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長滿草的鞋（夕一章）

錢鐘齡

曾經我是一座礦井，被人掏走了金礦。

許多年了，沒人來看我，寂靜的空讓我害怕。

我感到了寒冷，好在泥土給了我溫暖。

我因此也有了更多的時間感受黑夜的遼闊，收集星光是我生命中最后的樂趣。收集得多了，我仿佛自己也變成了光，變成了一彎新月，在草地上坐禪。

我從不知疲倦，我默默向蚊蟲學習經文，我的內心越來越澄明，最后別人看到的是我一萬縷明媚的心思，一一發了芽，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現在，別人都說我滿腹經綸。

這有些夸張，事實上，我仍是一只鞋，只是在季節的輪回里，用春秋筆法，重新描摹了一下自己。

我最大的愿望還是希望有人穿著我，帶我爬一次長城，看一次黃河，然后在城市腳手架上搬一次磚，在村莊里犁一次田，在小溪里捕一次魚……這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也感覺到了孤單。

好在有大自然精氣的孕育，我腹中的蟲鳴呈燎原之勢。

我身體里的露珠，事實上是我流下的一掬掬清淚，我思念另外一只鞋子，不知它客居在哪里？曾經我們在一起說悄悄話，咯吱咯吱地笑，在雪地里寫過無數行情詩。在一樹梅花前，我們踩出幾瓣明月般的相思。

現在，每當春天來臨的時候，我總懷抱草葉，憂傷地抒情。

有人把我當成了破爛的一把琴。

其實，我有季節的四根弦，別人看不見。

我彈得最多的是五千里路云和月。以前是奔跑著彈琴，現在是靜坐著彈琴。

彈荒野。彈老樹。彈小溪。彈荊棘。彈玫瑰。彈西風。彈客死他鄉的一塊石頭。彈彳亍的一只野獸。

彈高山上的落日。

夏日之歌

1

法國梧桐，一如既往地豎起寬大的耳朵，是不是想聽一聽身上的果子，落地有聲，還是無聲？

蟬，一聲聲地重復著一個人的名字。

天天撕心裂肺惦記著的，必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父親習慣在梧桐樹下，等我下班。

2

有人在院子里種了蘭草、美人蕉和其他盆景，我只關注蘭草，因為它會讓我想起屈原和苦難。

——我在屈原的《離騷》里不止一次地尋到它，我在父親的《離騷》里不止一次地嗅到它。

父親的《離騷》藏在他的身體里，它是半部與淋巴瘤抗爭的歷史。

另半部化在我的血液里。

3

母親從老家的菜園地里，摘來冬瓜、南瓜、西紅柿、青椒……這些蔬菜，綠色、環保、無害，但鄉情有毒。

父親不能喝酒，我就陪母親喝點。喝少量的酒，對身體有益，能預防老年癡呆，為的是讓母親能記住我的樣子。

我的樣子應比菜園地里的絲瓜、茄子，更好記。

4

晚飯后，夕陽還未完全落下，我陪父親在公路上散步。

經過一個地方，成群的蜻蜓貼著我們翻飛，就像是久別重逢的親人。它們隨性飛翔，從鄉野到城市，無拘無束。

公路旁有一條窄窄的溪水溝，水流不緩不急，不清不濁，兩旁的斑茅在蟲鳴聲中寂寞綻放。它們握著拂塵，搖晃著清瘦的身子。我在一棵構樹旁停住了腳步，那些童年的果子清亮欲滴。我們再往前走時，我回頭看了看，那些蜻蜓沒有再追過來。

5

正午，驕陽似火。他戴著安全帽，身子微駝，拉著一車黃沙進了工地。

背影多像我的父親。

在上班的路上，我發現一處建筑的石板罅隙里，斜長出數株作物。

在陽光下格外葳蕤。

我只識得其中的一棵，名日商陸，它的根部能人藥。

一座健康的城市，需要這樣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