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蕊
摘要:本文從身體實用理性的過分強調、自我約束準則的反噬性及放棄掙扎的悲劇三個層面,分析了《駱駝祥子》中主人公祥子“體格”、“忍性”及“要強”認同的失落,重新探討了祥子由“人”變“鬼”之惑,認為祥子墮落的根源在于自我認同全面崩潰后的精神自殺。
關鍵詞:《駱駝祥子》;自我認同;精神自殺
老舍在他的扛鼎之作《駱駝祥子》中,窮形盡相地展現了主人公祥子的悲劇人生。但試著倒推祥子的人生歷程,他由“人”變“鬼”的臨界點,卻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在離開大雜院到尋找小福子的過程中,祥子向劉四爺報了仇,也在曹先生那里獲得了新的工作機會,但他卻在這個可能東山再起的關節點上徹底墮落了。因此,祥子的“墮落”不是社會環境逼迫下的無路可走,而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殺。
小說第六節,老舍借祥子在楊家受挫后的心理活動,道出了祥子自我認同的三個重要方面,即“體格”、“忍性”和“要強”,這三點是祥子衡量自己能否成事的主要標準,也是祥子確認“我是誰”,將自己與他人區別開來的重要質素。三重認同的失落,導致了祥子自我認同的全面崩潰,最終走上了精神自殺的不歸路。
一、“體格”認同的失落:身體實用理性的過分強調
在祥子的自我認同中,“體格”是擺在第一位的。小說一開始,他從農村來到城市,“結實硬棒”的身體給了他在北平活下去的勇氣,不僅是他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更是他自尊心的體現。祥子依靠自己的“體格”,克服了傷痛和疾病,賺來了屬于自己的第一輛車,他不用再為“車份兒”著急,同時也對自己的事業有了進一步的規劃,此時“身體”與“車”之間達成了一種良性的互動,兩者是互相裨益的。接下來,祥子開始把“車”看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他在拉車中長高、長“硬棒”,一次次的飛跑,不僅發揮著自己的力量,也展示著車的優美,祥子對“體格”的認同在不斷膨脹。
這種膨脹在他從軍營逃回城里后達到了極點。心血換來的第一輛車子被兵匪搶走,盡管造成了祥子精神上的挫敗感,卻絲毫沒有讓他對自己的“體格”喪失信心。為了盡快買上車,他開始極度消耗自己的身體,“病沒好利落”就開始拼命,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身體欲望,也是為了省錢。此時祥子對“體格”的依恃,已經出現了過度化的傾向,并且這種對“體格”的過分依恃在祥子的潛意識中逐漸開始轉化為對“車夫”身份的過度認同,仿佛唯此才能彰顯自己的力與美,唯此才能體現自己“體格”的價值。
“體格”認同的失落是祥子在與虎妞發生一夜情之后開始萌生的,內心的羞愧、煩悶,使他產生了“身上好像粘上了點什么”的具象感覺,他感到自己“由鄉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與虎妞結婚后,這種失落感越來越強。婚后第二天在澡堂中面對自己光溜溜的身體,他第一次覺得“羞愧”,這種“羞愧”感的產生,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在道德上被人指責而無力辯駁,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自己一直以來所珍視的“身體”的被玷污。當他再次拉車感到疲憊時,便從“高個子”那里確認了虎妞是個“吸人血的妖精”。此時祥子已經開始喪失對自己“體格”的認同,逐漸滋生出對自己身體的厭棄,“體格”認同的失落使祥子的自我否定意識開始從肉體層面向精神層面生發,從“夏太太”那里染上性病后,他曾經依恃“體格”獲得的“自由”和價值,他的自我認同,已經銷蝕殆盡。
祥子將“體格”或者說“身體”,作為自己人生意義的生發點,極度珍視它,頗有幾分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通過肯定人體之美來確認人自身價值的意味,這本身是值得肯定的。但是祥子對“身體”之美的肯定,卻是基于“身體”的實用性,他過分強調了身體的這種理性價值,將其作為自身唯一的生產力。在“身體”的實用性受到損耗的時候,不能及時調整自己的生產方式,卻在潛意識中轉向對自身及“損耗者”道德層面的質疑。他忽視了“身體”作為“肉身”的一面,沒有認識到適當的口舌之欲和本能的生理沖動,同樣是必要的、健康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甚至帶有一定補償性的。從而導致了祥子“體格”認同的失落。
二、“忍性”認同的失落:自我約束準則的反噬性
祥子自我認同的第二個方面,是他的“忍性”。這個詞從字面上講,是“堅忍”和“克制”的意思,可以理解為祥子有自己奉行的一套價值準則,并以此來約束自己。祥子的“忍性”使他“硬挺著”傷病,“咬牙努力”用整整三年的時間,湊足了一百塊錢;讓他在殫精竭慮中拉著駱駝走出了黑暗;也曾讓他抵擋住煙酒“特別的誘力”,從牙縫中積攢著買車的錢……然而卻終究沒能改變他墮落的結局,同時也反映出支撐這種“忍性”認同的價值準則的反噬性。
一方面,從祥子對待政治的態度上看,他所奉行的是一套趨利避害的“利己”人生觀。盡管戰爭的謠言在北平城中瘋傳,但他還是“只顧自己的生活”。身處風暴中心,祥子不問戰爭的是非曲直;農民出身,他卻不大關心田地和春雨的情況。祥子基本無視周圍人的生活,也不關心民族國家的前途命運,這與道德層面的是非無關,而與他的價值認同有關,對于底層民眾而言,改朝換代的政治斗爭只是上層權力者的爭奪和表演,成王敗寇,沒有是非公斷,因此他們只關注眼前的利害和自身的得失,而缺乏遠大的社會理想。
另一方面,祥子奉行的價值準則還集中體現在他對待婚戀的態度中。小說中第一次寫道祥子關于“娶親”的設想,是在他與虎妞的一夜情之后,他的理想是娶一個“鄉下”的、“年輕力壯”的、“吃得苦”、“能洗能做”、“一清二白”的姑娘。“到鄉下”去娶親的想法,與祥子“來自鄉間”的身份契合,反映出門當戶對的傳統婚戀觀,然而這并不是絕對的標準,因為他后來喜歡的小福子就是一個城市姑娘。而虎妞能以一己之力操持起車廠,“力壯”自不必說;放棄車廠留在大雜院中,可以說“吃得苦”;婚后為祥子準備飯食、收拾屋子,也算“能洗能做”,但祥子從看待女人的角度來看她時,卻只看到了她的“丑,老,厲害,不要臉”。可見,在祥子的“身體認同”徹底失落之前,“年輕”與“一清二白”才是他最主要的婚戀標準,祥子內心屢次將虎妞妖魔化,便是因為虎妞的出現沖擊了他的審美觀和道德觀。此外,祥子要娶虎妞這個“破貨”的壓力還在于“死后都沒臉見父母”;而當虎妞真的懷孕后,想到即將有人叫自己“爸”,卻“忽然覺出自己的尊貴”,則體現出封建傳統價值觀對血緣、親族的重視,及其對祥子婚戀認同的影響。
而這種趨利避害的“利己”人生觀和封建傳統的價值觀糅合在一起,便促成了祥子潛意識中對“命運”的信奉。他在危難之際撿到軍營中的駱駝,逃命的途中也始終不肯放棄,是因為他相信“駱駝的命運也就是他的命運”;摔到曹先生想要辭活,不僅是對自己失職的悔恨,還因為曹先生的命比自己的命“值錢”,深重的等級觀念使“他顧不得恨誰,只恨自己的命”;虎妞謊稱懷孕后,他感到了命運之“網”的收攏,在“認命”與“破命”的糾結中,已經在潛意識中給了自己順從命運的借口……在整部《駱駝祥子》中,“命”字出現了96次之多,除此之外,祥子對于“第一個客人”性別的執著,對于買二強子洋車的忌諱,對于救助虎妞的放棄等等,也都指向祥子對命運強力的不可抗拒。
對命運的信奉成了無形中束縛祥子發展的決定性因素,他越是遵從自己的“忍性”認同,越無法從命運中掙脫出來。祥子最初想要一輛屬于自己的車,為的是可以使自己“自由,獨立”。然而他卻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這套人生觀和價值觀是不適應他的發展要求的,就更不用說使他態度堅定地去對抗挫折、抵擋誘惑了。“忍性”認同的失落,清晰展現了祥子本用來約束自己向好向善的價值準則,是如何反噬他自身的。
三、“要強”認同的失落:放棄掙扎的悲劇
如果說“忍性”對應一種自我約束的價值準則,那么“要強”恰好與之相對,代表的是一種奮發向上的追求。小說一開始,祥子便是以異于眾車夫的形象出場的,這不僅體現在他“體格”的“堅壯”,“忍性”的“沉默”上,還在于他因“要強”而“有生氣”,而他最終卻以在地上找尋煙頭兒的頹喪姿態退場,則顯示出這種“要強”認同最終的失落。
要理解其中的深意,首先需要弄清祥子的“要強”究竟是為了什么。小說貫穿始終的線索在寫祥子“買車”,而“買車”是為了“掙飯吃”。那么按照常規邏輯,祥子的放棄應當是因為他掙不到飯吃,但事實恰恰相反,即便是祥子在最落魄的時候,也買得起“兩碗刷鍋水似的茶”和“十個煎包兒”;就算到了故事最后,已經變了“鬼”的祥子也不是去要飯,他找尋的是“值得拾起來的煙頭兒”。“掙飯”對祥子而言固然重要,但“餓”于他只是一種潛在的危險,他要做的,是以“現在的優越”來“保障將來的勝利”。換句話說,祥子的“要強”不僅是為了當下,更是指向“將來”的。
而“要強”又換來了怎樣的“將來”呢?老舍在祥子的視域中,為他設置了兩個參照,一個是“二強子”,一個是“老馬”,表面上看起來他們是殊途同歸的:他們都曾做過車夫,都曾年輕力壯過,但年輕時的“優越”和“要強”并沒能換來應有的物質保障,他們終歸于落魄。
但本質上,兩人卻存在著天壤之別。二強子自認無力承擔養家糊口的責任,而將生活的重擔一股腦全部推到女兒小福子身上,他以血緣倫理綁架(“你要真心疼你的兄弟”),傳統孝道威逼(“教我一個跟頭摔死,你看著可樂是怎著”),甚至于直白暗示(“有現成的,不賣等什么”),迫使女兒走上了賣身的道路;卻在吃到了女兒的人血饅頭后,極力的貶損她(“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臉”);然而又能將自己的一切魔鬼行徑都輕易的借“酒”推脫,在混沌的精神狀態中自我放逐著……“窩囊廢”二強子身上幾乎凝聚著底層社會中掙扎的小市民身上所能體現出的全部的惡。相反,老馬卻沒有因為貧窮而放棄對生活的擔當,他在兒子因戰亂去世、兒媳離家出走后承擔起了照顧孫子“小馬兒”的責任,即便是餓到暈倒,一有了食物也是先想到孫兒;孫兒病死后,他已經無力拉車,卻仍舊堅強的在車口兒上靠賣些熱茶和燒餅果子養活自己。老馬的堅忍頑強與二強子的窩囊猥瑣形成了鮮明對比,也說明了放棄自我并非是艱難生活中的唯一選擇。
這便指向了“要強”的意義所在。對于底層民眾而言,他們或許無法做到以較高的姿態去“反抗絕望”,“與黑暗搗亂”,但仍然可以像“老馬”一樣勇于承擔生活重負,在黑暗中掙扎,這種精神本身就是“要強”的終極意義了。而小說中還流露出“要強”的某些實際意義。比如,二強子的兒子看到父親被打,選擇了鼓起勇氣轟走他;而老馬的孫子在饑寒交迫的情況下,選擇的是多讓一個包子給爺爺,并承諾“我回頭把爺爺拉回家去”,愛與責任的傳承便在這種相依為命的共同掙扎中體現出來了。此外,老馬最后“評斷”祥子的話也頗有深意,他以“螞蚱”為喻,說明了個人奮斗的幻滅性,并指出“干苦活兒的”最終出路在于團結,就頗有毛澤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革命主義色彩,它是“老馬”掙扎了一生,得出的人生體悟,這是放棄了掙扎的“二強子”們所不能參透的。
“老馬”與“二強子”絕不單單是對某兩個具體之人的影射,而是各自代表了兩類人和兩種人生選擇,他們是祥子日常接觸最密切的“車夫”群體中的兩個極端,祥子在兩者的鏡像中成長著,自始至終都面臨著“要強”與“樂樂眼前”的糾結與選擇。可惜的是,祥子只看到了兩者共同的結局,沒有也無法認識到兩者實質上的差別,他終究還是在命運的打擊中淪落,做出了放棄掙扎的選擇,“要強”認同的失落便由此而生了。
祥子被命運的巨輪無情的碾壓過,喪失了“體格”與“忍性”的認同,已經“完全入了轍”,認定了自己就是“那么個車夫樣的車夫”。而遇到劉四爺,又激起了他一絲殘存的掙扎意識,隨即想到要去找曹先生與小福子,因為他們分別能給予他物質和精神的慰藉。然而“老馬”的結局卻讓他徹底看清了自己的“未來”,在“找到”小福子之前他就已經放棄掙扎了,他不想再為任何人而“努力”。“要強”認同失落后,祥子完全迷失了自己,去確認小福子的結局,也不過是再次印證“努力一世的下場”罷了。最后他欺騙熟人、出賣同伴,喪失了為“人”的底線,已經徹底淪為一個“末路鬼”。
老舍在《我怎樣寫<駱駝祥子>》一文中提到這篇小說的創作目的,在于“要由車夫的內心狀態觀察到地獄是什么樣子。”我想,社會黑暗、命運坎坷都只是表象,放棄掙扎、精神自殺才是“地獄”的本質。這樣的悲劇不會因時代的變遷而消亡,它直至人性本身,是人類共同的生命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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