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河
銹,是鄉下流行的一種絕癥。
當懸掛在墻頭的鐮刀、鋤頭、犁鏵和堆放在灶臺的鍋鏟、飯勺或者那些裝鹽盛油的金屬的瓶瓶罐罐周身泛紅發綠或者變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老家已經無可救藥。銹,盛開在鐵器或者銅器上,招搖著猩紅與暗綠,艷麗絢爛,卻暗中透出冷森森的死亡的氣息。
空閑的農具和炊具,都毫無例外地會感染上銹病。銹的來襲悄無聲息,不緊不慢,雖然無足輕重,但是,如果天長日久,則會病入膏肓。對于銹,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村人從來不覺得這是一種潛在的危險,他們更不會想到這些農具或者炊具真會有長年閑置的時候。
那些炊具,一日三餐,每天都要擦洗好多次,不時還會沾染不少油星。油星是銹的宿敵,在油脂的保護下,那些黑色的鐵鍋、鏟、勺安然無恙,日復一日,煥發著溫柔的光,照耀著農村單調而恬靜的日子。農具則不同,一到農閑,它們無一幸免地會患上季節病,經受銹的洗禮。農事分大春和小春,農具也分大春和小春。大春期間,小春的農具會感染銹病,而小春期間,大春的農具則又會出現病態,年復一年,它們就這樣輪換交替,仿佛患病是一段輪休的假。大春、小春,其實是兩個許多人都陌生的詞。大春是指春夏季種植農作物的時間,一般指種植水稻的五月到九月。小春則是指那些頭年十月間播種第二年四月間收獲的農作物的種植時間,小麥、油菜、大豆這些都是小春作物。稻子要栽種在水田里,麥子、豌豆、胡豆等則不用,也有人用旱地和水田來區分小春和大春作物。大春是農民們活躍在水田里的季節,小春則是農民們關注旱地的日子。
大春會用到挖地的鋤頭、耕田的犁鏵、平整水田的耙、割谷的鐮刀以及打谷的拌桶、打谷機等。而小春呢,也會用到鋤頭、犁鏵、耙、鐮刀,其他的則是與大春無緣的連枷和一些農用機器了。一個全副武裝的農家,這些農具是缺一不可的。農忙時節,當季的農具會與農民們一樣,起早摸黑,泥裹糞沾,要風雨無阻地把村里上上下下能種要收的田邊地角打理完畢才能歇息。大春小春的搶種搶收也不過半個多月,農忙一過,大家都無所事事。農具也和村民們一樣,成天待在農家院落曬太陽睡懶覺,消磨漫長的鄉下時光。農事一畢,男人們的瞌睡就大了,女人們的皮脂又厚了,那些能說會道的農婦們一有空就打扮一新,忙著走親串戶、提親說媒,無人問津的農具們則都先先后后起銹生病,忙點自己的事情。鋤頭、鐮刀這些,時常會有事做,通常沒有時間歇下來生病,還沒在墻頭屋角閑多久,又被主人們帶到村外,挖土,鏟地,割草,被磨得光鮮锃亮,神采飛揚。犁鏵們則會閑得久一些,當鏵面上泛起點點紅褐色的雀斑時,它們才會被扛進水田或者旱地,與黃牛水牛一起同步耕田犁地。當犁鏵從泥里或者水里拿出,抖落渾身的泥水后,則又容光煥發,宛如落在凡塵的半彎月。那些專門用來打谷的手搖打谷機、專門打麥的脫粒機,則要整整閑置一個對年,這漫長的一年,足夠它們在梅雨季節染上銹病,讓那些從濕氣中生長出來的紅銹綠銹爬上鐵的皮膚,噬咬鐵的筋骨。在沒有農事的季節,農具的鐵都在悄然無聲地與銹戰斗。
同農具一起生病的,往往還有那些骨瘦如柴的老農。農忙時節,褲子一提就下地了,沒有工夫生病。麥子種上了,谷子進倉了,那些躺在墊著厚厚稻草的松軟木床上睡得骨松肉散的農民們也與農具一樣,經不住連日的陰雨或者持久的潮熱,通常會一病不起。有的熬上一月兩月,還能在下一季農忙時又精神抖擻;有的則一蹶不振,熬不到過新年或者熬不到新米新面出來的時候。鄉下人,死得圓滿不圓滿,都是按農時來評定的?!斑@人死得真不是時候,馬上就要吃新米了。”“看他熬得到正月底不。”從這些農村時常聽到的話語中可以看出,農民們對生死的唯一期待就是能在一個好的時節安然離去。
我時常注視著農具,注視著農具上鐵的光。當農具上的鐵光芒四射的時候,必定是農耕的盛世。當農具的光芒全隱藏在銹的背后,我知道,這是打工時代已經到來的標志。
在又一年的農忙到來時,那些農具卻沒有迎來磨洗的日子,仍舊掛在墻頭堆在屋角。當年那些有力的臂膀呢?當年那些勤快的男女呢?在打工這個流行語彌漫鄉村時,農具的病期其實就已經到了。這一回,銹的到來不是慢慢吞吞,而是來勢洶洶,如風卷殘云覆蓋整個鄉村。整個村子的青年男女全都只帶著幾件換洗的衣裳和用麥子谷子換來的紙鈔,踏上了通向外省的長途客車,把年邁的父母托付給山村,把未來托付給一個叫打工的詞。
陌生的城市不分大春小春,城市的水泥地也生長不出麥子水稻,城市只有高樓、鐵路和各種欲望長勢良好。鋼筋水泥的生長不分節氣,它們一年四季都能持續不斷地拔節出穗,城市作物的生長期和收割期是同時的,是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個工時。在城市,打工者每一分鐘都能看到自己的收成,而且不用看云識天氣,不必關注晴雨旱澇,不必擔心風蟲病害。塑料、布匹、鐵鋼、沙石、水泥就是城市的農作物,在流水線、工地、機床,它們能生長出玩具、衣物、電器、汽車和樓房。鄉下莊稼的那些名字,在城里則成為一個個不常用到的生僻字。
打工時代就這樣戲法般地解除了農耕時代的武裝,農耕從此在村莊慢慢隱退,農具把表演的舞臺轉交給了雜草。雜草接管后的鄉村從此孤寂平淡,波瀾不驚,那些不善言辭的農具和無力外出的老農從此備受冷落。
村里的族規、村訓,都沒入荒草。村口的學堂早已成為空房,村外的肥田沃土,都成為雜草的天堂。鄉村沒有了人聲,沒有了煙火,豐收的喜悅和年關的喧鬧都一片片的從往昔的歲月枝頭落下,如今的鄉村只剩光禿禿的兩根枝丫,一根朝這,一根朝那,這一根叫荒蕪那一根也叫荒蕪。
我的鄉村,銹已成為主人。我和兄弟姐妹,則淪為一個個遙望故園的異鄉人,在回憶中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