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婧怡 劉奕孜
西南交通大學 建筑與設計學院 四川 成都 611756
四川藏區的古代寺廟主要以自然神廟和民間信仰神廟為主。后由于區域交界的地理位置、民族混居的社會條件、歷史傳播的積累等諸多因素,外來宗教文化不斷涌入,與當地宗教互相碰撞融合,使四川藏區的宗教文化顯現出共融并存、發展活躍的狀態。在各種宗教的交織中,佛教較早傳入并與當地本土宗教苯教相互吸收融合,逐步完成本土化的過程,形成具有藏區特征的佛教——藏傳佛教,并發展出包括格魯派、薩迦派、苯教等不同教派類型。
在四川藏區濃厚的宗教文化氛圍的背景下,對于渴望加強中央集權清政府來說,將宗教與地方民族政策相結合,聚集人心而擴大地區行政控制的有效手段。隨著本土宗教文化與外來文化的不斷碰撞與交融,以及四川藏區戰事的波動和行政范圍的變化,當地寺廟的建設經歷了不斷的變遷。部分寺廟新建與重修反映了政府與當地宗教關系的變化,也展現出以藏傳佛教為主的宗教文化發展和融合的過程,因此總結寺廟建設和發展的歷程對于研究四川藏區政治影響下寺觀和宗教文化發展十分重要。
據統計,在嘉慶版《四川通志》中,共記載了寺觀1854座,包含多種形式與類別,其中有寺、觀、堂、庵、廟、宮、院、殿、舍及塔等。
四川藏區雖然受佛教傳入的影響興建寺廟,但由于自身陡峭的地勢和險惡的氣候環境,居住人群密度相對小,建造較為困難,因而寺廟的分布受地理環境影響很大,靠近朝廷管轄地區經濟更加發達和建造活動更加頻繁,寺觀數量明顯更多,而偏遠的高原地區因為生產生活等多方面的限制,寺觀數量相對較少,《四川通志》中錄入的位于四川藏區境內的寺觀有178座(表1)。從這些存有記錄的寺觀信息中可探索清朝時期四川藏區寺觀的建設狀況和與城鎮發展變遷的聯系。

表1 《四川通志》中四川藏區寺觀分類數量統計
《四川通志》中對寺觀信息的記錄主要包含了構造、數量、尺寸、建造和翻修時間、地理方位、環境條件、背景來源、建立意義幾個方面的建筑信息。對各個寺觀的記錄有詳有略,有些只簡略記錄了寺觀名稱及方位,較為重要寺觀則詳細介紹了主要包含修建時間、尺寸數量、區位環境、背景來源和意義等方面的信息。如打箭爐廳(今四川康定)章節中記載的巴塘大寺“坐東向西,土垣周百余丈” ,就包含了該寺的方位、材料、尺寸的情況;而喇嘛寺“無口糧寺院八十四座,有口糧寺院五十七座”則記錄了寺觀的資源狀況與數量信息。
佛教崇尚“佛法自然,崇尚物外”,因此大多寺廟依山而建,講究建筑與自然環境的和諧與協調。四川藏區當地修建的古寺廟許多依附其起伏的山勢和蜿蜒的河流,表現神佛的崇高地位,同樣具有地理環境條件適應性。從清屬懋功現存于金川縣的廣法寺周邊地圖來看,廣法寺依附大金川河而建,位于兩山之間的峽谷地帶,自然條件十分優越(見圖1)寺觀本身也注重平面關系和構成的協調性,大多數寺觀以重要的經院建筑為核心,其他建筑依照一定規律圍繞在周圍;許多選址在山地地區的寺院布局在呼應地勢與等高線的同時,主要的建筑雄踞高處,其他建筑向下方發展,形成主次分明的建筑群,體現對神佛的崇敬和精神世界的升華。如通志中記載位于巴塘的大寺,展現了寺廟建造時對建筑關系層次性的設計和場所感的營造。在材料和構造做法上,由于生產力和交通的限制,藏傳佛教寺廟大多使用自然石材和夯土作為墻體材料(圖2),同時考慮各類式樣的建筑裝飾手法,如用精細的繪畫圖案為構件增色(圖3),或以巧妙的雕刻技法為屋面、外墻等搭配金屬裝飾,如經幢、祥麟法輪等,從而展現宗教的精神性(圖4)。

圖1 廣法寺及周邊地圖(來源:百度地圖)

許多本土寺廟的建造來源于當地的歷史背景和精神傳說,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上文提及的赤松觀為明朝洪武年間所建,“世傳三皇時而師隨風雨,上下莫知其跡,于此地飛升,后人立祠焉”,傳說背景使其后來在不斷修繕和加建的過程中逐漸興盛,成為當時地區宗教文化精神的載體和標志。另一類寺廟則具有區域位置意義的象征性,如唐朝時修建的位于汶川縣的天王殿,“汶川古塞戎馬之境,山雄玉壘,軍壯威戎,有護國精社凝翠峰疊,甘涼泉涌,立天王殿一座,其初也”,天王殿的建立標志了汶川作為邊疆要塞重要的節點地位。位于打箭爐廳西北噶達西北一百七十里的靈雀寺,“為通藏之大道,雍正七年設都司駐防”,同樣體現了寺廟擇址對交通和區位重要性的考慮。
為發展自身勢力需要,藏傳佛教寺院的建設多靠近村落或城鎮。對于藏傳佛教各教派發展各自勢力,壯大信徒群體來說,藏傳佛教寺院傾向于以大型城鎮、驛站為據點,通過在周圍廣建寺院來發展在一個地區的勢力。因此規模較大的城鎮也是藏傳佛教發展速度相對較快的地區。
反之,藏傳佛教既是觀念上層建筑,又是體制上層建筑,無論從精神層面的信仰訴求看,還是從實踐層面的宗教活動看,都是影響藏區城市和社會穩定的重要因素。作為以宗教文化為核心信仰的四川藏區,寺廟在城鎮各類建筑中具有較高地位,有些較為重要的大型寺觀甚至主導當地經濟和文化的發展。寺觀大多周邊環境優美,條件優越,適宜居住,宗教信仰人群聚集在此,各類生活和功能圍繞寺廟產生和建設,寺廟成為城市的中心和來源。如通志中記載的位于茂州汶川縣的勝因院,于宋朝熙寧年修建,“壤土鮮潤,景物環麗,人物純篤”,越來越多的居民聚集于此,開展生產和生活活動,逐漸形成初期的區域形態。
尤其對于清政府重修的寺廟而言,其擇址和建設還與戰爭的起止、政策的實施和歷史社會的發展有著不可分割的緊密聯系。清政府對四川藏區各種推動權力延伸和控制的態度和措施,使清朝時期的四川藏區經歷了社會歷史的不斷變遷,也影響了當地城鎮的建設和變革。新的城鎮的形成和歸屬感需要宗教文化的引導,作為變革中的宗教建筑載體,寺廟中尤其是由清政府新建和重修的部分,在喇嘛的住持、振興和傳播下引導了地方宗教信仰的方向,也影響著區域政治和經濟的發展,逐漸成為戰事平定后新的行政范圍中的地區核心。
1.文化的沖突與交融:“改土歸流”
自古以來經營川邊藏區,從而穩定西藏一直是歷代封建中央政府重要的政治焦點。自明朝開始,四川藏區原有的土司制度逐漸開始革除,朝廷委派流官進行任職。但由于明時期朝廷的政治軍事力量的不足,一直以來這些措施未能大范圍的實施。直至清時期,雍正年間,云南巡撫兼云貴總督的鄂爾泰向朝廷奏請“改土歸流”。土司制度帶來的弊端在當時已尤為突出,土司稱霸一方,辜負朝廷信任,欺壓百姓,爭奪搶殺。雍正采納了鄂爾泰的建議,廢除土司制度,并改為中央政府派任“流官”,從而削弱土司的權力,加強中央的統治。自此,對川邊藏區的“改土歸流”在清代逐漸走向了高潮,國家權力日益深入該區域的社會生活,并與地方社會開始互動。中原漢地文化也開始不斷涌入四川藏區,與當地宗教文化交匯并融,寺觀的建設隨之發生了諸多變化。
2.文化的沖突與交融:寺觀建設發展實例
惠遠寺是國家觀念深入,文化融匯之下寺觀建設的一個重要實例。雍正七年,蒙古準噶爾部入侵西藏,秩序十分混亂,清政府為保證七世達賴喇嘛噶桑嘉地安全,特撥白銀,動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乾寧(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道孚縣)修建了惠遠寺,為其提供了避難的場所。在建造惠遠寺地過程中,其建筑形態融合了西方佛寺以及內地佛寺的形式,修建了這座規模宏大的建造獨特的寺廟。且建成之后雍正皇帝親自賜名并御書匾額。其規模上不及康地的甘孜大金寺,其歷史之悠久也不可與白玉縣的千年古寺嘎拖寺相比,但由于其屬于御建寺院,且喇嘛駐于此,因此其被藏區人們所重視,且聲名遠揚至全藏區甚至國內外??梢钥闯?,清政府保護和推動川邊藏區宗教文化的發展與融合,對寺廟的建設與發展影響極為深遠,同時使其建筑形制也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改變,融合了多元文明的特征。
另外兩座重要的重建寺廟為乾隆四十一年金川戰爭勝利后,于大小金川重修的勝因寺和廣法寺。據《四川通志》記載,“勝因寺在廳治南山坡上,國朝乾隆四十一年建,名美篤喇嘛寺,四十五年賜今名。國朝保寧碑,蜀之新疆,自乾隆四十一年春,王師請奏凱兩金川隸入版圖,時余從事戊?躬逢底績?!睆闹锌梢钥闯觯逭送ㄟ^直接進行政策上的管制,同時通過修建喇嘛寺,參與宗教文化的發展進程,潛移默化地將國家觀念和權力深入川邊藏區。在第二次金川戰爭之后,清政府下令廢除雍仲本教,改興格魯派,即黃教,并派遣黃教喇嘛住持和振興當地宗教文化。從勝因寺記載的具體信息可以看出,清政府不僅對寺廟進行了重修與建設,同時改變寺廟教派類型,擇派黃教堪布喇嘛住持,采取懷柔政策,利用宗教加強地方統治。
“廣法寺在嘎啦依今崇化屯本,舊雍巿喇嘛寺。國朝乾隆四十一年剷滅,金川重修,賜名并御書正教恒宣匾額,特派堪布喇嘛住持振興黃教。”清政府對廣法寺不僅進行了重修,還賜名并御書“正教恒宣”的匾額。廣法寺建筑富麗堂皇,雕塑宏偉,寺內曾聚集2000余僧人誦經,嘉戎佛徒若想要到西藏深造,需由廣法寺授予名號方可享有優待,否則將入藏無果。清政府重修廣法寺,賜名與御書匾額,同時改興黃教,引導當地宗教文化的信仰。國家權力在川邊藏區的生長,逐步影響著當地寺廟的建設與發展。廣法寺現已成為清代四大皇廟之一。
清政府正是利用了川邊藏區對于宗教信仰的深度和廣度,以及部分川邊藏區“政教合一”的管理體系,通過重修與建設喇嘛寺,引導宗教文化的發展與交融,達到教化與管理的目的。這些寺廟的建設與發展也從側面反映了清政府將四川藏區由“化外”變為“化內”之地的過程。
作為地域和民族文化的交界,四川藏區具有著濃厚的宗教色彩。寺廟建筑在政治、社會和文化的沖突與交融中不斷發展。對嘉慶版《四川通志》中的寺觀信息進行統計、分類和整理后,可以看出,寺觀的建設與城鎮、環境、歷史和文化等多方面因素密切相關。一方面,四川藏區的許多寺廟順應自然條件而建,依托其高聳險峻的地勢,主次層級分明,配以精細繁瑣的裝飾,強調和象征著崇高的宗教地位和內在精神。另一方面,寺觀與城鎮聯系緊密,互相促進,城鎮以寺廟為文化的核心開展區域內的活動,寺廟以城市為發展的據地,并被社會變革和歷史發展影響著。此外,清時期寺觀逐漸成為政策和文化滲入的過渡和載體,在寺廟的新建重修和教義的引導下,川邊藏區的宗教文化與中原漢地文明不斷交融,同時吸收和接納各種外來文化,因此四川藏區不同于西藏地區,其各教派的發展是比較平衡的。
四川藏區的寺廟經過歷史的洗禮發展至今,已經形成了一種多樣化的融合狀態。靈雀寺(圖5)、惠遠寺和廣法寺在發展過程中經過重修建設,仍作為當地的宗教核心向外開放?,F四川藏區呈現出多個少數民族混居的狀態,藏傳佛教的宗教文化很好的延續著,又流入了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漢傳佛教以及道教等宗教種類。各宗教文化間相互交流,文化多樣但不沖突。

圖5 靈雀寺實景(來源:自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