;人中的智慧者,當他們窺破宇宙的奧秘,靈魂也就得到了根本性的永生。
冬天的成都陰冷,天空一副灰白的面孔,陰沉晦暗得似是世界末日。長時間在這樣的天空中,不夠強大的人,怕是會得抑郁癥的。一旦太陽出來,我就坐不住了,奔出來,趕緊找一個地方坐下,沐浴久違了的陽光。每當此時,我就想找一把躺椅,一邊放著茶水,一邊是玉蘭樹或者榕樹,躺在上面,讀一本書,然后想想心事。無論身邊怎么樣的人來人往,都可不聞不問。
要是遇到淅瀝的小雨,可以坐在屋檐下,泡一杯清茶,看著雨從天空落下來,在門檻下匯集,再流動,至無蹤。會覺得,這樣的時光安靜得只有自己一個人了,一切的俗事與夢想,都淡若云煙,根本不用在意。可人畢竟是不自由的,也必須在塵俗中做各種各樣的努力,遭受各種各樣的磨難。所謂的幸福,短暫而倉促。這樣的消閑時刻,其實也是一種自我消費。偉大的古人將流動的水稱之為逝水、逝川,對過去的人和事物,視為故人、故交、故知、故友、故物等等。故,就是消失了的,過去了的,雖然還被保存,但它們只能說是時間軍隊的漏網之魚、僥幸的逃脫者。人也和流動之水一般,無時不在地消失,只是人很忌諱,便以故字代替。
因此,“時間中有我們不知道的聲色”,這句話倒是有趣。因為,時間雖然冰冷,但也有著無數人的體溫和呼吸,肉身和靈魂。
有幾次和朋友在文殊院喝茶到很晚。這時候的文殊院,行人等于無,燈光還是一大片,風爽得像上帝給人洗澡。一個人在那兒走,就覺得生活在另一個朝代。人的所在場域及情境對人的影響是無比強大的。一個人在里面走,要是不急著回去睡覺,完全可以各個巷道都轉一遍。商鋪的門鎖得比往事還具有沉默的味道。沒風.但明顯可以覺得風,從皮膚上小舌頭一樣劃過,而且不是一條,而是一大群和一大堆,群起而攻之,即便是身披盔甲的人,也會被軟化。要是兩個人,可以慢慢走,不用東張西望,不用說話,腳步擦著地面,有一種響徹四周的嘹亮。只是,文殊院的紅墻跟下,總是有人在燒香燭和紙錢。
有很多時候,我一個人甩著手,在大街上大步流星走。周邊的人和車輛形同烏有,有些美腿,跌宕而來,又招搖而去,還有些相攜散步的老夫妻,其蹣跚的溫情,暮年的愛與相守,叫我心生祝福。
有天午睡做夢,夢見一個大莊園,園子里全是闊大的綠葉,夾雜著幾朵黃花,好像是向日葵或者黃決明,很小。在夢中,我明確知道一些即將發生或者已經發生的事情。最奇怪的是那個大門,鐵做的,外面是土石路,兩邊有很多的綠草,后來又多了一種形似某種武器的大家伙,與門同為橙紅色。
醒來,回想了一下,覺得沒有闡解的必要。每一夜晚,都是人丟失和找回自己的玄妙時間。上班,看了會兒小說。午睡。再如此這般,一天就快過去了。一天的單元,好像是生命中的標點符號,有時候是逗號,有時候是感嘆號,有時候則是省略號。
本想再去府河邊坐坐,至夜間返回,洗澡休息。沒想到下雨,出了大門,沒有別的地方吃飯。很多人說成都的小吃好吃,我一點不感興趣。曾經多次批評川菜放的調料多,尤其是味精,有時候一份菜,就是一湯匙的量,白色的那種。有一段時間,一個人去吃東北菜,覺得很對胃口。其中有兩道菜,干煸苦瓜和豬肉燉粉條,做得味道不好。土雞燉蘑菇還有些味道。
又去府河邊上的那家東北餃子館。剛坐下點好,有兩個女子進來,坐在我對面,從裝束看,似乎來白農村,她們也吃東北餃子。我在小碟子里加了蒜泥,又倒了醋。其中一個女的對我說,北方人喜歡吃蒜,是不?我說是。她說,就像我們四川人喜歡吃海椒一樣。我笑說,你們四川的辣椒不怎么辣。她說也是的。又說北方人一天三頓吃面,才長得結實和高。我說也不盡然,北方產面,當然吃面,四川產米,當然吃米。沒什么的。她們說也是。我吃完結賬,和她們告辭。
出門一看,雨竟然停了,就又轉到府河邊,坐下來,看著黑夜從河面上升起,兩邊燈光紛紛跳河,一個人喝茶,刷微博,有時候也回復幾句。這樣的時光,也非常安閑,好像什么事情都和自己無關一樣。府南河水兀自流淌,銜草帶泥,滾滾向前。這不舍晝夜的流逝,大地上的奔走和沉溺,具有豐富的哲學意味。坐久了,起身沿著河岸走,遇到老頭老太太,還有快步走的夫妻,以及躺在長墩子上的乞丐,和我一般坐在河邊喝茶的男男女女。燕子在空中飛,其中還有些蝙蝠,兩岸的燈光在河中倒映人間。
有段時間,我對老人格外感興趣,他們老而能相攜散步,慈祥而憂戚,雖然不會表現出怎么的恩愛,但那種相互攙扶的踉蹌,臉上和身上的歲月滄桑,令我感喟。每一個人的宿命都會如此,就像河道中的流水,滔滔不絕。偶爾見到身體不好的老人,在河邊輪椅上坐著,我會沒來由地心疼。
有那么一些時候,我特別渴望自己快速老去,像那些老人,一下子就進入暮年。一切過往都是浮云,到那時還存于心的,才是真的有過和感動過的,以及人心的和真愛的。我們在這世上.很多東西都如塵土,輕薄無序而又不可真正觸及。我也時常思考肉體的意義,這庸俗的高貴,拙劣的奇跡,干凈的污濁,靈魂的容器,萬般世事的收藏器皿和傳感器,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悖論、真理、荒謬與詭異。
肉身才真正是人生要義所在.其他無論如何的堂皇,也都是不可靠的。我想起,自己年少時候,老是把一切看得美輪美奐,神圣潔白得無可匹敵。現在卻發現,人生原本就是渾濁的、倉促的、有毒的和有罪的,每一個人,都難逃此劫。只是,在很多時候,這種渾濁反而構成了快樂的根源。就像我多年前在西北覺悟的那樣:庸俗令人極樂,高尚使人痛苦。
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位朋友,她信佛多年,現在仍單身。有一次,我打電話問了她許多問題。她說,一切業障皆為與生俱來,修行者要做的,就是在經歷之后,盡力減少那些不潔凈甚至有污濁的東西,世間一切原本無聲無相,無色無味,人之所為,不過是不斷地用物質困厄肉體和精神而已。還有一些修行者,注重了形式,而忽略了本質,注重了行為,而忽略了內在。
少小時候,我對佛家即充滿了敬仰,每一見到袈裟都肅然動容,同時還有一種驚悚與敬畏的感覺。也覺得,所謂出家人和修行者,他們的作為,不僅僅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更多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有時候,我背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如此通徹之說,非得道不可日,非智慧不能悟。
我也想,成都其實是悟道的好地方,地處盆地,潮濕陰霾,又是膏腴之地,不用擔心生計上的困頓,可以專心致志、清靜修為。然而,在當下,好像也不大合宜。大街上,滿是美腿,浩蕩無際,不由得人心生邪念,還做非分之想。倒是夜晚的府南河邊安靜,沒有那么多的美艷女子。旁邊的小廣場上,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女人跳舞,和著西藏和蒙古歌曲。其中有一個,身體尤其曼妙,我幾次路過時,停下來,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那種舞姿,簡直是天才之為,其他的人,則顯得笨拙與拘謹。一個心靈自由,或者心中有精神向度與文化質感的人,她的舞姿也是充滿趣味的.而且能將身體功能發揮到一個令人驚嘆的境界。
有一次,在電視上看楊麗萍的舞蹈,便突發奇想:舞蹈其實不是起源于勞動,而是起源于性。說給同事,很多人反對,尤其是女同志,說我低級趣味、下流。現在再看舞蹈,也還是做如此之想。有一次說給老在一起耍的朋友,他說很有道理。通常,在河邊坐著,什么都不想做,旁邊的人在抽煙喝酒,甚至高談闊論,我卻充耳不聞,看著河水,再看看對岸。心想,有些事情是太遠了,近在身邊也觸摸不到。有些人卻始終清晰,如在眼前。
離開河岸的時候,夜色籠罩,街上還有行人,北來南往的。成都之夜,無數的燈光之間藏著無數的面孔,喧鬧之內,許多的寂靜在黑暗處睡眼惺忪,一個人在其中,腳步再響,其他的人,也不會聽到也行走與迂回的聲音。
責任編輯 梅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