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上海和無錫繅絲工人工資差異之考察

李 燦

（江蘇省昆山中學，江蘇 昆山 215300）

繅絲工業①繅絲工業是指機器繅絲工業.本文提到的繅絲業均指機器繅絲工業，不包括手工繅絲.是中國近代工業中最早發生和形成的行業之一。19世紀60年代在外資的作用下首先起源于并不是原料繭產地的上海，并且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上海一地的繅絲業尤為興盛，被認為是江浙乃至全國的繅絲工業中心，其繅絲業地位歷來得到肯定②樂嗣炳：《中國蠶絲》，世界書局，民國24年，第91頁.。然而，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無錫繅絲業的發展相當引人注目，出現了穩定而快速的增長，甚至超過上海。其原因非常復雜，本文擬從上海和無錫兩地繅絲工人的工資方面，探討為何無錫辦廠條件勝于上海。

決定絲價盈虧的首要因素是原料繭，但除去繭成本以外的生產費用中，工資約占50%以上③徐新吾.《中國近代繅絲工業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29頁.。因此，能否獲得豐富而廉價的勞動力對繅絲業的發展意義重大，而這正是在無錫發展繅絲業的一個有利因素。

“生活費是勞動問題、社會經濟問題的根本”④楊西孟.《上海工人生活程度的一個研究》，北平社會調查所，民國19年，“序言”.，因此，在比較無錫與上海兩地繅絲工人工資之前，有必要先了解兩地物價與生活指數的差別。

上海作為當時全國的工商業中心、金融中心，人口不斷增多，因而物價“激漲甚速”⑤繼純.《物價騰漲之原因及其前途》，《錢業月報》，第7卷第3號，民國16年.。上海海關稅務司根據《字林西報》的報道分析，在民國1-10年（1912～1921年）的10年里，一般日用必需品的物價上漲了40%～50%⑥徐雪筠.《上海近代社會經濟發展概況（1882-1931）—〈海關十年報告〉譯編》，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第230頁.。而且，20世紀20年代，上海的物價“無有不陡漲者”。如電車漲價幾乎2倍，房租約1倍，柴米油鹽布匹之類均漲0.5倍～1倍⑦唐海.《中國勞動問題》，光華書局，民國16年，第193頁.。另據民國19年1月24日的上海《時事新報》記載，米是民眾食物的主體，其增長尤為顯著：清光緒26年（1900年）平均每擔（200磅）售3.5元，清宣統2年（1910年）漲到7.5元，民國9年10.26元，民國15年16.7元，民國16年16.83元，民國17～18年略有下降，而民國19年1月又漲到19元，約為20年前的2.5倍⑧徐國楨.《上海生活》，世界書局，民國19年，第96頁.。

表1為民國2年（1913年）與民國14年其他各項生活必需品價格的比較，可見在短短12年里，各種生活必需品的價格有明顯增長，最多者甚至增至2.3倍，當時上海物價的上漲由此可窺見一斑。

由于生活費用與物價增長息息相關，當時上海工人家庭的生活費用也呈相應的上漲趨勢。表2為上海市政府社會局對上海市工人家庭生活費指數的調查結果，由此可知在20年代后期上海生活費指數不斷上漲，其中民國20年（1931年）要比民國15年的水平高出25.9%，足見其增長的幅度。

若把這個時期上海工人家庭與其他各地工人家庭的生活費作比較，上海工人家庭的生活消費在各大城市中也是相當高的。民國16年（1927年）北平（今北京）社會調查所對上海200多戶工人家庭作了記賬調查⑨記賬調查即雇用專門記賬員（每人負責10多家到20多家）逐日到所調查的工人家庭中記賬.楊西孟.《上海工人生活程度的一個研究》，北平社會調查所，民國19年.，當時上海的普通工人家庭生活費用平均每月為32.50元，每戶全年開支約400元。再與同時期的北平、天津、塘沽等工人家庭生活費用相比較（表3），雖然各城市每月食品費的百分比區別不大，都接近56%，但在實數上，上海的食物消費最高。并且，就總費用來說，上海約為北平的1.5倍，天津的1.4倍，塘沽的1.8倍。到民國18年4月至民國19年3月上海市政府社會局對上海工人家庭的情況再次作調查時，上海工人家庭平均每年的生活費支出為454.38元，較民國16年的400元有了明顯增長。

表1 上海生活必需品價格增長

表2 上海市工人家庭生活費指數表（民國15年平均=100）

表3 上海每月工人家庭與國內其他地方工人家庭生活費比較表

上海市物價與生活費的上漲，使工人工資也隨之上升。據民國1～10年（1912～1921年）的《海關十年報告》記載，工業方面，熟練和半熟練工人的工資比完全非熟練工人的工資有較大的提高，男工的工資由每月15元漲到28元，而女工的日工資則由0.12元～0.15元上升到0.15元～0.22元⑩徐雪筠.《上海近代社會經濟發展概況（1882-1931）—〈海關十年報告〈譯編》，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第232頁～第233頁.。據民國19年的調查，上海各區平均每日最高與最低工資情形如表4所示（以最普遍者為標準，非絕對最高與最低值）[11繆鐘秀.《上海絲廠業概況》，《國際貿易導報》，第1卷第3號，民國10年.]。

與上海比，無錫的生活費用是較低的。表5為《中國經濟年刊》記載的民國23～24年（1934～1935年）上海與無錫兩地的生活費指數，可知在構成生活消費的5個方面：食物、衣服、房租、燃料與燈光、雜項，無錫的指數大都比上海低，其中民國23年的總指數比上海要低21.1%，民國24年要低11.6%。

表4 上海各區繅絲工人日工資（單位：角）

表5 上海與無錫生活費指數比較表

表6 上海與無錫家庭年生活費支出比較表

表7 上海與無錫繅絲工人日工資比較表

若以實數進行對比，由于資料所限，列表6比較民國19年（1930年）上海家庭與民國25年無錫家庭全年的生活費支出。據民國25年吳德麟、李植泉等人對無錫進行調查的結果，無錫每戶家庭每年的生活費支出為286.67元，比上海家庭民國19年的支出還要少167.71元。

無錫生活費用的低廉，給無錫繅絲廠家帶來了較上海同行的低工資優勢。表7為民國14年上海萬國生絲檢驗對兩地繅絲工人日工資的調查結果，可見正車工、替車工、盆工、揀選工等各工種無錫的日工資均比上海低。再就平均工資而言，據調查，上海繅絲女工的工資平均每日為5角3分9厘[11]劉大鈞.《上海工業化研究》，商務出版社，民國29年，第87頁.，而無錫女工日工資最高是5.7角，最低3.7角，平均為4.7角[12]錢耀興.《無錫市絲綢工業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24頁.。據此進行估算，若開辦一家有500名工人的繅絲廠，在無錫可比上海每月少支出1千多元的工資費用。因而，低廉的勞動力為無錫繅絲工業經營者節省了一筆資金，當時就有人認為，上海繅絲工業不能充分發展的原因之一是工人“工資太高”[13]繆鐘秀.《上海絲廠業概況》，《國際貿易導報》，第1卷第3號，民國19年.。

另一方面，工作時間的差異也使得兩地的工資差別更為顯著。據記載，上海繅絲廠有給予休息日的習慣，往往每2星期給1個休息日，一般是每月1號、16號休息2 d[14]樂嗣炳.《中國蠶絲》，世界書局，民國24年，第102頁.（美）李明珠.《近代中國蠶絲業及外銷（1842～1937）》，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6年，第191頁.，如果工人操作勤謹每月不缺工，則“升工4天”，即多算4 d的工資作為獎勵，而且工作優異者還能得到臨時的獎勵[15]陸伯詩.《上海繅絲工業之現狀及其前途》，《國際貿易導報》，第6卷第11期，民國23年.。上海繅絲廠的日工作時間，一般是12 h，從上午6點上工，到下午6點放工，不過中間有1 h～1.5 h作為休息與用膳的時間，所以實際每日工作不過10.5 h，至多11 h（各區雖有差異，但大致也相差不多）[16]朱邦興.《上海產業與上海職工》，遠東出版社，民國28年，第166頁.《上海絲廠業之調查》，《經濟半月刊》，第2卷第12期，民國17年.。而無錫繅絲工人勞動日長度較長，達12 h以上，較上海多1.5 h左右，甚至長達13 h[17]高景岳.《無錫繅絲工業的發展和企業管理的演變（1904—1956）》，《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3年，第1期.，因而，無錫工人日薪相對更為低廉。僅就此而言，無錫繅絲廠所支付的費用就約比上海減少15%[18]周德華.《華中蠶絲業調查（2）》，《絲綢》，1999年第11期.。

盡管上海繅絲廠有如上所述的獎勵制度，女工的上班率卻不高，她們往往有錢時不上工，沒錢時再上工，流動性很大。而在無錫，由于絕大部分工人來自當地，上工方便，出勤率很高，因而可以減少空車，提高生產效率[19]無錫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無錫永泰絲廠史料片段》，《無錫文史資料》第2輯，1981年.。

除工資低廉之外，20世紀20年代，上海的勞工騷動也使得無錫成為設立新廠更具吸引力的地方。“一戰”前后，上海繅絲廠工人罷工很少，且規模較小，容易得到解決，“曾有幾次罷工，事實上都是在廠方同意增加10%～30%的工資之后就解決了”[20]徐雪筠.上海近代社會經濟發展概況（1882-1931）—<海關十年報告>譯編》，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第234頁.，“為期不過一二日之曇花一現”[21]繆鐘秀.《上海絲廠業概況》，《國際貿易導報》，第1卷第3號，民國19年.。不過，從民國10年（1921年）起，上海繅絲廠的罷工情形漸趨嚴重，這跟上海物價與生活消費的上漲有相當關系。上海工人全賴工資度日，雖然工資比無錫工人高，但“百物騰貴”，而且工資與物價的變動，“斷不能成平行線式之亦步趨”，“工人酬報而欲與物價相追逐，更談不到”。由于“米珠薪桂，以今之所得不能只昔所得所易之半，生計乃感痛苦”，于是工人群起罷工[22]繼純.《物價騰漲之原因及其前途》，《錢業月報》，第7卷第3號，民國16年；唐海.《中國勞動問題》，光華書局，民國15年，第179、194頁.。再由于上海繅絲廠主多為江南籍資本家，他們對工人（大多來自蘇北）的苦難往往不聞不問[23]（美）裴宜禮.《上海罷工：中國工人政治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35頁.，關系十分淡薄；而且上海工人多來自外地，加之上海有較完善的女工團體[24]樂嗣炳.《中國蠶絲》，世界書局，民國24年，第101頁.23上海紡織工人運動史編寫組.《上海紡織工人運動史》，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年，第77頁～第85頁.（上海較大的女工集團有上海女子工業進德會、上海絲紗女工協會，以及絲繭女工會議處等），繅絲廠主很難對工人操縱自如，故上海的勞資糾紛十分嚴重。據記載，民國17～29年上海繅絲業工人共有102次罷工。而較大規模的罷工，上海幾乎每年都發生一次，矛盾也多集中在工資和勞動時間上，爆發罷工的地區，多半開始于虹口區，而后蔓延于全滬。如民國11年閘北25廠繅絲工人罷工、民國13年虹口14廠繅絲工人罷工、民國14年五卅慘案后絲廠工人罷工、民國15年虹口和閘北區全部工人罷工、民國16年2月和民國17年全滬絲廠工人罷工等比比皆是，嚴重影響了社會安寧。因而，上海“工潮起伏，精神渙散”，對繅絲業的發展有極大的不利。

較上海繅絲廠而言，無錫繅絲廠則比較安定。工資雖不如上海高，但物價與生活指數卻顯著低于上海，而且無錫工人多出身于當地，與繅絲廠主之間存在頗具溫情的同鄉情誼，也沒有如上海一樣的女工團體，相對易于管理和支配。對于無錫繅絲業而言，這自然是經營上的有利因素，因而在20世紀20年代末期以后，吸引了很多上海的繅絲廠主來無錫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