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之詩有平淡之美,詩人常以平淡的語言襯托出優雅的情景,也常在平淡的語言中包藏深沉的感慨,更善于在平淡的語言中透露出豐富的感情。“平淡之美”的根源在于以平實的語言承載豐富的內涵,進而從“內”與“外”的對比中產生美。
王維詩歌中的“平淡”不同于平庸與淡而無味,而是將深厚的感情和豐富的思想用樸素的語言說出,往往平淡而有思致。清人劉大勤在《師友詩傳續錄》中提到:“(王維)詩假天籟為宮商,寄至味于平淡,格調諧暢,意興自然,真有無跡可尋之妙。”清人黃生在《唐詩矩》中亦認為:“右丞本從工麗入,晚歲加以平淡,遂到天成。”
王維常以平淡的語言襯出優雅的情景。例如,《終南別業》一詩中寫道:“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睡。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從外在看,“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語言幾近白話,但“水窮處”“云起時”可令人想到溪水與詩人相攜一路蜿蜒之景,也可令人想到溪水盡頭的湖水盈盈、云蒸霞蔚之景,還可令人想到詩人一路行來,席地而坐、悠然自得之景。故紀昀在《瀛奎律髓》中云:“此詩之妙,由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從內在看,如果沒有超凡脫俗的雅興,就不能信步沿著溪流走那么長的路程,如果沒有隨遇而安的品格,就不能在水窮處席地而坐,欣賞美景。所以,學者陳鐵民說:“詩中那種追賞自然風光的雅興、悠閑自得的意趣和超然出塵的情致,讀者卻可自言外得之。這樣的詩,無疑是經過千錘百煉而返于平淡的。”又如《竹里館》寫道:“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此詩全用白描,語言可謂平淡,但幽深的竹林與詩人的琴聲、長嘯相伴,更兼有天上明月灑下的無邊清輝,便令詩句于平淡中透出文人之雅意。所以,學者霍有明評價道:“(此詩)全然不以字句取勝,而從整體上見美,傳達出一種高雅清絕之神韻。從意境上看,外景與內情結合無間、融為一體;從語言上看,則自空靈中蘊意味,由平淡中見高韻。”再如《辛夷塢》一詩寫道:“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詩中用平淡至極的口吻描繪了辛夷花在山中開落的過程,卻烘托出了辛夷花不求美人折,無求而自足的高貴品性。故黃培芳《唐賢三昧集箋注》評曰:“思致平淡閑雅,亦自可愛。”
王維也常在平淡的語言中包藏深沉的感慨。例如,《送別》一詩寫道:“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此詩平鋪直敘,用平實的語言寫了詩人自己和友人之間的對話。而友人的回答只寫有“不得意”三字,并未說出具體的原因。不說自然是因為不好說、不便說、說不清,所以“不得意”這三個字可令人聯想到官場的復雜和世俗的紛擾。而末兩句中,詩人聽到友人的回答后便表示自己不會再問,這又暗示出詩人深知其中緣由,與友人之間心有默契。所以,這首詩雖然平淡,但樸素的問答中包藏詩人和友人共通的感慨。明人李沂在《唐詩援》中評價此詩道“語似平淡,卻有無限感慨,藏而不露”,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又如《秋夜獨坐》一詩中寫有“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之句,這句詩描寫的事物乃身邊尋常之物,語言更是平淡無奇,但掩卷想來,人們能感受到其中的感慨。“山果落”點出作者所棲息的地點是在山中,這體現出詩人隱居的生活方式。雨中能聽到山果落下的聲音,一方面說明四周環境非常安靜,另一方面也暗示出詩人內心的空靈。“燈下草蟲鳴”亦然,蟲聲低微卻被詩人關注,這是王維心中虛靜的表現。聽草蟲鳴叫之時卻在案上點燈,也透露出詩人孤燈不眠的狀態,進一步寫出其心中的萬千思緒和對人生、官場的深深感慨。所以,清人潘德輿在《養一齋詩話》中云:“今人都以平淡為易,知其未吃甘苦來也。右丞‘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其難有十倍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者。到此境界,乃自領之,略早一步,則成口頭語而非詩矣。”
王維更善于在平淡的語言中透露出豐富的感情。這其中有溫情,如《雜詩》寫道:“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此詩僅有二十字,截取的是詩人對鄉人的一段問話,問得質樸無比。但從問話中可以發現,詩人不問家鄉的任何俗物俗事,僅問窗前梅花是否開放,這透露出故鄉留給詩人最深刻印象的事物正是開放的寒梅。對詩人來說,觀賞梅花的位置、窗戶本身的材質都歷歷在目,這些細節更是透露出作者的一片鄉心。學者劉學楷曾談到此詩中的平淡之美:“獨問寒梅,不妨看成一種通過特殊體現一般的典型化技巧,而這種技巧卻是用一種平淡質樸得如敘家常的形式來體現的,這正是寓巧于樸。”
王詩于平淡中也常常有深沉的哀思。他在《隴頭吟》一詩中寫道:“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大小百余戰,麾下偏裨萬戶侯。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落盡海西頭。”這首詩蘊藏的感情十分豐富,其中有少年人的寂寞——“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一句通過“長安”與“戍樓”的環境對比,寫出少年的落寞。在繁華長安縱馬馳騁的少年,如今在邊塞冷清的戍樓之上遠望天上的星斗,心中應是何等的孤獨寂寥!詩中還有老將的悲苦——后四句中寫道,其手下的偏裨將校都已憑借功勛封侯萬戶,而他自己尚如蘇武一般,空負一身才華和功業,到老還在偏遠之處盡忠駐守,其中頗有不平之意。詩人將少年、老將深深的哀情化作質樸的語言道出,不事雕琢。語言和內涵在對立中產生的美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清人張文蓀《唐賢清雅集》評此詩道:“極凄涼情景,說得極平淡,是右丞家數。”正點出了植根于深沉哀情中的平淡之美。
縱觀各家觀點,對王維“平淡”的評價不少。例如,周嘯天在《唐絕句史》中談過王維五絕的“平淡”:“王維五絕的抒情一般是淡淡的抒情,較為平和,或是表達游覽閑適之情,或是抒發親友間的別情,或是寄托俯仰今昔之慨,即使黯然,終歸平淡,即使凄清,終歸平和。”明末清初的著名學者賀貽孫也在《詩筏》中談過王維七言詩的“淡穆”:“七言詩作淡穆尤難,惟摩詰能之。”不難看出,“平淡之美”是王維詩歌美學不可分割的一環,其根源在于以平實的語言承載豐富的內涵,進而從“內”與“外”的對比中產生美。
(桂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基金項目:本文系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科研基礎能力提升項目“王維詩歌藝術特征的現代闡釋”(項目編號:2019KY114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焦健(1980-),男,廣西桂林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