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瑋
安德魯·基恩(Andrew Keen)寫了很多書,其中最早被翻譯成中文的是十年前出版的《網民的狂歡》。在我的印象中,那本書頗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味道。那時候,移動互聯網還沒有誕生,智能手機也遠未普及。雖然也有人讀以短信形式推送的“手機報”,微博上的意見領袖、公知群體也略有雛形,但路上遇到熟人,彼此注目、微笑、點頭、問候的寒暄,還是常態。更顯豁的是,當時大家都受益于互聯網上共享著的海量信息,上傳、下載、做種、傳遞,每個人都樂此不疲,大抵不知版權為何物。這時候,基恩忽然跳出來數落互聯網,說它對人類價值觀造成了傷害,傳播的信息缺乏專業性和公信力,也缺乏對版權的尊重與保護,讓人感覺有點不合時宜。
再后來他的《數字眩暈》又被譯成中文,這位思想型新聞人的立場與觀點仍很堅定,只是關注的話題更聚焦在人和人的隱私上。在他看來,新媒體所象征的“開放時代”,對傳統的生活模式、倫理價值觀都構成了沖突與挑戰。置身互聯網中,人就像生活在“聚光燈”下,新媒體就如一把鋒利的小刀,一層一層地劃開你身上的“偽裝”,隱私被用作大展覽。可信息越暴露,我們便越恐慌。為了突出這種觀點,基恩不惜為自己的書取了一個又長又勁爆的標題—《數字眩暈:網絡是有史以來最駭人聽聞的間諜機》。這種既批判互聯網,又帶有很強互聯網“標題黨”色彩的題目,讓我頗不以為然。但我仍能明顯感覺到,基恩在這本書中的論述較《網民的狂歡》已深刻得多。這位互聯網時代的創業者確有批判性。
只是,光批判并不見人的本事,要顯現出水平,還得有破有立,破立結合,邊破邊立,破中寓立。這該如何做?名義上做新媒體研究的我,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頗想知道答案。特別是在發現基恩還有一本迄今沒有被中譯的書,名叫《互聯網并非答案》(The Internet Is Not the Answer)之后,“什么才是答案”,“我們憑什么面對未來”這樣的問題,更讓我興味盎然,期待基恩的新書能回答出一個互聯網之外的答案。可這次,基恩仿佛已經超越了對這一問題的關切,他顯現出更大的雄心,他要“治愈未來”。
其實,我工作的單位名字也很長,甚至很多老朋友都沒法說齊全了,尤其在這個碎片化了的時代。我在“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影視藝術與新媒體學系”教書,這個長長的名字總是讓我既焦慮又稱絕:前者是因為常遭遇單位名稱被讀錯、寫錯的尷尬,后者則是因為在我看來,這長達二十三個字的機構名稱中,飽含著專業創建者對新時代的向往與期待。它以一所有著一百二十余年歷史的古老大學開頭,又用最富創新前沿意識的專業結尾,中間“走過”了技術變革、藝術變革,以及帶有全球化意識的文化變革;它把目光聚焦在教育(大學、學院、學系)之上,但又沒有忘記教育最終要通過傳媒作用于藝術、社會,乃至“國際”。
老實說,我很愛這一科系的名稱—每次說給別人聽,總能聽到“理念超前”之類的贊譽,但其實這科系創辦迄今,已有十二年歷史,可能是當年全國最早以“新媒體學”作為系名的機構之一—它給了我在新與舊、本土與國際、藝術與科技之間自由轉換的最大“命名”空間。而我意識到這其中仍有“不自由”的存在,因為新、舊之間存在巨大沖突和彼此對抗,或曰“杯葛”(boycott)。
“杯葛”的形式極為多樣,有技術上的新舊轉換,有財產上的貧富差距,有創業與失業的對立,有市場自由與政府監管之間的對抗,也有數字鴻溝、社會分化、信任缺失、經濟走低、文化焦慮等原因……用本書作者基恩的話說,就是“二十一世紀的精英已經和二十一世紀的民意脫節了”,而其導火索正是“互聯網”這一新媒體的誕生,是新媒體技術促使了舊的穩定社會日趨解體,新的價值規范尚付闕如。何其不幸,我任教在“新媒體學系”。
何其有幸,我任教在“新媒體學系”。作為受傳統文藝美學訓練出身的學人,在這個領域中,我確實感到一種巨大的否定—基恩說,“我們把工業文明的許多方面都視作理所當然,比如工作的性質、個人的權利、精英地位的合法性、甚至是人的意義,在這個混亂的新時代這些都遭到了質疑”;特別是在《科技的狂歡》一書中,基恩更是把技術作為舊時財富的替代品,認定技術是新社會階層的劃分標尺,人只有驅動或反驅動(被碾壓)兩條路可以走。在有著數千年農業文明基礎的中國,這種感受當加倍深刻、劇烈。但同時我又確然感到一種強烈的欣喜,以為考驗人性的最高時刻,正在向我們走來。人類長期積累的各種文明形態、哲學思考,特別是對日常生活的本體依賴和對崇高精神的慣來向往,終于要在“技術奇點”時刻遭受拷問。
這一拷問是倫理意義上的,其牽涉極廣,晚近以來中國媒介研究學界興味盎然予以討論的諸多話題,都與之相關。例如,關系到個人隱私與數據安全的“被遺忘權”、新聞專業主義與自媒體傳播語境沖突下的“后真相時代”、算法新聞推送導致的“信息繭房”、人工智能介入人體而出現的“后人類”問題……“數字革命”使得數據高度集中,市場趨于壟斷,人們正在喪失自由選擇權,“贏家通吃”的商業邏輯與跨國媒介一并成為現實。
做大了經濟“蛋糕”的新媒體技術,并沒有讓所有人分享到創新的成果:公共空間不復存在,網絡謠言四處散播,免費的產品背后是無處不在的商業監控。就像基恩在《互聯網并非答案》中提醒我們的那樣,“互聯網由大公司主導”,其民用運營徹頭徹尾歸資本家私有。而這些資本家是何等狡猾。如為逃避監管,Facebook就從不承認自己是媒體公司。它以科技公司自居,似乎在宣稱“我們并不生產信息,我們只是信息的搬運工”;在互聯網上,占據了頭部位置的行業巨頭,同時也把持著信息流的總閘(the masters witch)—這正是哥倫比亞法學院吳修銘教授在著作《總開關:信息帝國的興衰變遷》中的觀點。
更糟糕的是,基恩說:“除了我們自己,一切都在不斷升級。”一九六五年,英特爾公司創始人之一的戈登·摩爾預言,硅晶芯片的處理能力每十八個月翻一番,此即謂“摩爾定律”(Moores Law)。但在這不斷升級的物理空間中,作為主體的人及其身體(感官機制)機能卻沒有這種翻番加速的神奇能力,與身體發展相應的倫理觀念也缺乏如此迅速演進的可能。于是,我們的舊的身體與倫理被新的技術與媒體給遠遠拋在了后邊,一如《淺薄》一書的作者,被基恩稱為“在美國非常受尊敬”的尼古拉斯·卡爾(Nicholas Carr)所言:如果我們的大腦適應了淺層閱讀之后,便在生理層面上發生了變化,我們將不可逆地喪失深層思考的可能。
該如何是好?這一問題擺在我們所有在“奇點”到來前仍能思考的人的面前。基恩的這本書所試圖“治愈”(fix)的,也正是這種可能、可見的未來。
我常說自己是一位“面向過去的未來主義者”,而基恩—這位互聯網時代的連續創業者,其實與我差不太多。可以說,基恩是一位樂觀的悲觀主義者。他相信,人類的故事就是對未來進行摧毀和對過去進行重建的循環,甚至連重建的方法都不曾有所改變。譬如“被遺忘權”,早在一八九○年攝影術出現時,就獲得過關注。基恩在《治愈未來》里說,在美國,“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霧霾危機導致數百人喪生,之后清潔空氣活動家讓污染空氣的焚化廠不得不關門”;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里說:“可可里面常摻有搗得很細的褐色黏土,這種黏土是用羊脂油搓過的,摻在真的可可里,簡直看不出是假的。茶葉里面往往摻上黃荊葉子及其他類似的雜物,或者把泡過的茶葉曬干,放在燒熱的銅片上烘烤,使它恢復原來的顏色,然后當作好茶葉出賣……葡萄牙紅葡萄酒干脆就是假造的(用顏料、酒精等制成)。”而這樣令人絕望的未來,卻沒有令當時的我們的祖輩、父輩止步,“立法者、創新者、公民、消費者和教育者的努力”,為“治愈未來”提供了多種敘事的可能。
這就是新媒體與舊倫理的辯證,用基恩在書中的話說,就是“恢復十九世紀的價值觀,以適應二十一世紀的生活”—或者,如柏林某次技術活動的邀請函上所寫:“我們不僅需要把價值觀付諸文字,也要寫入互聯網的代碼和架構之中。”
這是一項偉大的事業,也是一項需要多方協調的工程。基恩列舉出監管、創新、教育、社會責任、勞動者的選擇等五項“工具”,要用這五項工具的搭配組合、協同創新,“治愈”那個已經生了病的未來。“未來”的病灶在其技術迭代的加快,法蘭克福學派第四代領軍人物羅薩就毫無掩飾地將其稱為“加速社會”,判斷其病癥為“新異化”。但在我看來,這五項工具到底能不能生效,關鍵還在操持工具的人。
細心的讀者會在《治愈未來》中發現幾處有趣的描述,基恩必是有意而為之:他與互聯網時代的技術名流、社會精英們的談話,或在柏林僅存的幾處十九世紀工廠廠房,或在仿造的十八世紀宮殿,或在修建于十七世紀的劍橋三一學院餐廳。就像雨果《巴黎圣母院》的開篇,基恩對環境細節的描寫極為細致。在他看來,這是“黑客們正身處十九世紀的工業外殼里,制造二十一世紀的互聯世界”的象征和隱喻。我不止一次聽過導師王一川教授引用狄爾泰的話:“我們必須帶著舊神去進入每一戶新居。”而在基恩的描述中,這一現象正在吊詭地產生著雙重悖論:我們貪戀舊的美學形式(建筑),但向往新的媒介載體;我們在舊的工業外殼中注入了創新的活力,可這活力的真正內核又只能是舊的倫理。這一倫理,乃是真正被我們帶進了互聯網這一“新居”的“舊神”,或者說,它是唯一的“神”。
那就是身處后隱私時代,個人必須為自己負責,替自己做主,“做自己故事的執筆人”;而比這更重要的,是重建人與人、個人與政府、個人與社會(包括企業)之間的信任。如果非要二選一的話,我認為當前是“信任高于自由”。
在《治愈未來》中,基恩高度評價并時常援引莫爾的《烏托邦》,認為其寫作的部分目的,就是要“治愈未來”。他甚至模仿“摩爾定律”,造出了“莫爾定律”(Mores Law),認定其內涵是“個人有服務所在社群的道德義務”。當然,在基恩所描繪的網絡社會地圖中,這一口號式的定律自有其具體的“化身”,或是訴諸監管,或是訴諸教育,或是訴諸社會責任,或是訴諸社會創新。基恩行走數十萬里,四處尋訪名流:總統、部長、企業家、媒體人、投資者、律師……他寄希望于勞動者的自主選擇,也寄希望于立法者的平衡能力—歐盟二○一六年通過,二○一八年生效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就是一個絕佳的例證。
最終,基恩的落腳點大概也正如我在學校教授“視聽新媒體”這門課一樣—把目光投向了年輕人。這是一個愿意為互聯網內容付費的群體。在我們這批八零后還在邊咒罵邊忍受在線視頻長達九十秒的廣告時,九零后們選擇“包季”“包年”已是毫不手軟,而零零后們綁定支付寶,直接按月扣款,更是輕松又自在。這是一個既新又舊的時代,年輕人把玩著手心里的數字產品,又“用起了手寫筆記本,讀起了紙書,聽起了黑膠唱片”……除了部分成癮者之外,他們早已能分清事實的深淺、審美的高低,乃至價值的取向、人性的冷暖。
于此,基恩又準又狠地提醒道:“國家主義者和全球主義者的新分歧已經取代了二十世紀保守派與自由派之間舊的政治爭論—這意味著我們熟知的左右之爭,已然或即將宣告終結。”時代在翻篇。那么,我們究竟憑什么去面對,不,迎接,不,治愈未來呢?基恩在《治愈未來》的扉頁上寫著“獻給我們的孩子”,而我也意識到,歷史正在從“救救孩子”轉向“信任孩子”,甚至“依靠孩子”。
基恩的這冊小書是我翻譯的第三本知識性讀物,前兩本分別是討論戰爭的《人性的瘟疫》和討論跨族群媒介的《超級連接者》,三本書討論的話題各異,但在我所關切和愿意思考的那個問題域中,它們卻有著內在的一致性。無論我看待什么話題、領域,心底始終只有一個叩問的聲音:在這樣一個“主體個體化,萬物卻互聯”的時代,應如何重新連接我們的情感,連接我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