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讀了幾篇“70后”作家的中短篇小說,包括馬笑泉《直拳》,計文君《桃花源》,陳倉《原始部落》,余同友《送太陽去烏沙鎮》《屏風里》,李清源《胡不歸》,溪榜《白云如兔》,郭麗萍《鈴兒響叮當》,鬼金《焚舟紀》,李心麗《聚會》等等。這么多年,我始終對置身于時代漩渦中的不同代際知識分子的公共意識、態度立場、思想方法感興趣,尤其關注“70后”這一代寫作者的思想分化、情感表達,當然也包括生存狀態。無論是專業作家,大學教師,還是打工的,種田的,無業游民,他們在小說里記錄這個時代的喧囂沉寂,繁華凋敝,迅捷遲滯,生存死亡,也記錄個人的思想履歷和情感軌跡。《桃花源》《原始部落》《送太陽去烏沙鎮》《胡不歸》《鈴兒響叮當》,這幾篇小說都預設了鄉村和城市二維,鄉村的荒蕪與改造,出走與守望,在作家筆下獲得了不同視角的觀察和表現。從本質上說,每個人都是故鄉的產物,就如同說每個人都是特定文化環境中的存在。現實生存是立體的,人生看似玲瓏剔透,真相可能千瘡百孔,故鄉在想象中萬紫千紅,真相可能是遍地狼藉。寫作者正是在自己所屬的現實中尋找故事,寫下轟隆作響的時代與那些無限苦楚的人生,并且探尋因果。本期以《桃花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2期),《原始部落》(《北京文學》2019年第3期),《送太陽去烏沙鎮》(《雨花》2019年第2期)為例,看一看那些屬于個人也屬于時代的憂思錄。
1.鄉村女性的城市生活路線圖
如何書寫鄉愁,始終是一個話題。現代鄉土小說百年,從鄉土啟蒙,到農村革命,從改革開放,到新農村建設,鄉土敘事的基本范式沒有太大突破。當代中國鄉村發生了很多變遷,農民進城務工,鄉鎮招商引資建廠,企業倒閉失業返鄉,各種浪潮此起彼伏;移民,失地,空村,留守,上訪,讓田園牧歌式的鄉土抒情幾乎成為絕唱。而在當代作家筆下,對于農村基層政權,鄉村社會結構,民間倫理文化遭遇的問題,以及鄉土人生在現代性和全球化大潮中的境遇,還缺少全面理性的思考。作家擅長講故事,故事中常見各種類型化人生,熱點事件臨摹,那么,今日鄉村需要保守什么,需要改造什么,需要重建什么,無論是在時間維度上的思考,還是空間維度上的建構,都需要更清晰的路徑。
《桃花源》中的章清洛是北京CBD上班的白領。從五里莊名聲不佳的少女,到文化公司總裁,一路奮斗,母親的責罵,鄉鄰的議論音猶在耳。失意的青春,失敗的婚姻,留在福利院的孩子,重新注冊的戶口,是她的成長履歷,也是她自我重塑的過程。改造桃林,對應的是改造自己的命運。賈弘毅的鄉愁文化促進會,與這個時代慣常騙局一樣,并沒有什么技術含量,只不過是權力和利益的交換。清洛與賈弘毅的交換里多了一些真情,倒像是白小靜對張愛玲《色戒》中王佳芝的認同。桃林小鎮的章清洛與大上海的王佳芝命運里的刀光劍影,都是時代的回響,混合著女性命運深處的碎裂聲。
《原始部落》中的白小靜是城市中的最底層,不僅出賣勞動,還要出賣身體和尊嚴。白小靜從千里外的偏僻鄉村進入魔都上海,時代的旋轉門并沒有帶她到燈火輝煌的大廈之上,而是指引她來到地下一層的原始部落。因為父親有心臟病,弟弟要上重點高中,上大學,她成了一個錢賺得不明不白的洗頭妹。弟弟在罵過她之后,一邊看不起姐姐一邊得寸進尺地要求姐姐繼續供他讀研究生。日常生活和文學作品中,姐姐為弟弟犧牲的故事太多了,犧牲之后被唾棄也是自古有之。從魯迅《頹敗線的顫動》中的母親開始,百年過去,女性背負污名的付出,依舊被親人以及民間倫理道德所拋棄。38歲單身的陳元喜作為進城人守家的農民,就像陳倉所說“其實,他們現實的身份就是鄉土文明的掌燈人。”那么,陳元喜和白小靜面對的是同樣的鄉土文明嗎?或者說,在女性生命備受摧殘的城鄉二元分裂中,笑貧亦笑娼的鄉村,與大自然大廈地下一層原始部落相比,哪個更接近弱肉強食的叢林?還是說女性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從未真正獲得完整的社會身份和生命尊嚴?
《送太陽去烏沙鎮》中的孫明慧是健身會所的銷售專員,推銷健身卡,和傳銷差不多的模式,住在城郊城中村里的出租房。后來公司出事,她也消失了。明慧幼年母親跑了,關于父親,孫明慧的講述是:“父親為了照顧她和弟弟,一直沒有出去打工,他會好多手藝,瓦工,電工,木工,他都會。會做飯,他腌的菜特別好吃,他還會做山芋干,將山芋蒸熟,搗成泥,再撒上芝麻粒,切成片,曬干了,超好吃。父親長得很英俊,不少女人想嫁他,為了不讓姐弟受委屈,沒有再娶。自己小時候養過狗,是父親騎了五十多里地,專門用一擔稻子換回來的。父親平時很少喝酒。也從不賭博。”村支書的講述是:“這個家伙,瘦瘦精精的,歪頭巴腦的,一副猴相,又抽煙又喝酒又賭博,他老婆生了小兒子后就離婚走了。他天天在外鬼混不歸家,賭得欠了一屁股債,只好跑了,臨跑走之前,還把一直陪伴明慧的那只狗拖到縣城狗肉店賣了,換了一頓大酒喝了。跑了這么多年都沒有回來。”周杰文是一家培訓機構的招生專員,他的自述是:“小時候,母親卷起包袱去了城市,再也沒有回來,父親也走了,丟下他和爺爺、奶奶、弟弟相依為命。杰文小小年紀就懂得照顧生病的爺爺,給癱瘓的爺爺端水洗腳,幫助年邁的奶奶喂豬種菜。父親走了那么多年再也沒有回家,開始的那幾年,自己經常站在村頭的大壩埂上望著通往村外的公路,或者騎上自行車四處找他,總以為他會在某一天突然回來。”兩個人的講述和回憶穿插進行,語調隱忍情緒平和,就像兩個人講述的是同一個爸爸。
年輕人更愿意融入快節奏的城市生活,雖然生活壓力巨大,缺少基本的尊嚴和權利保障,仍舊不愿意留在鄉村延續農民身份,離鄉而去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根的意識越來越淡漠,城市中的漂泊和打拼很艱難,卻并不會自動轉換成中年人才會有的鄉愁。對于章清洛、白小靜和張口閉口我父的孫明慧來說,家的溫暖其實是不存在的。虛擬的親情是渴望也是反叛,是愛的缺失與命運的反抗。這些無家可歸的年輕人,走在離鄉或者歸鄉的路上,攜帶著現實中國的兩副面孔。現代城市化中國與傳統鄉土中國碰撞疊加交錯,個體的人在大時代轉型期,面對不同選擇,不同道路,表現為不同命運。
2.國賓館·CBD·自然大廈背后的
“桃林鎮·烏沙鎮·大廟村”
當代人的鄉愁,和一百年前魯迅寫下《故鄉》,其實沒有太多內在的情感關聯,只不過進城打工的底層勞動者是當年的閏土和閏土的后代,作為啟蒙知識分子的魯迅面對離鄉,思考的是國民性和中國道路,而當代知識分子思考的是回饋鄉村何以可能。這些年,鄉村生態一直在惡化。一面是新農村建設熱火朝天,一面是留守老人孩子凄凄慘慘,城市不斷擴張,鄉村不斷荒蕪,家園何在?鄉村建設方案一輪一輪更新,愿意留在鄉村建設家園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作為寫作者,盡管心有不甘,也陸續轉向城市生活,似乎再去寫鄉土就顯得跟不上時代。土地流轉,基層選舉,鄉村教育,衛生醫療,環境污染等問題,懸置在新時代鄉村建設大標題背后。那么,鄉村的現實和未來究竟是怎樣的?這些擺在我們面前的非常嚴肅的現實問題,誰能給出答案?同時,城市內部的分化日益加劇,農民工成為新的城市貧困人口,鄉村被農民遺棄,城市也并沒有接納農民。底層背負的苦難有多么沉重,我們的盛世抒情就有多么輕浮。從學者角度,思考當下中國的發展困境,鄉村凋敝,城市膨脹,經濟下行,內憂外困,如何表述這個時代,是一個難題,試圖解釋,并且給出診斷,開出藥方,就更是難上加難。所以,當代作家面對的是特別復雜的寫作環境。也因此我更愿意以認真嚴肅的態度去觀照作家們的所思所想,他們的時代記錄,在未來,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思想史、心靈史和精神史。
《桃花源》小說開篇就是國賓館芳菲苑會議大廳的中國鄉愁文化促進會成立儀式。鄉愁成為消費品。現實中的故鄉在余同友《送太陽去烏沙鎮》中是寂寥蕭條缺少生機的:“騎著摩托車一路往北,出了城市,上了省道,直到烏沙鎮。沿著進鎮子唯一的一條道路往里走,就越來越荒涼了,房子倒是不少,卻大多緊閉著大門,很多人家的門前長出的雜草都有一人高了。顯然已經無人居住了。”這一段我們很容易想到魯迅筆下的遠處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小說結尾寫到了想象中的家園,在騎行千里追尋烏沙鎮送太陽的周杰文眼里,充滿了浪漫色彩:“月光下,你家的土磚屋被蒙上了一層光輝,使它看上去并沒有顯得多么破敗,反而,有一種樸素的美。太陽擠到了我腳邊上,它看著屋里,伸長舌頭,似乎品嘗著月光下你家屋子的氣息。”孫明慧的父親勞動歸來,是溫暖寬厚勤勞的理想父親形象,兩個人相視微笑并肩而坐。
19世紀初期,懷舊還被認為是一種晚期癥狀,會帶來衰老甚至死亡。過度感傷逝去的人或離開的地方,是一種危險的情緒。對于今天的年輕人來說,懷舊大概已經成為一種需要學習或者刻意練習的能力,新事物層出不窮,喜新厭舊幾乎成了本能。盡管科學研究證明,懷舊其實是一種溫暖而令人感動的情緒,能夠抵御孤獨,自我陪伴或者治愈絕望。《原始部落》反復寫到大廟村的土地莊稼,美味的食物,溫暖的爐火,白小靜的理想生活是回鄉種種地,繡繡花,給老公暖暖腳,生幾個孩子放放羊,清清靜靜過一輩子。陳元喜的哥哥在煤礦挖煤,塌方石頭意外身亡,隨后嫂子也去世了。死亡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什么特別,隨時可能發生。埋葬的親人和情感,被陳元喜附著在那支槍上,反復擦拭,閃著光亮,回憶對他來說是最后的慰藉。同樣的追問在《鈴兒響叮當》中,表現為麥田,毛茸茸的山嶺,稻草人的鈴鐺叮當作響,還有那個逆著時代滾滾洪流緩步而行的人,仿佛所有蠕蟲中唯一的蝴蝶。小說中的美院教師,面對失敗的家庭生活,置身于頹廢中夾雜不甘和殘喘的畫室,就像地鐵上那只螞蟻一樣,等待一只手伸出來獲得拯救。
3.“太陽·槍·桃花源”的隱喻
人類社會的矛盾始終都在,以不同的形式。我們愿意在作家的思考里,看到時代深處的倒影,歷史深處的回聲,聽到個人精神深處的嘆息,生命深處的呼應,不是隱居終南山的岑寂如默,不是沉湎大街小巷的聲浪滔滔,是理性、嚴肅和審慎的觀察,揭示荒誕,克服夢境,認領這個時代無家可歸的靈魂,給他們點一盞燈。
《桃花源》是一篇反諷、抒情、隱喻兼備的作品。反諷是對現實的投射,國賓館,促進會,地方政府,大小企業,各級官員,趨之若鶩。一個追名逐利的時代,各色人等,在一個個創意策劃,項目論證,招標過程中,戴著各種面具輪番上演。民宿,特色小鎮,流行文化與鄉村發展,屬于消費時代的合謀。賈弘毅劫皇綱,險處求財,是一個投機商人,章清洛同樣善于把握自己人生,董衛東是那個市最大地產集團的老板,黃淮海平原上的桃林小鎮是清洛拯救身心的桃花源,平安旅社是流浪者的庇護所。30歲的清洛盯著腳下的黃河水,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間,空間,人與事都是如此,一切都在緩慢而又迅疾地成為過往。章清洛感官失常是時代病癥,平安旅社安靜的小院,略帶煳味的紅薯稀飯,周媽媽的蒸碗,是飲食和親情糾纏在一起的心靈烏托邦。在清洛這個女性身上,寄托了更多理性思考,小說兩條線索交錯之中,給出了時代的多重走向。
《原始部落》中地下一層的洗頭房與二十六層的美容院;城市中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空空蕩蕩的原野上九十多個墓碑;白小靜說自己閉著眼睛工作,睜著眼睛睡覺;油漆工是把黑墻刷白,她是把白墻抹黑;白小靜守著自己的心,陳元喜守著自己的身,這些對比構成了真實的社會生活鏡像。白小靜無法真正成為城市生活的主人,陳元喜也無法憑借一己之力永遠守護家園。鄉村守望者,城市異己者,生存都是第一位的。油漆工的患病孩子等待救治,白小靜渴望傷痕累累的心被洗刷干凈,孤獨寂寞中的陳元喜每天都在考慮自殺的可能性。作為一名留守者,上墳點燈,是為了那些古老的魂魄可以安息,更是為了那些奔波在異鄉的年輕人內心安寧。多少牽掛和眷戀,被生活消磨,最終慢慢冷卻。越來越多的人口進入城市,農民工在城市底層,從事最辛苦最缺乏安全感的體力勞動,沒有尊嚴和尊重,只有拼盡全力的謀生。鄉村也不是詩意遠方,沒有安樂窩和伊甸園。油漆的白色儲物柜,白雪覆蓋的田野,反復擦亮的槍支,在這個病態的時代里,每個人都在努力自救。
《送太陽去烏沙鎮》中,生活在科學大道民主巷53號貓吧里的太陽,是孫明慧和周杰文的希望,送太陽回去不是為了陪伴父親,而是照亮日漸冰冷的鄉村,照亮自己黯淡的童年,溫暖那個成長的孤單旅程,和無數缺少愛的少年。我父的愛是虛擬的,明慧的講述在心理學意義上是創傷的自我療救,曾經的暴力、殘忍和遺棄,被覆蓋。而在社會意義上,作者的隱喻顯然有著更深遠而豐富的所指。
如陳平原所說,如何談論故鄉,這是一門學問,也是一種心境。今人的懷鄉,大致包含三層意思,一是生活在都市而懷念鄉村;二是人到中老年而懷念兒時;三是在互聯網時代而懷念農業文明或工業文明。鄉音在耳,鄉愁在心。鄉土漸行漸遠,鄉情日益沉重。城市留不下,農村回不去,農村的年輕人大部分涌入城市,城市因此變得更加擁擠和喧鬧,而鄉村越來越空虛寂寞,蕭條空曠。鄉土荒蕪,家園荒涼;不斷告別,出走;不斷回望,懷想。這幾篇小說中寫到的兩代人的離鄉與時代路口的彷徨,是有著城鄉經歷的寫作者共同的心路歷程吧。
【作者簡介】張艷梅,女,1971年生,山東理工大學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說與現代倫理敘事》《新世紀中短篇小說觀察》《生態批評》等。曾獲山東省劉勰文藝評論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