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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蒼茫

2019-07-26 01:11:14羌人六
文學港 2019年6期

羌人六

1

“每時每刻,都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最年輕的時刻。”

邁入三十歲門檻后,我經常如此提醒自己。是的,每時每刻,都是你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最年輕的時刻。日出般一遍遍在心頭涌現的提醒,不是矯情地自我慰藉,而是為了在鳥兒般飛逝的時光之中捋順思路,在精神的基座上刷新自己日益麻木的激情,給自己打氣。

就像小時候,在川西北貧瘠而又輝煌的群山之間,老是為錢犯愁的家長們,總是在空氣的皮膚上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臉孔,教育我要好好讀書。他們還說,不讀書,就只能跟他們一樣,在家種地當農民。那時候我的眼睛還夠不到這些,未來遙不可及,我只能看清他們肅穆的神情與厭惡。

在他們臉上扎堆的厭惡,有如夜空中飛舞的螢火蟲,在話語間閃爍,仿佛多年以來,他們一直身不由己,從事著某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多年以后,我開始漸漸覺醒,其實他們未必知道莫須有的“顏如玉”和“黃金屋”——這些讀書人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但他們一定熟悉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那種長久勞作的艱辛與無奈。他們苦口婆心,就是希望我努力讀書,希望我變成他們伸向遠處的枝葉,跳出農門,遠離莊稼、汗水和農具,不用再靠出賣原始的氣力活著。

我喜歡讀書和寫作,是為了少說廢話。寫作讀書是務虛,幻化無常的世界,我相信務虛也是一種“活法”,正如詩人辛波斯卡在其詩作中如此強調: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如今,我在我的老家,一個據說是世界上大熊貓數量最多縣份的文化館上班。我是一名作家。在人較多的場合,我時常自慚形穢,稱自己是“在紙上種地的農民”。在紙上種地,我拒絕庸常和隨波逐流,即便是父親以前經常用來貶低我的“菜籽落了海”的背景之中。

“菜籽落了海”,父親的告誡是善意的,但聽起來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對當事人而言,它透著十足的火藥味,那種來自父權的自以為是。在我的童年歲月,陰晴不定的父親和他的責罵如影隨形,連在一起,變成天氣,掛在我們和日子中間。父親威力無比,一個眼神就可以把我們吹熄。我曾親眼目睹他舉起兩大杯滿滿的老白干一飲而盡。遺憾的是,我從未與他真正對飲。我開始喝酒那會兒,父親已經不在了。

關于讀書,我深深銘記并感謝的是,念書那會兒,母親再苦再累也風雨無阻地為我和弟弟將一日三餐安排妥當。母親鼓勵我和弟弟用功讀書,不止希望我們有更好的出路,也是為了能給她爭氣,光耀門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父親迷戀上了賭博,從一個老板迅速變成一個輸紅了眼睛的賭徒,不但輸了很多錢,還欠了一屁股債。成長的過程就是寓言,在我小時候,父親就讓我們的家長出了一條長長的貧窮尾巴。無論置身何處,這條尾巴總是如影隨形。

“有的人家長五十塊錢一炮的麻將都敢打,學費都交不起!”在鎮上念小學那會兒,有一次,為我申請學費減免的語文老師,我的班主任,如此在課堂上以不點名的方式和“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讓我們“對號入座”。

我把頭埋進書里,我知道“有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我跟同在一個班上念書的弟弟。我們被“有的人”合在了一起,就像家門前流淌不息的河流,匯集了整個大山里的雨和雪山融水,浩浩蕩蕩,奔赴遠方。

“菜籽落了海!”

人活在世上,誰不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栗?然而那天,在課堂上,在鴉雀無聲的沉默間,我沒有這種感覺,估計弟弟也是。我只是感到自己隱藏在皺巴巴衣服下面的單薄身體,內心的無助和壓抑,像空氣那樣迅速充滿了整個教室,然后我飄出了窗外。我一刻也不愿意呆在教室,肩膀上卻仿佛老君殿里的千手觀音一樣,在為那“有的人”高高舉起,表明自己的臥底身份。就是這尊嚴掃地的時刻,我產生了背井離鄉的沖動。笛福的《魯賓遜漂流記》使我熱血沸騰,而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那些眼花繚亂的武俠片,又讓我開始癡迷飛檐走壁和行走江湖。每次回老家,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些未曾實現的舊夢,熱淚盈眶。

十七歲那年我考上了一所城里的重點中學,從此與老家漸行漸遠,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形如陌路。除了日益蒼老的親朋好友,我跟這塊曾經了如指掌的土地沒有任何交集。我成了浮光掠影。

2016年初,我與相戀四年的女友終于修成正果,領了結婚證,也結束了在綿陽長達四年的租房生涯,搬上位于綿陽園藝山的新居,住進我們自己買的房子。如此一來,我算是在城里“扎根”了。那一百多平米的小天地,就是我的家。

“經常”這個詞,頻頻出現在我與老家之間,是我成家以后,是最近這幾年的事,是我有了工作之后的事,就像地震頻頻光顧我出生的那片土地,我的老家。對于常年在外的人,“老家”是一個永遠擰不干的詞。事實上,這幾年我回老家的頻率越來越高,這就是“經常”。綿陽到老家不過七八十公里路程,但又像是隔著千山萬水,只有繞過它們,只有用不停地奔波減掉這些距離,我躁動不安的靈魂才會獲得暫時的安寧。就像那些向我張開懷抱的書籍、音樂和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我的焦慮和無所事事。

我一次次奔回老家。母親的感冒,外婆的生日,表妹的婚禮,侄女兒的滿月酒,乃至一些家庭瑣事,都可能成為我回老家的理由。我浸泡在這些世俗的不乏溫情的日常間隙,樂此不疲。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到了而立之年,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人了。成人是什么?波伏娃的總結很透徹,“一個被年齡充漲了的孩子。”對活著的人而言,時間便是實實在在的生命。歲月不斷生長,一直朝深淵般的未來滑動,未來不是空洞的,日子也不是簡單的折疊、重復。日子不斷流走,我們時刻處在變化之中。

鏡子里的人,下巴上密密麻麻的黑色胡須,額上漣漪似的皺紋,就像眼下這個國家芝麻開花節節高的房價一樣飛速生長的頭發,時常因為來不及去理發店而蓬亂不堪。很多時候,人生就是一個爛攤子,需要不斷收拾,不斷整理。我不是個精致的人,但我欣賞那些活得精致的人,那些永遠都像是從畫里面走出來的人,他們簡直就是人間天使。

在時間的冷雨中,在三十個年輪抱緊的這團軀殼中,我的嘴唇很少淌出關于老家的話語。我很少談論他們,不是出于敬畏,而是出于恐懼。像被大風吹走的童年歲月,我總是擔心那根不幸的尾巴會在空氣中突然顯形。

誰沒有過去呢?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

2

記憶表皮仍在不斷被時光侵蝕、氧化、蒸餾,被流淌的歲月瘦身。歲月隱藏在母親的皺紋和頭發里,隱藏在梅林中間父親的墳塋里,隱藏在那些沉默的廢墟、房梁、石墻和瓦礫中間。很多年過去,遺忘把太多的往事塞進了它的行囊,而陪伴我度過人生最初那些時光的劉家院子早年的某些形狀、顏色、氣味,我依然沒有忘記。死也不會忘記。它們像是家門前那棵枝繁葉茂的核桃樹,早已把根深深扎在了我的靈魂深處。

我記得那時候,我們家總是大門緊閉。平日家里只留一道后門。緊挨著豬圈和廁所。我們通過后門進進出出。緊閉大門不是因為擔心貓貓狗狗進屋,或者風吹進來,而是為了避免更多不必要的應酬。盡管如此,那些眉頭緊鎖、態度強硬的債主,總是在每個黃昏如約而至,來了這個,走了那個,總是要呆到很晚很晚,時間才會重新回到我們身邊,冷冰冰的夜晚松弛下來,我們才能安心寫作業,以淚洗面的母親才能安心剁豬草,為我們生火做晚飯。我們最常吃的是土豆絲、南瓜、金裹銀和搟面。一年到頭,我們都很難吃得上肉,為什么家里的豬會被賣掉,而家里又沒有錢,我們早已不再為這樣幼稚的問題產生困惑。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和弟弟從來沒有為難過母親,她煮什么,我們吃什么;我們也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哭鬧著要她給我們買這買那。我們知道母親沒錢,家里的錢,都被父親輸光了。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總是在不斷祈禱,祈禱天降暴雨,因為那樣一來,父親的那些債主就不會到家里討債來了。那時候,父親經常不在家里,沒錢再賭的父親不得不跟村里人去山上的老林里伐樹,鋸成菜墩,再一步一步地背回山下,賣了錢補貼家用。

歲月逝去,遍地蒼茫。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喂過的螞蟻,玩過的紙板、彈珠、鐵環、自行車,捉過的迷藏。記得那墨綠色的青苔,院子里水泥地上張牙舞爪的裂縫。如今,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我的一部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劉家院子最完整,最平靜,也最活力四射的歲月。聲勢浩大的院子里,四戶人家情同手足似的坐成一排,眺望著眼簾下方奔流不息的平通河。河水穿過綠色山谷、村莊和草木的聲音,比母親洪鐘般的嗓門還大。

“你們晚上怎么睡得著?”

偶爾,在家里留宿的親朋會睜著熊貓眼在晨間提問。這些失眠者的耳朵和眼睛里,全都掛著水。他們不想跟水挨得太緊。

院子里,從左往右,依次是大伯家、祖父家、我們家,最右邊兒是大娘家。大娘家果樹最多,在養路段工作的大姑父,在門前屋后栽了櫻桃樹、杏子樹、桃子樹和無花果。它們成熟的季節,我和伙伴們也跟著成熟了,整天掛在樹上。此外,我們家門前有蘋果樹,大伯家門前有李子樹,但這些仍然遠遠不夠,遠遠滿足不了我們對吃的渴望和需求。學校放假的時候,除了玩,我們這些吃貨整天都在想著吃,想著如何將村里別人家的水果填進自己的胃。我們的腦袋因為過度的饑餓變得沉重不堪。

有時候,過去的場面會突然出現在我們的生命之中,像幻燈片一樣。我和堂哥劉強在離家不遠的轉盤路附近發現了一片桃園,樹上掛著紅透了的水蜜桃。我們約定,半夜里去摘。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大人們都睡下了,晴朗夜空有點反常,居然沒有一顆星星。我、弟弟還有堂哥背著小背簍終于踏上了夜黑風高的旅程。我們艱難地摸索到了那片桃樹林,白日里看上去矮矮的桃樹仿佛在夜間長高了,我們費了很多力氣才爬上樹,大概是做賊心虛,我們匆匆忙忙摘了些毛茸茸的桃子便飛快地離去。我們如此膽戰心驚,仿佛是因為我們摘到的那些桃子,也是我們真正變成了小偷的那一部分。在逃亡的路上,弟弟不小心失足掉進了陷阱,說是陷阱,其實是別人家的紅苕窖。我們就像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好不容易將他從我們想象中的陷阱里撈了出來。回到家里,當我們準備分享勝利果實的時候,全都傻眼了,背簍里的那些水蜜桃,又小又硬,根本沒法吃。

在劉家院子,大娘家的波哥和梅姐年齡稍稍大些,已經上初中。堂哥劉強,弟弟劉軍,和我年紀不相上下,我們總是如影隨形。劉家院子里,最小的是堂妹劉艷和劉佳。我們這幫孩子中間,堂哥劉強的腦袋是最尖的,我們的腦袋都是圓的。圓的腦袋總是圍著尖的腦袋轉。

我們經常在放學后結伴去半山腰上的莊稼地里扯豬草,尤其是遍地枯黃的秋天,核桃早已打過了,但我們總能找到“漏網之魚”:有天傍晚,我們在一塊地里有了重大發現,那是片剛剛種上的花生地,我們像是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立刻刨了起來。花生上面蓋著一層薄土,還有些糞。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吃這些花生的時候,堂哥已經開始大嚼大咽,他一邊吃,一邊告訴我:“吃的時候,應該把花生的皮兒去掉!這樣吃,才衛生!”

做加減法要掰無數遍手指頭的堂哥劉強,從小就明白錢的好處。有一回,他眉飛色舞地告訴我們:“這輩子,我最愛的就是錢!”

大學畢業之后,堂哥劉強先是去成都呆了一段時間,然后獨自去了上海闖蕩。2014年,我的幾篇散文獲《人民文學》雜志社主辦的一個文學獎。頒獎地點蘇州,我返程路過上海,跟帶著漂亮女友的他匆匆見了一次面。年紀輕輕就患了糖尿病的他,不顧身體狀況,陪我喝了幾瓶啤酒。那晚上,我們聊了很多,除了風與光,也有很多小時候的話題,但都避重就輕,盡興而已。

劉家院子里的人,都是從祖父劉華貴這個大樹上伸展出來的枝枝葉葉。雖然近在咫尺,小時候,我們卻很少去祖父家里串門。母親對祖父和祖母的偏心耿耿于懷,分家時“一碗水沒端平”,只給她和父親分了很少的土地和糧油,就讓他們離開門戶,自謀生路。就像加拿大小說家艾麗絲·門羅在其自傳體小說《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中寫到的那樣:“孩子的頭腦就像捕蠅紙,你知道,不論給他們什么都會粘住。”

自然而然的,母親對祖父祖母的怨恨也嫁接到了我和弟弟頭上。即便祖母拿著糖果遞到我們面前,我和弟弟也是不會要的。如果接受,我們的骨氣就會大打折扣。實事求是地說,我不記得祖母和祖父給過我們任何東西。

“你們連顆水果糖,連個冰淇淋,都沒吃過他們的!”即使是現在,母親也依然這樣說,仿佛過去所承受的屈辱和痛苦,早已化作血肉,融為一體。

對于這個,我倒是愿意讓自己“往開闊處去”。用一滴仇恨,去涂染自己的整個人生,代價未免太大了。況且,那個子女多、“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年代,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古人云:天地之大德曰生。至少,他們賦予了父親生命,并將他拉扯成人,已實屬不易。

3

日子背負著人間冷暖,片刻不停。喜怒哀樂隱藏在生命之樹的枝葉之中。在青山綠水的老家,在遍地蒼茫的老家,山川草木的生命,一個院子的生命,一個家族的生命,再小到一個個體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卑微的。賦予萬物生機的,恰恰是死亡,而非生命本身。當一只鳥兒在空中飛翔或樹梢上歌唱的時候,它使我們感到美好的那一部分,恰恰是因為它在我疲憊的視網膜或者耳朵里,破壞掉了什么。

在記憶中打撈過去,就像水中撈月,月亮是虛幻的,人生仿佛也是。

每個人都是他死去那些部分的全部總和。

不止是我的親人,這些年,老家也一直在死亡。我的視線中緩緩拉開這樣一幅場景:童年時被我們殘忍地扯掉了翅膀的知了在地上徒勞地掙扎。故鄉不是故鄉,她早已面目全非;故人不是故人,在歲月的舞臺上漸漸退場。傳統的道,傳統的美,在這塊樸素而又貧瘠的山野漸漸瓦解。

土耳其的小說家奧爾罕·帕慕克如此宣稱:

“每一個人的死,都是從他父親的死開始的。”

2010年,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被病痛折磨得痛苦萬分的祖父終于撒手人寰。彼時,我尚在成都讀大學,整天吆喝著一幫同學去學校外邊的茶樓扎金花,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接到噩耗的第二天,我乘坐火車趕回老家。祖父的去世并沒有給一大家人帶來太多的悲痛,年紀大了,又加上病痛,終于有了了斷。

送走祖父的幾個月后,忙得腳不沾地的父親清晨在院子里打核桃時遭遇不測,腳下打滑,徑直從樹上摔了下去。院子下面是十多米高的堡坎,堡坎下面是硬邦邦的水泥公路。父親當場摔到了水泥公路上。在江油一所醫院搶救了整整一周,父親,最終還是永遠離開了。父親去世那段日子,我變成了行尸走肉。在父親的死亡后面,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走出這個陰影,走出這個泥潭。從父親這棵再也愛不動什么了的樹下,走向獨立自強,走向生活無邊的蒼茫原野。

“冷暖自知”,悲劇爆發出來的能量,往往是驚人的。就像更遙遠的過去,那些債主扔下一堆詛咒和謾罵,拂袖而去,時間回到我們身邊,我們卻因為貧困而倍感無助,母親坐在那一堆堆帶刺的詞語中間,忽然爆發出來的嚎啕痛哭。

父親的離去,并沒有帶走生活本身,他只帶走了他自己。歲月仍在生長,生活仍在繼續。給父親帶來厄運、給我們整個家庭帶來厄運的核桃樹,最終沒有被我們用斧子砍掉。把責任落在它的頭上是愚蠢的,責任落不到它的頭上。當然,如果是出于缺心少腦的宣泄,砍掉核桃樹是可以的。但我們沒有,砍掉核桃樹,砍不掉黑色的記憶,砍不掉那種已在意識之中瘟疫般蔓延的絕望,也換不回父親的生命。父親不會再回來了,一生都在泥濘中打滾兒的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父親不在了,但他年輕時賭博欠下的債還在,地震后修房子信用社的貸款還在。這些都是需要母親、弟弟和我來還的。這似乎可以證明那個古老而又年輕的話題:活著,就是一筆債。事實上,我們早已原諒了洗心革面的父親,任何人都不可能十全十美,他犯的錯誤,文學巨擘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同樣犯過。

樹有樹根,草有草根,人是沒有根的,所以,死了就是死了;所以,人總是在大地上四處流淌,奔波。人沒法落到實處,人性不是巖層,而是一片波云詭譎的水域。

奧爾罕·帕慕克,這個細膩的土耳其男人,這個感傷而天真的小說家,在其隨筆《宗教節日時的家庭用餐和政治》中回憶到:

“節假日時我喜歡看親戚,特別喜歡去看望叔伯們、姨嬸們、遠方的親人、年長的親戚和有地位的親戚。我們的姨嬸和年長的叔伯們一致約定,在假日期間的往來走訪里,盡量對孩子們‘好一些。他們有什么好的都會給我們小孩——甜言蜜語、追憶往事、和悅的談話——最終,他們也真做到了對孩子們好一些。但是反過來看,這件事卻暗示著我們不愿相信的另一面:對別人好,原來是件很費勁的事。今年,我再次聽到那些童年的笑話,它們常常令我回想起兒時的布谷鳥自鳴鐘。我享受著假日給伊斯坦布爾帶來的寂靜、大快朵頤地品味那一成不變的土耳其快樂。這時,我感到一種邪惡的存在。”

透過這段言辭,我既驚又喜,它仿佛一面水洗得明晃晃的鏡子,又像一陣沿著老家河谷慢慢滑動的春風,激活了我沉睡的內心。當一個人在生活里悲觀無助的時候,他總是希望整個世界的人們都為他團結起來,共同為他出謀劃策,分擔經歷。但事實并非如此,父親的去世并沒有讓我受到過于熱烈的關愛,相反,我時常因為孤獨和恐懼而瑟瑟發抖,瑟瑟發抖不是因為失去,而是失去之后所面臨的風風雨雨,面臨的石頭、剪刀和布。

“我們還有我們呢!”

我一遍遍在母親面前重復著這個事實,鼓勵她打起精神,堅強起來。

4

2011年,我大學畢業,離開成都。這座燈紅酒綠的城市,這座紙醉金迷的城市,沒有我的容身之所。

天無絕人之路。托一個朋友的照顧和引薦,我去了地震后興建的新北川縣城,在一家旅游文化有限發展公司工作,他們準備在那里建設一座國家級景區。第一個月,我領到了我初入社會第一個工作的第一份工資,2600元,將這筆巨款揣在兜里,我坐立不安,以為財務給我發錯了。

工作的日子,幾乎每天,我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喝得醉醺醺。一年后,我突然就厭倦了這種無聊的日子,正如同這家公司前綴的“有限發展”一樣,我決定離開新北川。我跟當時的女友,現在的妻子,在綿陽一個嘈雜無比的小區里租了房子,開始用心讀書寫作。我把我的心埋在書籍和寫作中間,是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意識到,我沒辦法去做任何我不喜歡的事情。

讀書寫作就是我的“井”。我在我的“井”里越陷越深。赫塔·米勒:“井不是窗也不是鏡子,向井里望久了,常常會望進去……”

孔子老先生當年在水邊跟學生上課,總結出了一些寶貴的經驗。如果一個人“忘水”“輕水”,至少能當個船夫;但一個人要成為“泳者”,能在滔滔湍流中應付自如,那他就應該和水打成一片。孔子得出的結論是,凡有所成就者,都是找到了自己本命的人。幾年后,我在穆濤先生的一篇隨筆中讀到這個故事,深以為然。

實在揭不開鍋的時候,我開始一邊堅持創作,一邊在網上找些征文比賽參加,寫出來的作品從發表到領取稿費的過程太漫長了,而征文比賽的獎金卻能解決燃眉之急。就這樣,我成了一些寫作同行眼中的“獲獎專業戶”。幾年的時光仿佛眨眼,那些經常身無分文的日子,我很少回老家。沒有那個臉面。也不知道該如何跟盼望著我當官發財的親朋好友解釋。偶爾回去,帶回來的卻是幾盆冷水。即便是因為寫作,我以臨時工身份進入縣文化館工作,我似乎也從未擺脫過那種局面。

親朋見面,每次不是問我現在過得好不好,而是我的工資多少,好像我的工資比我更值得關心。其實,這不僅僅是關心,我心知肚明。

比如,有次路上相遇,黑顏色親戚以有錢人居高臨下的語氣問我:“你現在一個月多少錢?”

“一千三。”

“那搞個鏟鏟!”

黑顏色親戚沒有一句廢話。我帶著這把鏟鏟奪路而逃。

2014年,沒有買車那會兒,每個周末,我都會趕車在綿陽和平武之間來回奔波。老家就在這段距離中間,偶爾,我會下車看看獨自在家的母親。然后,繼續趕車奔波。有一次,等車的時候,同村的黃顏色問我:“在哪個單位工作?”

我回答:“文化館。”

“不錯啊,找到鐵飯碗了!”

黃顏色真心贊嘆著。這個鄉黨,沒有當我是外人,高興的樣子,像是自家人。

白顏色親戚早已掌握了我的收入情況,當時她也在場,不知是什么原因。聽了后很是不以為然,故意高聲問我:“你現在好多錢工資?”

對天發誓,這個問題我至少跟白顏色回答了不下十次了。她的問題讓我措手不及。

“少得很。”我說。

“到底好多?”

她窮追不舍。

“……”

“是這個數嗎?”

白顏色伸出三根足以跟自己目光和胸懷匹配的手指頭。三千。

我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

“那,是這個數嗎?”

當著黃顏色的面,白顏色又比劃出兩根指頭。

我繼續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卻終于忍不住回答:“一千三。”

聽到我的回答,白顏色的親戚滿意了,她看著黃顏色,如同一座活火山,噴出了巨大的嘆息:“啊,還不如打零工!”

在這個強悍有力的短句的轟鳴聲中,我灰溜溜地爬上駛向綿陽的大巴車。上車后我暈乎乎了很久很久,也沒有從白顏色的挖苦里緩過神來,忍不住潸然淚下,父親去世我都沒有如此落淚!但那一刻,我真是莫名心痛,撕心裂肺。我不是在為我微薄的工資或羞恥而落淚,而是為了那些同一棵大樹給予我們的血液……

幾年后,每每想到這些場景,我都會撥浪鼓似的搖搖頭。也許,正是基于這些碎片般的事實存在,我緊繃的神經松弛了,惶惑的內心漸漸安寧、平和、淡然,在遼闊的蒼茫和死亡的背景之中。

我撥浪鼓似的搖搖頭。

5

越過寒風瑟瑟的漫長冬季,地下沉睡的魂靈慢慢蘇醒,它們成群結隊,轟轟烈烈地爬上草的葉,樹的枝,用深情的綠,用悄悄的風,罩著沉默的大地,硬朗的群山,柔軟的河水。冬去春來后的老家,綠就是生機,綠,就是語言。

繁星在地上哭了一夜,留下了水,水翻過夜晚,變成了煙霧,煙霧被陽光偷偷一吻,就變成了云,云又落下,變成河流,送走一個個日子。

一個個日子在我身體里倒下,在我的鄉親父老們的身體里倒下,然后,我們變成了記憶,變成了廢墟。

2000年前后,一條漂亮結實的水泥公路穿過劉家院子的后院,首次涂改了我的記憶。后院的杏子樹、蘋果樹,沒了。那口吃了幾十年的水井、去外婆家的路,蛇一樣縮回記憶的洞穴,眠起來。大娘家的宅基被占,在離院子不遠的公路邊重新修了房子。

2008年地震過后,除了祖父家的幾間青瓦房,劉家院子幾乎蕩然無存。我們家的房子也沒了,房子沒了可以再建,父親和母親螞蟻似的忙碌起來,在原來的地基上修了一棟小樓房。大伯家和幺爸家的房子先后賣給了兩戶地震后沒了房子的人家,在別處找了地皮,修了房子,搬出了劉家院子。

劉家院子已經不是原來的劉家院子,老家也不再是從前的樣子了。幾年重建,小鎮又恢復了生機。支離破碎的群山,也漸漸愈合。

父親走后的這些年,母親并未像大多數人那樣再找一個,盡管那樣也不錯。我和弟弟能做到的,就是順其自然。弟弟和我先后成了家,如今,弟弟有了兩個女兒,我也有了一個兒子。老二的老二比老大的老大還大,有時候,我們去父親的墓地,向他匯報。如果他還活著,該有多好!如果他知道自己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爺爺了,該有多好!

回不去的,是人,是遙遠的真、善、美。流淌的歲月,好像把這些都沖淡了。現實的皮膚上,只剩下沉默、孤獨,只剩下遍地蒼茫,難以回填。

如今的家園,算不上熟悉,也說不上陌生。就像大多數人的日子,說不上好,也算不得壞。不痛不癢,不知痛癢。麻木的生活,麻木的衰老,一切都只是慣性,或出于本能。

有時候,我真想好好睡上一覺,做一回夢。醒來的時候,睡著的仍是二十世紀末那張搖搖欲墜、嘎吱嘎吱的木床,耳朵里仍然充滿了河水的轟鳴,還有飛過屋頂的風聲,視線透過玻璃木窗,還能望見對岸炊煙裊裊的村莊、玉米地和靛青色的山腰。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過去時,一去不返。有時候,我真想好好睡上一覺,做一回夢。

6

四月是殘忍的季節。中旬,日子裂了一條縫。久病纏身的祖母在老家的燦爛午后,終于,以生命的形式,抵消了一個普通鄉下女人全部的人生里程,她穿過裂縫,尋著祖父和父親走過的路,踏上了歸途。

祖母老了的消息,是退伍不久的弟弟傳來的。在老家,老人去世就是老了。

弟弟說完,便掛了電話。

我正在讀一本小說,弟弟的電話把我從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拉回了現實世界。接過電話,再去看書上的那些字,那些經過奇妙組合顯現出一種神秘力量的文字,變成了一群焦灼的螞蟻,在書上爬來爬去,漸漸模糊不清。

祖母老了。

劉家兩個老的現在一個也沒有了。

我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再嘆了一口氣。

過程是如此的熟悉,好像我一直在練習著某種類似的場景。像某種循環,像季節輾轉,總有一個類似的電話,跟我說著類似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間,我的腦海竟然浮現出一個詞,“公平”。在那些遙遠的日子,祖母并沒有給過我太多的溫暖,而這些年,我似乎也一心撲在個人的事情上面,很少關心這個曾經賜予父親生命、孕育了四男三女的老人。

每次回老家,從幺爸門前路過,偶爾會望見蒼老的祖母,滿頭雪花飛揚的祖母,雕像似的坐在一根板凳上面。孤獨地看著門前的來來往往。

偶爾,祖母見了我,會用漏風的嘴唇問:“是勇兒嗎?”

我說:“是。”

“你回來了喲!”

“我回來了!”

話剛一完,我就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留下風燭殘年的祖母。我們之間,好像從來沒有更多的語言,可以用來打發時間。

現在,想起這些,我的心頭竟然不是滋味了,有些遺憾,有些愧疚,有些自責。祖母,也是我血液的上游了,然而,對于這樣一個老人,即使是陌生人,我也理當以愛去面對,哪怕僅僅是出于善意。但我沒有。我們沒有。我們誰都沒有。她那么孤獨地撤退著,那么孤獨地老了。

死,也是一種熱鬧。因為祖母,幺爸家聚了很多人,全都是鄉親父老,全都是與這片土地或者這個老人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人。我們就如同沉在水底的沙子,忽然間全都浮出了水面。打牌、家長里短,場面有些凝重,也不乏歡聲笑語。入土為安。最終,祖母土葬在了祖父旁邊。我參與了整個過程。

祖母下葬后的當天傍晚,我坐大娘兒子堂哥的車到的綿陽。離開老家回綿陽,還是離開老家去綿陽?我不知道“回”和“去”的區別,還是我們早已混淆了它們。

堂哥也在綿陽買的房子,和我一樣,原來的家只是客棧。

因為喝了點酒,我和堂哥都有些興奮,一路上,我們聊著瑣瑣碎碎的往事。

堂哥告訴我,他記憶最深的就是,2008年地震后那幾天是一大家人最像一大家人的時候,老老少少住在一起,不分你我,團結一致,相濡以沫。

我想,那種場景,這輩子都不可能出現了!緩緩朝前滑動的歲月和大地上,只剩下遍地蒼茫和隱隱的悲傷,囚禁著我,引領著我。我撥浪鼓似的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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