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夢者婁燁

盲忙 婁逸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本是一首耳熟能詳的經典華語老歌，在孟庭葦溫情動人的演繹下，更顯婉轉凄回。可當婁燁決定將它作為自己的電影片名的那一天起，這八個字就注定被賦予完全不同的含義，這朵“云”上也不再只有天空的顏色，而是被披上一層更為神秘的色彩。

縱觀當代中國的作者型導演，婁燁始終是最具叛逆色彩的一位。他身上的“神秘”來源，歸根于他電影本身昏暗潮濕的鏡頭語言，和他對邊緣群體近乎執迷的關注。也正是這個原因讓婁燁始終無法被主流市場所認可，他的名字總是和“地下電影”聯系在一起。所以，即使今日我們有機會在大銀幕上對其作品一探究竟，也還是會自帶一種窺伺的神秘心態。

今年2月11日，婁燁攜新片《風中有朵雨做的云》（The Shadow Play）亮相第69屆柏林電影節全景單元。在電影放映后的問答環節，有兩個問題非常有意思。一位觀眾問道這是否是一部“歷史的電影”（the film of history），婁燁答：“被剪斷的歷史也是歷史，破碎的文本也是文本。”另一位觀眾問在這個故事里是不是只有唐奕杰才是無辜的？婁燁說：“其實里面的每個人都是無辜的。”

這兩個微妙的回答或許正好反應出婁燁對自己創作觀念的清醒。比起那些邊邊角角的政治語義，婁燁那令人嘆服的場面調度能力、對電影語言的控制力與對時代的反思力才是其電影里最有價值的地方。

這部耗時四年拍攝的電影有著和《浮城謎事》一樣的懸疑犯罪外殼，婁燁也在觀眾問答環節表示這是一部類型片。故事的開場，攝影機如幽靈般飛行，穿過迷霧，漸漸降落在森林中，一對年輕男女突然發現草叢中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此時的故事時間為2006年。緊接著是發生在2013年廣州冼村的一起命案，建設委員會主任唐奕杰（張頌文飾）在一場糾紛事件中意外墜樓身亡。由此，兩場命案帶領觀眾來到了迷案的開端，在時間上的跨度不但將故事分成了前后兩段，也讓回憶和現實兩條線彼此交織，最后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

關于影片中時間跨度長達三十年的回憶，婁燁進行了一段十分鐘長，類似于“微電影”的處理，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看作是“電影中的電影”。婁燁的拿手絕活——快切，也通過這種方式在這十分鐘里展示得淋漓盡致，而過往幾十年的浮光掠影，就像鏡花水月般逐一呈現，讓人對時過境遷更加唏噓，對物是人非更生感慨。

隨后，懸念在時間線索的交錯中層層遞進，過去與現在在敘事進程里來回穿梭，既呈現出二十余年詭譎多變的外部世界，各個人物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又如抽絲剝繭般解開，進而成為時代的注腳。

城市是婁燁鏡頭里人物與故事的落腳點，也成為歷史記憶棲息的對象。無論是《周末情人》里的上海，《浮城謎事》里的武漢，《春風沉醉的夜晚》里的南京，還是《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廣州，他精于去捕捉這些城市中常被忽略的陰暗與潮濕，而我們因此也得以去感受，從北到南每一座城市的脈動與呼吸。不過，比起那些燦爛的陽光，絢麗的霓虹，這種感受本身是痛苦而殘酷的，但也正因為這樣，也才更讓人感到真實和冷靜。

如今在《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婁燁卻不再局限于一個城市，而是將目光擴展到了中港臺三地。風、雨、云三者的集合，也注定了這一次的城市圖景，會比過往的每一次更為潮濕。在片中，臺灣是主人公之一秦昊的最初發跡地，也是他和另一位女主陳妍希的相遇之地；大陸是六位主人公事業、情感糾絆的發生地；而香港則是每一次悲劇和意外發生之后，主人公們最后的避難所。

正如主人公們的紛繁復雜的關系一樣，片中中港臺三地的命運交叉，也同樣是剪不斷，理還亂，而主人公們三十年間的經歷，也是改革開放三十年里三地關系變遷的縮影。在這里，婁燁用一種舉重若輕的方式，為我們下了一盤很大的棋——風中有朵雨做的云，那么誰是風，誰是雨，誰又是云？

毫無疑問的是選擇這樣的題材和拍攝方式，當然需要前期足夠多的籌備和很大的勇氣，這一點，在紀錄片《夢的背后》中就有敘述。《夢的背后》此次也參與了金馬影展的展映，導演是婁燁的御用編劇，也是他的妻子馬英力。

婁燁在拍攝本片時，馬英力在片場記錄下了丈夫的點點滴滴，從前期勘景到選擇演員，從拍攝受阻到順利殺青，《夢的背后》將婁燁的拍片過程比作一場造夢之旅，而在這背后是上百個日日夜夜和上百位工作人員的辛勤付出與努力。可以說沒看《夢的背后》來解讀《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是不完整的，只有看完了這部，才會理解很多鏡頭與場景的心思。

《夢的背后》中婁燁說《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和之前很多電影不一樣的地方是，他更注重于人類動作的表現，即每一個鏡頭中，人物的動作和行為邏輯都是有據可循的，比如人物抽煙、人物踱步、人物沉默等，沒有任何一個動作是贅筆，都會與人物的心境與性格形成呼應，從而推動敘事，甚至就連角色的皮膚和妝扮都會為角色的心理狀態服務，婁燁在藝術上的精雕細琢，已有宗師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