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蕾

“手機爆炸和什么有關?”“小飛象的耳朵要多大才能飛起來?”“方便面為什么是彎的而不是直的?”……
你偶爾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開始“胡思亂想”,又無法從《十萬個為什么》和百度搜索中找到確切答案,你像處理不成型的文案一樣,把零碎的疑問丟到電腦的回收站里,甚至提不起勁去清空它們。
在互聯網的信息洪流中,一群年輕人把這堆看似無聊的問題一個個撿回來,以科學之名尋找答案,復原好奇的記憶碎片,直到你腦海中的問號再次噴涌而出。
他們是在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攻讀博士學位的研究生,平均年齡25歲。在“中科院物理所”這個微信公號平臺,這些幕后的科研工作者第一次站到臺前,將科普納入自己的工作范圍。
從2016年4月起,3年中,他們收到78萬粉絲的25957個問題,累計解答了1200個與物理相關的疑惑。問答專欄只是傳播科學的渠道之一,做實驗、講段子、開直播……他們嘗試用所有最流行的新媒體解釋科學,向大眾傳遞“科學也可以很有趣,很好玩”的理念。
他們稱之為一場科普“革命”。
“科研工作者平時都在干什么呢?泡實驗室?還是45度仰望天空?”這是一個網友在中科院物理所公號后臺的留言。
雖然這不是個有關科學的疑問,但問答群里的同學們覺得還是有必要“科普”一下,一個人這么回復:“做實驗,寫代碼,推公式,買儀器,搭儀器,申報儀器,報賬,上課,討論,輔導學生,參加組會和學術會議,訪問交流,申請基金,搜文章,看文章,寫文章,投文章……”
這是博士后李治林近8年的日常。早晨八九點到納米物理與器件實驗室,頭埋進二三十平米的儀器里觀測拓撲材料的晶體生長,同步查閱文獻、調試程序和記錄實驗數據,再將各項影響晶體生長的因素進行編程分析,除去在食堂吃飯那會功夫,李治林通常要待到夜里10點左右。
在外人看來,這個擁有14名院士和568個研究項目的地方是物理學的前沿圣地。李治林習慣于三點一線的日常,和這里的多數人一樣,除了獻身于科研事業,沒有其他嗜好和專長,也沒想過自己還能做點別的。
另類的故事始于成蒙的偶然邀約。
2014年11月,成蒙博士畢業留所進入管理部門,第一個任務就是創建和維護研究所的微信公眾號。
此時微信公眾號已發布兩年,成蒙觀察到,高校和科研機構成立公號的數量屈指可數,內容主要以招生、政務信息和科研成果等為主,閱讀量維持在三五千。
物理所在專業領域的名聲不需靠公號內容評判,教授和專家的精力又集中于科研和學術,難有穩定的原創輸出,成蒙思慮再三,決定學習今日頭條對信息流分類導入、推薦的辦法,將自己喜歡的物理類科普文章轉載到物理所公號上,保證公號的日更運營。
持續一年的更新為公號帶來10萬粉絲,也帶來意外的困擾。隨著粉絲基數擴大,后臺經常收到各種問題,“太陽為什么沒有蒸發掉?”“網上說薛定諤的貓既死了又活著,那么薛定諤的貓到底在說什么?”“如何說服長輩電磁輻射無害?”……
“有些大家都好奇過,更多的提問完全‘意料不到,很奇妙”,成蒙特意做了份問卷調查,結果顯示關注公號的人中70%以上是14至26歲的人。他尋思這些問題的轉角可能是讓更多年輕人喜愛科學的契機,如果沒有反饋,這些問題只是曇花一現。
2015年底,物理所舉辦了第一屆科普展品創意大賽,即用文字、實驗、視頻等方式展現自己的科學創意。在現場,正在讀博的李治林展示讓石墨薄片在磁場中懸浮起來,并用激光控制光照條件引起石墨運動的過程。這項名為 “帶你懸浮帶你飛”的作品獲得一等獎。同時獲獎的還有程嵩、周璋、容曉輝等人。
成蒙眼前一亮,“這幾個師弟表達能力好,對科普也有熱情,就想拉他們一起來公號上做科普。”
幾個人都喜歡搞點“小發明”,也認可成蒙的點子,都爽快答應了。五個人幾次商討下來,便有了“問答”、“正經玩實驗”和“線上科學日”三個專欄的雛形,即回答后臺網友的科學問題、演示和講解物理小實驗、說明某個物理常識或現象,以及撰寫物理學的發展和趣聞故事。
所里有些學者提出質疑,出書、開講座、建科普基地是常規的科普操作,但微信公號多是碎片化內容,這像是中科院體系里的一個另類,似乎不符合物理所嚴肅、嚴謹的定位。
即使意見相左,所里仍以觀望的態度給五人嘗試的空間。“微信是信息社會的產物,受眾面最廣,要想做好傳播,哪兒人多就要去哪,研究機構也不該把自己框住,有能力便要跳出來,適應新事物,勇于革自己的命。”成蒙和李治林闡述了堅持的理由。
如今,這個團隊已擴充至四十多人,博士畢業的師兄多已離開物理所,研一研二的學生又競聘、培訓,接替老人的位置。成蒙和李治林作為元老,分別是團隊的核心負責人和內容審核的把關人。
談到為什么要做這件事,兩人開玩笑說,“那咋辦,不做了么,我們可要培養中國物理的未來呢!”
1988年出生的成蒙是看著《人與自然》《十萬個為什么》等長大的。初中時,他接觸《時間簡史》,被書里關于宇宙起源的故事吸引。
“你慢慢感受到兩個毫不相關的事物可能有本質聯系,很浪漫,”成蒙不認為如今學習、工作的內容和小時候的經歷有必然聯系,“但這終究會變成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充滿好奇,探索未知。”
五位團隊核心成員每個人對科學都有一份難以名狀的熱忱。
“就像愛因斯坦所說,‘常識是人在18歲之前積累的偏見,現在我們不用等到18歲就開始修正它了。”王恩說。在北大本科部讀物理系時,他曾看見教室里闖進 “民科”,挨個給學生塞傳單,無非是制造永動機的圖紙,駁倒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公式,還有編造的量子某某理論。他從不上前反駁,他理解解惑中收獲的成就感,他只是猜測,如果每個人從小都能接受到良好的通識科普教育,是不是這樣的人就少一些呢?
團隊將對科普的熱情落實到對網友疑問的回應,也有一些問題讓他們哭笑不得。“如果地球上的植物都消失了,剩余的氧氣可以讓人類存活多久?”一位粉絲留言。

成蒙
“普通成人每分鐘耗氧約250毫升,70億人每分鐘耗氧約25億立方米……結論是大概能活四百多萬年呢,加油喘吧!PS,這是小學數學題嘛,你們呀,就是不如物理君勤快。”

專欄編輯劉新豹負責收集問題和審核答案,他經常看到類似的生物、化學、數學題,這時候他傾向于用更有效更直觀的公式和模型解釋原理,“比如為什么銅金屬導電,絕緣體不導電,用物理能帶理論就能分析其電子狀態和運動,答案一目了然。一個簡單的公式忽然把應用中的大難題解決了,很美妙,應該讓更多人知道。”
2019年3月27日晚8點,物理所正門磚紅色大樓的125號實驗室里,負責“正經玩”實驗的兩個女生已經在嗶哩嗶哩網站開啟第二場直播。
這是物理所新開辟的科普平臺,3月15日,第一個視頻直播超導體的磁懸浮演示剛剛出爐便收獲36.5萬觀看量。繼中科院物理所公號用一年時間沖到10萬粉絲后,4月5日,B站的粉絲也漲到了10.5萬。
物理所的公號很少有爆款的科普文章,它具體從哪一天開始紅起來的,已經無從考證。能看到的,就是他們從不斷更,后臺每天收到三四十個問題,原創科普文章平均閱讀量三四萬。
有貴州山區的小學生留言說每期問答都看,還和同學分享,有福州市的中學物理老師每周都帶學生做“正經玩”的實驗,還有大學生說以后要考進物理所,也要和這幫有趣的人一起搞科研。
物理所的劉廣秀和紀宇時常焦慮,因為她們也是用笨方法考學的人,不管是做直播還是玩實驗,現階段還很難做到活學活用、觸類旁通。每周六“正經玩”內容成功發送后,她們立刻回到各大網站,查找新的實驗素材。

劉廣秀和紀宇直播驗電器測摩擦起電的實驗
看到別人提問,“冰糖真的會發出藍紫色光芒嗎?”她們想親自驗證,買了一袋冰糖,通過搖、摔、磨,肉眼都看不清光,成蒙和李治林也參與協助,大家試了一個多小時,才發覺敲擊冰糖時,晶體斷裂的一瞬間有藍光閃現。為了拍給受眾看,成蒙用單反拍了很多張照片才抓取到兩張有光的圖。
大家沒想到,實驗發出去后,還有三五個粉絲回復了自己同步做實驗的視頻,雖然看不清,劉廣秀卻被陌生人鼓舞了。剛接手正經玩實驗沒多久,劉廣秀曾在后臺看到一位家長留言,說自己上小學的兒子很喜歡這個欄目,每期必看,最近做了幾次實驗投稿,因為做得不夠好,沒有被物理所公號采納和展示,也拿不到物理所的紀念杯,整天悶悶不樂,能否請求物理所送孩子一個杯子,當作獎勵。她立刻把禮物寄了過去。
“為別人做點什么”成了每個為公號答疑解惑的人心里的小火苗,劉新豹希望這里能發揮科普搜索的作用,李治林期待用有趣的實驗和文章激發更多人的動手能力,而不是依賴套路和技巧被動學習,紀宇想掌握更多原創的好玩的實驗,再“傳道授業解惑”。
“也不是‘勾引誰一定要來物理所,只是想培養年輕人對科學真正的理解和興趣,從而幫助他們更好地生活。”這是科普教育的意義,也是他們的初衷。
關心科普圈的人不難察覺到,近幾年,大眾對科學有了更多認知和興趣,國內科普市場的需求隨之不斷增大,網絡平臺和科研機構的科普形式更多樣,科普人員的數量不斷擴充。
在這幫做科普的年輕人的理想世界里,科研和科普是科學的兩只腳,左右并行,相互促進。“現實情況是,迫于科研工作發論文、評職稱和申請經費的硬性要求,多數科研工作者越往上走路越窄,很難分散出精力來玩科普”,這也是目前李治林面臨的壓力和挑戰。
2010年諾貝爾獎物理學獎獲得者Andre Geim是李治林時常向學弟學妹們提起的人物,2000年,Geim無意間發現了水的逆磁效應,為了更多的印證,他又隨手往磁場中丟進一個青蛙,青蛙也懸浮在磁場中。這段實驗之后被他寫在諾貝爾獎獲獎感言中,“磁懸浮的實驗讓人上癮,更重要的是給我上了一課,那就是嘗試和我們研究領域無關的方向也有可能產生有趣的結果。這段經歷改變了我的研究風格,之后,我每周五晚都會嘗試一些不合常規的實驗。”
“我們說不定也在為未來的諾貝爾獎得主指路呢,”李治林莞爾。
(劉穎薦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