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又去了李饒村,天有些冷,寒風瑟瑟。寒風中我看見路兩邊的山茶花還開著。花一開,天再冷也讓人覺得有生氣。我是在撫州一個叫牛角灣的地方拐上這條路的,是一條山路,在山路上走幾百米,是朱家村,朱家村過去,是白嶺村,再過去,是祝家村,祝家村過去,便是李饒村。這條路,我可能走了幾十次或者更多。我喜歡鄉下的景致,山路蜿蜒,兩邊開著各種各樣的花,從二、三月份算起,最早是映山紅,就開在路兩邊,隨手就可以折一大把。然后是薔薇花,白的或者水紅的,這花沒人折,但好看。接下來到六月份了,梔子花開了,這時候便是一路花香。再后,在別的花都謝了的時候,山茶花忽然開了。在我們撫州,山茶花也叫玉茗花,這花差不多開在冬天,滿山滿嶺地開著,這花一開,就讓人覺得撫州的冬天也像春天般美好。通常,我走了一段山路便會走進一個村子,村里人少,見不到什么人,但狗一定有,才進村,就會聽到狗吠,在狗的吠叫聲中,還是有人出來,因為我常來,他們都認得我了,見了我,他們會點一下頭,甚至,有人跟我說起話來,他們說:“又來了。”
我說:“來玩下。”
他們又說:“好像你經常來。”
我說:“是,我喜歡鄉下。”
他們說:“你這人真怪,我們都往街上去,你還往鄉下來。”
我再次說:“我確實喜歡鄉下。”
他們說:“你以后看不到這兒了。”
我問:“為什么?”
他們說:“要拆,這一帶要建住宅小區。”
我沒什么反應,因為,我不相信這一大片地方能拆得了。我甚至跟他們說:“拆這一大片地方,那要多少錢呀?”
讓我沒想到的是,再去的時候,朱家村就拆了,我在朱家村看到的是斷垣殘壁。白嶺村也拆了,我在白嶺看到的是一片廢墟。祝家村同樣拆了,這兒,只剩下倒籬爛壁。這就讓人很傷感了,一個個村莊,就這樣消失了。李饒村離市區相對遠些,難道也這么快拆了?到了后,發現李饒村還在,但墻上到處寫著拆字,見我來了,一個人說:“馬上就要拆了。”
我問:“真要拆?”
一個人說:“要,拆遷款馬上就要下來,錢一到,我們就搬。”
我說:“你們在這兒住了一輩子,是不是舍不得搬?”
這回幾個人同時說:“沒有什么舍不得,能住到撫州去,還在這狗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沒想到村民這樣的心態,我哦了一聲。
再到李饒村,便開始拆遷了。我看到一些房子已經被挖機挖了,還有一些房子沒拆,但窗子已經撬了,門也被撬了。人已經搬走了,我在村里走來走去,沒看到一個人。
忽然,我聽到一聲狗叫。
循著叫聲過去,就看到一只狗了,一只長毛白狗,因為毛長,又因為白色,那狗便讓人覺得特別的臟。狗看到我,注視著我,發出低沉的咽鳴聲,像在哭訴。這是一只被人遺棄的狗,人搬了,搬到城里的高樓里去了,狗就不要了。我記起身上還有一個包子,是早上買的,買了三個,吃了兩個,剩下一個。我拿出來,扔給狗。狗大概太餓了,撲過來一口把包子吞了。然后,狗又看著我。只是,我身上再無包子了,我只能伸伸手,向狗表示歉意。
后來,我走開了,狗跟著我,一直跟著,我沒驅趕它,讓它跟著,同時走幾步回一下頭,看它會一直跟著我到哪兒。我甚至想,如果它跟我到了城里,我就多買幾個包子,讓它飽餐一頓。但那只是我的想法,當我走出村也就是走出李饒村時,我發現狗不走了,它站下來,注視著我。我其實想讓它跟著,為此,我向它招了招手,但狗仍然不動,它只是注視著我。然后,在我走遠后,它顛顛地跑了回去。
幾天后我又去了李饒村,為那只狗而去。我那天想如果它會跟我到城里,我就讓它飽餐一頓,但它沒跟來,我就覺得我應該去看看它。我買了好多包子,沿山路蜿蜒而去。到了,發現狗就站在村口,正注視著我。難道它知道我會來,不大可能,或許,它在癡癡地等著它的主人,等他們回來,然后,像從前一樣。只是,狗可能不知道,它的主人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因為,這個村子,過不了多久,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這天在村里待了好久,白狗跟著我,我不時地扔一個包子給它,當然,有時候,我還把包子扔在一些角落里,我相信,狗過后在村里找東西吃時,會找到這些東西。半上午的時候,來了一個人,是這個村的人,我見過他,我問他:“這狗是誰家的,怎么不要它了呢?”
他說:“這樣的狗有什么用。”
我無語。
我走的時候,狗仍然跟著我,但也只是跟到村口,狗又停了下來。然后,像上次一樣,站那兒注視著我,我仍招手,想讓它跟著我,但沒有,狗一直在那兒站著。顯然,它既在目送著我,也在眼巴巴等著它的主人回來。
再去的時候,李饒村已經看不見了,我看到的,是一個建筑工地,十幾臺挖掘機在施工,一片轟鳴。
那只狗,不知所終。
但奇怪,以后很久,我都記得那只狗。李饒村后來變成了一個高檔住宅小區。只是,看到這個小區時,我不會想到別的,只會想到——那只狗。
【作者簡介】劉國芳,男,江西臨川人,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小小說集1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