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康巴爐霍地區民歌的旋律特征

汪雪蓮

爐霍縣位于四川省西部、甘孜州中北部，東接道孚縣，西北與甘孜縣相鄰，西南與新龍縣接壤，北面毗鄰色達縣，東北則與阿壩州的壤塘、金川兩縣相鄰，距州府康定290公里，距省府成都657公里。川藏317線從東南至西北貫通全境，歷為去藏、抵青之要衢和茶馬古道之重鎮，是康北的中心，交通要地，屬半農半牧區，幅員面積5796.64平方公里，下轄16個鄉鎮、171個村民小組，其中純牧業鄉6個，半農半牧鄉(鎮)10個。總人口為46687人(2014年)，其中藏族44245人，占總人口的94.8%。

爐霍是著名的歌舞之鄉。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爐霍人創造了輝煌的民族民間文化。爐霍的朱倭鍋莊(也稱霍爾古舞)以其悠久的歷史、恢宏的氣勢、龐大的規模、優美飄逸的舞蹈而受到世人稱贊，并于2014年被列入“州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爐霍山歌也以其濃郁的鄉土氣息和優美流暢、悅耳動聽的旋律而受世人稱道，2008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

一、爐霍民歌概述

民歌是指除鍋莊、弦子以外所有只歌不舞的純聲樂形式。爐霍民歌是爐霍人民在山野、田間、牧場等勞動中，為抒發思想感情而編唱的歌曲。

爐霍民歌歌律抒情、流暢，優美，悅耳動聽；演唱節奏舒緩自由。演唱形式也多種多樣，既有單唱，合唱，也有對唱、輪唱、領唱。演唱者男女老少皆可，可見山唱山，遇水說水，即興創作，任意發揮。歌聲質樸、優美，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 老人的演唱滄桑厚重，少年的清新亮麗，男子的深沉寬廣，女子的婉轉高亢。

爐霍民歌的創作題材廣泛，種類繁多，內容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勞動歌、情歌、送行歌、婚禮歌、贊歌、打獵歌、生活歌、酒歌、罵人歌(其實是詼諧、調侃、開玩笑的歌)等等。2007年，由何澤曉編著出版的《亙古妙音》(中央文獻出版社)一書中，收集了近兩百首爐霍民歌。2015-2017年間，我們在爐霍地區也采集到近兩百首民歌，除去與《亙古妙音》相同歌曲外，還有80多首。這些山歌從不同側面反映了爐霍人民的生活、勞動、愛情，反映喜怒哀樂的情趣。

二、爐霍民歌類型

(一)勞動歌曲

爐霍藏民的勞動歌曲分為兩類：一類是勞動號子，另一類是勞動民歌。勞動號子是爐霍人們在長期勞作中為了協調勞動動作、提高勞動效率而產生的，即在兩人或兩上以上的集體勞作中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多為擬聲詞而無實際意義，勞動號子被爐霍人稱作“阿拉學畢”，“阿拉學畢”是擬聲詞無具體含義。如《打青稞》。

阿拉色學嘛勒喲，勒且嚯羅噠甲。

阿拉色學嘛勒喲，噠且耶嘛啦勒。

阿拉色學嘛勒喲，得多得嘛噠啦。

另一類勞動歌曲則是勞動人們在進行集體勞動時，為了勞作協調、減輕辛勞、相互鼓舞等而編排的在勞動生產中具有策劃指導功用的民歌。如《割麥歌》歌詞大意：

收割的日子到來了，

青稞長得高又壯，

粒粒飽滿如珍珠，

大家都來收青稞，

念一念瑪尼經，

幸福吉祥帶給你，

唱一唱收割歌，

疲勞困倦都帶走。

(二)情歌

情歌在藏族人民的婚戀過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藏民稱之為“拉伊”，它是青年男女表達愛意、抒發情感的重要途徑。爐霍情歌的內容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情人間互訴衷腸、表達愛意，二是贊美愛情或贊美愛人。演唱方式多為男女對唱。如《情歌》歌詞大意：

駿馬就像山頂的白云，風輕輕一吹，它便跑得更快。

小伙子就像神山一樣，我給它插上經幡，他就更加威風。

姑娘就像海邊的鮮花，下雨之后，它就開得更加鮮艷。

(三)箍箍卦

箍箍卦是爐霍地區流傳已久的一種民間藝術，在爐霍藏民族群眾中流傳甚廣。 當人們聚在一起集體盛會或耍壩子時，大家圍坐一圈，開始箍箍卦的游戲活動。其活動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各人拿出隨身帶的小物品。由保管人員收入自己兜里，然后保管人員用一只手隨意握住一件物品，唱歌者按照固定的曲調隨意唱出一段歌詞并翻譯出意思。接著，保管人員出示物件，手中物件屬何人，歌詞內容則指何人，借以笑此人。在取笑過程中既有笑話，也有勸誡之語。另一種則是猶如擊鼓傳花一樣，由一人歌唱，其它人開始傳花，歌聲戛然而止則傳遞結束，此時物品在何人手中，歌詞內容即指何人。人們便把在這種在箍卦游戲時所唱的歌叫做箍箍卦，爐霍地區的箍箍卦曲調基本上是固定的，歌詞內容隨意(但要求是必須說明參與游戲中某人的內心世界、性格特短、或戀愛婚姻等)、優美典雅、寓意深沉。一般一人唱四句，唱完必須翻譯詞義。由于本次調研受地域限制，未搜集到箍箍卦的相關實例。

(四)送行歌

當家人、同村人和朋友需要較長時間離開家鄉去遠行(主要為藏地喇嘛前往該派大寺院習經)，人們會為其設宴唱送行歌，爐霍地區稱“阿塞”。唱送行歌有時間、地點和人物的限制，送行歌是在露營點、送行途中、行者途中唱，忌諱在家里唱。露營點指村民和親朋好友為送別出行者專門設置的聚會地點，一般設在離家較遠卻距離當地山神[注]山神為世間神，能保佑人們平安興盛，藏民普遍認為有山神，每年藏歷正月初三等日子要敬拜山神。較近的地方。唱送行歌的時間分為夏行和秋行，夏行一般為芒種或夏至即花草樹木豐茂時，秋行一般為白露或中秋即冰雪未封路之前。唱送行歌的歌者為送行人和出行人。

一個完整的送行歌儀式是：請客準備、露營(俗稱耍壩子)、送行、出行。請客準備即出行人會在出行前的兩三個月通知親朋好友，屆時親朋好友聚集在露營點設宴留宿，歷時三四天左右，期間人們會唱歌跳舞。出行人按習俗領舞和領唱，其中最重要的環節是唱送行歌，沒有送行歌就不能稱為送行了。露營過后，出行人才起程上路。一般同村朋友送行較近，家人送行較遠。送別人會在送行時一邊走一邊唱送行歌。如《遠行歌》中唱到：

我是遠行的人，白云是我的伴，當白云出現的時候，它伴隨著我遠行。

我是遠行的人，月亮是我的伴，月亮照亮我前行的路。

我是遠行的人，布谷鳥是我的伴，它在山谷間叫的時候，鼓舞我前行的路。

(五)婚禮歌

婚禮歌是在婚禮儀式上唱的歌。婚禮儀式中，女方派2-3人送親(一般是哥哥和舅舅)，男方派兩個人去娶親(一般是叔叔和舅舅)。送親時父母會給女兒送嫁妝(糌粑、酥油、茶葉、酒等)并和親朋好友一起為新娘唱歌祈福，新娘到男方家后，男方父母、活佛、親人、朋友也給這對新人唱歌祈福。此外也會唱一些贊頌相聚和表達美好心情的歌。如《婚禮歌一》中唱到：

青梅竹馬的戀人來自不同的家庭，兩顆心要相依相伴，永遠不分離。

(六)酒歌

酒歌在爐霍地區的酒歌稱為“昌魯”，是在喝酒、敬酒時唱的歌曲，有時伴隨簡單的舞蹈動作，是藏族人民非常喜愛的藝術形式。藏民喜歡在閑暇之時與親朋好友聚集在一起“耍壩子”，或者在大型活動、紅白喜事之時，四面八方的親朋好友相聚在一起，有酒有歌，以歌勸酒，酒助歌興。如《吉祥歌》中唱到：

遠方的親人雖然沒有在一起，但是我心里還是有他。

十五的月亮它雖然還沒有出來，但是我心里還是有它。

(七)打獵歌

與打獵相關的歌曲被稱為打獵歌，主要有描寫打獵場景、心情、獵人生活狀況等幾類。隨著社會的發展，這類歌曲已經非常少見。

(八)生活歌

生活歌屬于抒情歌曲的一種，但它僅局限于表達悲傷一類的情緒，內容廣泛，涉及生產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目的是宣泄情緒，調整心態。如《別灰心》中唱到：

上山的路上下著大雪，但我們別灰心，因為太陽會把雪融化

(九)頌歌

爐霍藏族人民非常懂得感恩和贊美，除了前面提到的在婚禮上會唱一些贊美相聚和美好生活只玩，他們還會用歌聲贊美家鄉，贊美草原，贊美寺廟，贊美宗教，贊美雄鷹，贊美神山等等。如《宗美我的家鄉》中唱到：

我的家鄉在宗美

我看見寺廟的時候心情非常愉快

我的家鄉在宗美

我看見牛羊的時候心情非常愉快

此外，還有一些帶有幽默、諧謔性質的民歌。內容大多是開玩笑、罵人，諷刺等等。

三、爐霍民歌的旋律特征

旋律是山歌的靈魂，在山歌中直接反映了樂思，同時它與山歌產生的社會生活和自然環境有著密切的聯系。本章節將從一些有著典型特征的山歌如：勞動歌曲、情歌、頌歌等出發從音階與調式、核心音列、旋法特征、曲式結構、節奏與節拍等方面進行介紹。

(一)勞動號子

1.勞動號子的音階與調式

勞動號子仍然以中國傳統民歌中的五聲音階為主，在五聲音階的基礎有少量帶有變宮音的六聲音階，實例可見《打墻歌一》。 調式上以商調式為主，少量羽調式，另還有極少宮調式。實例可見《打墻歌二》。

《打情歌》(一)：

《打情歌》(二)：

2.勞動號子的核心音列

各種音列是構成山歌旋律的基礎，不同的音列通過在山歌中各種節奏變化，方向變化形成山歌的的基本面貌。爐霍勞動號子主要以三音列和四音列為主，三音列主要以三度和二度形成re-mi-sol，四音列則以三度、二度形成la-do-re-mi。實例可見《打墻歌二》。

3.勞動號子的旋法特征

勞動號子在旋法上通常采用級進為主，少量四度或五度的小跳進，由于大跳使用較少，因此整個旋律起伏不大，音樂進行舒緩自然，旋律結束時多為二度音或者三度音程的上行或下行結束。實例可見《打墻歌一》。

4.勞動號子的節奏與節拍與曲式結構

由于這類歌曲是為了協調勞動動作，常常由眾人一起歌唱，因此在節拍上多使用2/4拍子，多用規整的節奏。第一句結束時為了體現勞作性，通常有兩拍休止，第二句結束時末尾音也常輕帶有八分休止符。曲式結構上則采用一句式，勞動的兩組人分別輪流反復唱這一句，或者呼應式的兩句式，實例可見《打墻歌一》。

勞動號子的旋律特征與所從事的勞動強度有直接關系，若所從事的勞動強度大，則歌曲曲調、節奏、歌詞均簡潔精練。若從事的勞動強度小，歌曲便相對舒展、復雜。總體來說，勞動歌曲一般具有曲調簡單、節奏性強、歌詞簡練等特點，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如：《打墻歌》，由于勞動強度大，其曲調、節奏、歌詞均非常簡單，四個小節即構成一首歌曲，四二拍子，強弱分明，便于統一節奏、協調動作。再如：《割麥歌》，割青稞的勞動強度相比起打墻要小很多，其曲調、節奏和歌詞都相對復雜，甚至使用了四五拍的混合拍子。勞動號子演唱形式多以齊唱或男女兩隊對唱方式進行演唱，有些按勞動分工分段齊唱。

《割麥歌》：

另一類為了減輕勞動時的疲勞，相互鼓舞的勞動歌曲則在旋律特點上顯得委婉抒情一些。它的旋律特征與一下將要介紹的山歌有著相似之處。這里就不單獨介紹。

(二)情歌

情歌的旋律婉轉動聽，節奏節拍較為復雜，歌詞含義深邃。

1.情歌的調式與音階

在調式上以藏民族喜用的羽調式居多，其次是商調式，另還有少量的宮調式，以五聲音階為主，有少量帶有變宮的六聲音階。實例可見《情歌二》。

2.情歌的旋法特征

情歌較之勞動歌曲旋律起伏要大一些，除了使用一些級進為主的音程外還會使用一些四度、五度、六度的跳進，大量使用裝飾音，旋律結束時多為二度音或者三度音程的上行或下行結束。實例可見《情歌二》等。

3.情歌的核心音列

情歌的核心音列羽調式中以mi-sol-la、la-do-re和sol-la-do三種三音列為主，商調式中則以四音列re-mi-sol-la和三音列la-do-re為主。《情歌二》《情歌三》等。

4.情歌的節奏節拍與曲式結構

較之勞動歌曲情歌節奏要相對復雜些，多使用前八后十六，前十六后八、連續的十六分音符、甚至還有不規整的三連音節奏型，節拍上常用中速的四二拍，曲式結構則以兩句式、三句式、四句式比較常見，句與句之間常出現不對稱結構，如3+7+7+6，在每一句的結尾處喜用長音停留三到 四拍甚至更長時間。實例可見《情歌二》：

《情歌》(二)：

(三)婚禮歌

由于婚禮歌與送行歌的旋律特征有許多相似之處。而且還存在詞曲護套的現象。因此，在這里將二者合在一起進行論述。

1.調式與音階

調式以商調式和徵調式為主、羽調式較少。以五聲音階為主，有少量帶有變宮或清角的六聲音階。以實例可見《婚禮歌一》等。

《婚禮歌》(一)：

2.核心音列

核心音列上行以mi-sol-la-do四音列為主，下行則以re -do -la三音列為主 《婚禮歌一》。

3.旋法特征

旋律進行以級進為主，整個旋律比較平穩，少量的四度和五度小跳進，裝飾音較少，旋律結束時多為二度音或者三度音程的上行或下行結束。實例可見《婚禮歌一》。

4.節奏節拍與曲式結構

節奏節拍相對工整，以二拍子為主，有少量的附點節奏，多使用后十六與四十六的節奏組合形式。實例可見，曲式結構上以二句式和四句式為主，有少量五句式。實例可見。《婚禮歌一》。

(四)頌歌

1.頌歌的調式與音階

頌歌仍然以羽調式為主，有少量的商調式和徵調式實例可見，以五聲音階為主，有少量帶變宮的六聲音階。實例可見《宗美我的家鄉》。

《宗美我的家鄉》：

2.頌歌的旋法特征

頌歌較之情歌在旋律起伏上更大一些，這可能由于頌歌通常是人們走在山間看到美好的景象，而抒發出贊美家鄉，神山、宗教、和美好生活的愿望，在旋律上通常調式主音開門見山的被強調，然后用連續的二度級進上行進將調式的主音或屬音推到高點并較長時間停留在這個音上，或者用連續下行的二度級進將調式主音或屬音推到最低點，并較長時間停留在這個音上。除了使用四、五、六度的跳進之外還有使用到八度的跳進，并且大量使用裝飾音倚音和顫音。爐霍人民稱這樣的旋律為長調或者短調。實例可見《我的家鄉》《仁慈》《宗美我的家鄉》《頌歌四》等。

3.頌歌的核心音列

頌歌的核心音列，非常有力的支持頌歌的調式，羽調式中一般旋律上行時喜用la-do-re-mi四音列，而下行時則喜用re-do-la-sol四音列為主。實例可見《宗美我的家鄉》。

4.頌歌的節奏、節拍與曲式結構

頌歌的節奏與節拍比較自由，許多都不能畫小節線，有散拍子的特點，演唱者根據自己的情緒或需要確定強拍，節奏上大量使用附點、前十六、后十六、切分和連續的十六分音符，二八均分的這樣節奏型幾乎很少出現。實例可見，曲式結構上也常出現不對稱結構，二句式較少、多以五句、七句甚至九句式出現。實例可見《宗美我的家鄉》。

此外，在前文中提到的悲歌、打獵歌、生活歌、箍箍卦、玩笑歌等在音樂特征與勞動歌、情歌、頌歌、遠行歌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在這里就不一一贅述了。實例可見后文中的爐霍山歌特輯。

結 語

爐霍山歌使用康巴藏族人民喜歡的羽調式最多，約占山歌總數的一半以上，其次會有一些商調式和少量的徵調式。羽調式被頻繁使用，也是其作為藏族民歌的分支所表現出來的共性特征，因為羽調式所表現出來的溫暖柔和的特點符合該地區人民的審美觀，而旋法上大量使用角音和商音作為骨干音共同支撐羽調式的確立。作為功能音的屬音角音與下屬音商音，在旋律的進行中占據重要的節拍位置，出現次數較多，甚至作為旋律的終結音與調式主音羽音形成呼應。在勞動歌曲和婚禮歌、送行歌上偏重使用中性偏陽的商調式和徵調式，這也增添了爐霍山歌的陽剛之美。爐霍各類山歌的旋律特征異同之處見下表：

山歌類別音階與調式核心音列施法節奏、節拍曲式結構勞動歌五聲商調式為主,少量羽和宮調式及帶變宮的六聲音階2-3-56-1-2級進為主,少量、四、五度小跳2/4拍為主一句式二句式情歌五聲羽調式為主,少量商調式和帶變宮的六聲音階3-5-6-12-1-6級進為主,少量四、五、六度跳進,裝飾音較多節拍自由二句式三句式四句式婚禮、送行歌五聲商、徵調式為主,羽調式較少,少量帶變宮或清角的六聲調3-5-6-12-3-6級進為主,少量四、五度跳進,裝飾較少2/4拍為主二句式四句式五句式頌歌五聲羽調式為主,少量商、徵調式和帶變宮的六聲音階6-1-2-32-1-6-5二度級進,六、七、八度跳進五句式七句式九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