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

從履歷上看,今年40歲的劉浩是個生活安穩的人。從石油化工專業畢業后,他一直在上海、常州化工醫藥企業工作。
“他應該算是典型的理工男”,北京市尚權律師事務所合伙人、中華毒品犯罪辯護聯盟北京地區負責人張雨說。張雨后來成為了劉浩的辯護律師,在他看來,劉浩“一頭悶在自己的專業里,對社會上的很多東西也不是很關注”。
在化工企業工作了十多年后,2016年1月,劉浩決定自己出來創業。據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顯示,劉浩是上海菁櫻化工科技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和唯一股東,公司成立于2016年1月13日,從事化工科技領域內的技術開發、咨詢、化工原料及產品銷售等業務,注冊資金為50萬元,這對劉浩一家來說不算一筆小數。
在上海一家醫藥公司任職時,劉浩在一個QQ群里認識了一位自稱做醫藥中間體貿易的網友蔣琳。對方讓他幫著買過幾次原材料,這個過程中,劉浩也賺了幾百元的差價。創業之后,劉浩又和蔣琳建立了聯系,隨后開始制售芬太尼。
外界看來,制毒售毒是個很神秘的話題,但事實上,通過QQ或行業論壇談生意的情況比較常見。而從事這一活動的很多人也并非電影中常見的黑幫分子。
2017年5月,蔣琳在線上問劉浩,能否制作一種芬太尼替代品。蔣琳稱這種替代品剛被中國列管,已無法通過正常渠道購買,但銷量很大,能掙錢。這讓劉浩心動了。
芬太尼最早是由比利時醫生保羅·揚森于1960年作為鎮痛藥開發的,1968年在美國被批準用于醫療用途,現在,芬太尼已是醫學中使用最廣泛的合成阿片類藥物。但芬太尼又有較強的成癮性,會引發視覺模糊、發癢等反應,極少量攝入就可造成傷害或死亡。因此,芬太尼類物質又是繼傳統毒品、合成毒品之后的第三代毒品——“實驗室毒品”中的重要成分。
早在1996年公布的《麻醉藥品品種目錄》中,中國就已將阿芬太尼等12種芬太尼類物質列入其中。2015年至2018年,卡芬太尼、乙酰芬太尼等12種芬太尼類物質,被列入《非藥用類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管制品種增補目錄》,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生產、買賣、運輸、使用、儲存和進出口。列入《非藥用類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目錄》的這些物質,即便是科研、實驗需要使用,也需要按照有關規定執行。
截至2018年,中國已列管25種芬太尼類物質和2種芬太尼前體,已超過聯合列管的23種。
“芬太尼理論上可能有上百種衍生物”,公安大學偵查與反恐怖學院副教授包涵說,雖然此前中國對芬太尼的管控已然非常嚴格,但并不能排除后面可能會出現更多管制之外的芬太尼衍生物,這次整類列管芬太尼類物質,就是要解決這種問題,只要是芬太尼類物質,都是要受到管制的。
劉浩接到蔣琳的訂貨要求時,雖然知道芬太尼是受到管制的,但考慮之后,仍然決定接下這筆買賣。對有專業化學知識的人而言,制作芬太尼類物質并不難,而且,制造原料苯胺、醋酸硼氫化鈉等原材料并不受管制,能輕易在網上買到。
與大麻等傳統毒品的制作不同,合成類毒品的獲得相對容易很多。“小作坊就可以,這種小作坊美國一年能出現三至五萬家。”一位長期從事列管物質研究的國內學者說,比如在廚房,甚至在一輛車里就可以制作。
不知情的妻子有時也會問劉浩,這些合成的“醫藥中間體”是用來做什么的。劉浩只是回答:“這都是人家客戶要的,誰知道拿去做什么。”
三個月后,劉浩通過蔣琳收到客戶的反饋,稱這批貨是“垃圾”。蔣琳開始施壓,說再不開發出令客戶滿意的產品,市場就沒了。
“她說好多客戶要買,因為我當時也缺錢,就同意了。”據媒體報道,劉浩曾如是說。禁不住經濟利益的誘惑,劉浩決定制作高純度的芬太尼,并摻入葡萄糖由蔣琳售賣。
劉浩當時并不知道,蔣琳只是個“樞紐”。一個更大的犯罪團伙正在成型,而他也因此成為橫跨中美兩國的販毒網絡中一名重要的毒師。
2018年8月29日,邢臺市副市長、市公安局局長陳少軍與其他公安部門同事出現在美國新奧爾良市。他們此番到美國,是為了向美國通報“王某某走私芬太尼毒品案”的情況,并與美方進一步調查取證、交流案件信息。
在新奧爾良市,中美兩國警方召開了聯合發布會,通報案件情況。據陳少軍介紹,這是中美合作成功破獲的第一起芬太尼毒品走私案,彰顯了兩國執法部門打擊毒品犯罪的堅定決心,開啟了中美緝毒執法合作新篇章。
據警方介紹,根據美方提供的Diana(戴安娜)賬戶等信息,邢臺市公安局橋西分局迅速鎖定了湯神科技生物有限公司,并開始調查其公司領導王軍。
1983年出生的王軍是河北邢臺人。2016年11月,他開始做醫藥中間體等外貿生意,在邢臺市橋西區的一個小區里租了套房子,成立了“湯神科技生物有限公司”。此后,他又與兩名老鄉成立了“河北米林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王軍雇了包括Diana(戴安娜)在內的多位英語基礎較好的業務員。他們每天在谷歌上搜索卡芬太尼等多種毒品名稱,并在相關網站上留下公司聯系方式。有需求的歐美國家客戶會主動找上門。
據邢臺公安部門的通告,該公司的境外客戶來自美國、加拿大等十余個國家,經營品種有芬太尼、阿普唑侖、卡西酮類等,均為中國列管的精神及麻醉類藥品。該犯罪團伙銷售產品定價由王軍操控,以克計價,5克以內的售價都是100美元,10克的售價為150-200美元。
與傳統的海洛因、冰毒等不同,作為毒品的芬太尼,毒性強,并不需要大量制作。一位長期從事列管物質研究的國內學者說,“一般傳統的海洛因、冰毒上百公斤的案子很多,但像芬太尼這種,幾十公斤的案子很少,都是幾公斤,通過國際郵件系統寄出去的”。
雖然量小,但危害性卻一點也不低。“舉個例子來說,海洛因也好、冰毒也好,很多吸毒者都知道怎么用,而且它的毒性基本上是在控制范圍內的。”上述學者說,很多吸毒者會從毒友那里得到一些指導,比如吸食的量和吸食后的禁忌等等,但芬太尼類毒品生產環節很亂,而且很容易產生新的衍生物,“大量芬太尼衍生物都沒有去做獨立實驗或者致死量鑒定,吸食它的人,很容易過量、死亡”。

2017 年2 月2 日,美國佛羅里達醫護人員在救治一名吸毒過量的患者。
“實際上是來自國外的需求刺激了國內生產,芬太尼在中國耗費是非常少的。”據這位學者介紹,目前國內僅有的5家合法生產芬太尼原料企業均通過了國家藥監局認證,有著嚴格的安全管理體系。過去五年,這5家廠子僅生產了約75公斤芬太尼供國內使用。
針對美國媒體稱中國是這類藥物主要來源國的說法,國家禁毒委員會副主任劉躍進在新聞發布會上說,從中國運往美國的芬太尼數量極為有限,這種說法缺乏證據。“我們認為,美國國內芬太尼類物質濫用問題,其自身原因是主要因素。”

2017 年6 月26 日,云南省德宏州芒市,工作人員公開銷毀毒品。

“中國從未向美國出口過任何品種和劑型的芬太尼類藥品。可以說,中國是全世界對芬太尼類藥品管制最嚴格的國家,至今沒有發現1克合法生產的芬太尼流入非法渠道,更不可能進入美國國內。”中國國家禁毒辦、公安部禁毒局禁制毒品處處長于海斌對媒體說。
5家合法生產芬太尼的企業之一,宜昌人福醫藥集團股份公司董事長王學海曾對媒體表示,流入美國的芬太尼,包括中間體、原料藥和制劑都是地下工廠非法加工和走私的。
顯然,劉浩的實驗室就是一個地下工廠。而他生產的芬太尼,有一部分就流入王軍的公司。
為外國客戶提供他們想要的列管類藥品,王軍經常在“福步外貿論壇”等網站上尋找相關產品的替代品,再加價轉賣。2017年10月中旬,他看到蔣琳的用戶簡介里寫著“銷售醫藥替代品”,便從她那里購買了300克芬太尼替代品,費用為4200元。而這300克替代品正來自劉浩。
一般獲得芬太尼毒品后,王軍會通過Diana(戴安娜)利用互聯網“翻墻”軟件及聊天工具,與境外客戶聯系,把非法的芬太尼毒品輸送出去。
據媒體報道,為了方便運送出境,有時,王軍會把裝有芬太尼的包裹先寄給一家國際貨運公司中轉。這家公司的業務人員承諾,“哪怕是不合格的東西”,也可以幫忙寄出國。
2017年12月5日,劉浩從位于常州新北區家中剛一出門,就被警方控制住了。隨后,他被押往邢臺。
在此之前,王軍已經落網了。2017年10月31日,刑臺警方在上海截獲了王軍寄往美國的21袋鋁箔包,里面裝著約196克芬太尼類物質。王軍于當年11月8日因涉嫌販賣毒品罪被警方刑事拘留。隨后,蔣琳也因涉嫌販賣、制造毒品罪被刑事拘留。
經過偵查,邢臺警方抓獲犯罪嫌疑人21名,搗毀芬太尼等新精神活性物質銷售網點2個、制毒加工廠1個,繳獲芬太尼、卡西酮類、阿普唑侖等新精神活性物質共30余公斤,苯胺等制毒原料150余公斤。這也成為中美合作破獲的第一起芬太尼毒品案。
而這只是開始。2018年10月,北京舉行的第八屆中美禁毒情報交流會上,中方將四百余條芬太尼情報通報給了美方。對美方通報的販賣芬太尼類物質的線索,中國執法機關也都積極核查,并及時地反饋給美方。
早在1985年,中美兩國政府就正式宣布在禁毒領域進行合作。1987年,兩國政府簽署了《中美禁毒合作備忘錄》,雙方同意為禁毒工作提供支持,尤其是相互提供東南亞區域的毒品販運情報,并同意在毒品研究和禁毒領域進行科學和技術信息交流。
在《中美禁毒合作:過程、限度及戰略選擇術》一文中,上海大學歷史系教授張勇安提到,亞洲的“金三角”和“金新月”(位于阿富汗、巴基斯坦和伊朗三國的交界地帶)生產全球90%的鴉片,是世界兩大毒品供應源。中美兩國在禁止越境毒品販運方面采取了諸多措施,在阻止亞洲毒品販運和根除“金三角”地區罌粟種植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效。
2003年,中美攜手破獲了被喻為世界上最大的販毒團伙之一的“125”跨國販毒網。據媒體報道,該團伙先將海洛因從緬甸境內的“金三角”偷運到中國,再從福建經海路或者轉經香港運抵紐約,最后由該組織分銷到美國和加拿大等地。銷售海洛因所得巨款,通過非法洗錢途徑,再匯回中國。
時任公安部禁毒局副局長陳存儀形容這次合作是“兄弟般的合作”。“在收網階段,中美雙方在福建的同一個指揮所里(工作),像這樣的合作以前是沒有的,是合作的典范。
但在合作過程中,因為司法制度等差異,這種“典范”式的合作也并非是全部狀態。在1988年破獲的“錦鯉魚”案中中國參與查處這起將3.3公斤海洛因藏于死錦鯉中從廣州販運到上海然后到舊金山的案件。該案本被喻為“中國禁毒執法機構與美國合作的基石”。但后續卻出了岔子。
當時在美方要求下,中方同意讓其中一名犯罪嫌疑人到美國做污點證人,但要求完成供述后,該嫌疑人必須回國受審。該嫌疑人赴美后,以種種借口申請政治庇護,而美國聯邦法庭竟然不顧中方抗議,批準了其申請。張勇安在前述文章中指出,美國政府和國會對此事的曖昧態度令問題復雜化,毒品問題的政治化制約了中美兩國剛剛正式啟動的合作。
雖然有司法制度等方面的差異,中美禁毒合作從未中斷。芬太尼的出現,將中美禁毒合作再次推向新階段。
2018年12月1日晚,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應邀同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共進晚餐并舉行會晤。據新華社報道,雙方同意采取積極行動加強執法、禁毒工作。同日,美國白宮辦公室發表的一則聲明稱,這是一場“非常成功的會晤”。“非常重要的是,中國以一種高尚的人道主義姿態,同意將芬太尼指定為一種受控物質,這意味著向美國出售芬太尼的人將受到中國法律規定的最高刑罰。”
短短4個月后,4月1日,公安部、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聯合發布了《關于將芬太尼類物質列入非藥用類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管制品種增補目錄的公告》,這標志著中國政府正式整類列管芬太尼類物質。
2018年11月29日,在邢臺中院的法庭上,張雨見到了劉浩。中等身材,瘦瘦的,頭上能看到明顯的白頭發。
在為自己辯護時,包括劉浩在內的多人均表示雖然知道芬太尼是國家列管的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但他們認為列管產品不等于毒品,所以自己不算故意制毒。
“在他們化學領域里,列管東西很多,不僅僅是因為毒品就會列管,”張雨說,“他們的意識里知道這個東西違法,但是(認為)跟制造毒品這完全是兩回事。”
張雨說,自己在代理劉浩案時,也曾向多位化學專業人士了解情況,發現很多人也說不清列管產品和毒品的區別,有的人甚至哪些東西是列管的都搞不清楚。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五十七條規定,毒品是指鴉片、海洛因、甲基苯丙胺(冰毒)、嗎啡、大麻、可卡因以及國家規定管制的其他能夠使人形成癮癖的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
現實中,毒品和藥品之間,從化學屬性上的界限并沒有那么明晰。
據包涵介紹,一部分毒品幾乎沒有藥用價值,此類毒品很容易與藥品進行區分。但像嗎啡、鴉片,包括芬太尼等既有一定藥性,又具有成癮性的物質,就很容易被一些毒販當成可以鉆的漏洞。
2015年,警方曾破獲武漢高校副教授制毒案。華中科技大學化學與化工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張正波就是以研制生產醫藥中間體等為掩護,非法從事精神類藥品的生產。
張正波的律師為其辯護時說,國家管制的精神藥品不等于毒品,張正波售賣的物質,能用來制毒,也能用來做藥,在未能證明其流向販毒人員的情況下,不能將其認定為“毒品”。
“經常有人問我說,是不是在管制列表當中,我們都可以稱之為毒品?”包涵說,其實是可以的。“只要列到管制目錄當中去的,就可以推定它為毒品。但是也有一些例外條件,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禁毒法》第二條規定的排除條例,比如說出于科研、醫療或者教學的目的,是可以合法使用的。”
正是毒品的這種復雜性,使得禁毒變成各國無法獨善其身的工作。“禁毒事務事實上必須得是一個國際事務。”包涵說,很簡單,因為每個國家毒品流行的形勢、對毒品的定義是有差異的,比如美國人比較喜歡用芬太尼等阿片類毒品,如果其他國家對阿片類藥物管制不嚴,“造成毒品很有可能會從合法的地方向非法的地方移動。因為越是非法,它的價格越高。所以禁毒一定會形成一個國際管制的趨勢”。
而這次中美兩國在芬太尼管理以及具體案件上的合作也為這種趨勢做了一個好的示范。“中美在國際事務中都有發言權,是負責任的大國,(針對芬太尼的合作)其實是站到了整個國際毒品管制的最前沿,可以推動國際毒品管制體系的不斷完善。”包涵說,“中美實際上是在制定規則的同時又在打擊毒品犯罪,這是個非常好的契機。”

劉浩、蔣琳等人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中美這次禁毒新合作的第一起案件的嫌疑人。這起案件,到現在還沒有宣判。春節前,張雨去邢臺看了劉浩。兩個人見面時,劉浩常會問起自己可能受到的判罰,以及刑期等問題。但這個事情張雨無法確定,他也曾去法院了解案件的進展,并沒有確切消息。劉浩和其他幾個嫌疑人只能待在邢臺的看守所里,等待最終的結果。(文中劉浩、蔣琳、王軍為化名)
(張欣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