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柳
摘 要:《駱駝祥子》的兩個英譯本——金譯本和葛譯本對“忠實性”問題的處理方式在中國引起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其背后潛藏著中國對“譯出”翻譯策略的固化思維模式。本文擬從這一矛盾聚集點出發,以接受語境為導向,重新評價金譯本和葛譯本對忠實性的處理。
關鍵詞:《駱駝祥子》;翻譯;忠實性
在《駱駝祥子》出版以來的80年間一共出現過四個主要英譯本,其中1945年伊文·金譯本和2010年葛浩文譯本都是由以英語為母語的譯者翻譯,也都在美國出版發行。但令人不解的是,這兩個譯本在美國都頗受好評,在中國卻遭遇批評與褒揚兩種不同的態度,究其原因問題主要出在對翻譯忠實性的考量上——葛譯本基本忠實于原文而金譯本改編甚至重寫了原文內容。兩個譯本均參照老舍連載于《宇宙風》的初版本,從譯者身份到受眾群體,再到“為讀者而譯”的翻譯策略都呈現出跨時代的一致性,這讓筆者不得不考察造成兩個譯本截然相反的評價的根源——忠實性問題,何以在中國受到如此重視?
一、“忠實性”的歷史淵源
1898年嚴復為其翻譯的《天演論》一書書寫的序言中提出的“譯事三難:信、達、雅”,原本是抒發嚴復翻譯《天演論》的感悟的卻成為后世翻譯的金科玉律。繼嚴復的“信達雅”說之后,影響較大的有傅雷的“神似”說和錢鐘書的“化境”說。傅雷認為翻譯“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在他心中“理想的譯文放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這一提法對后世的翻譯者和翻譯研究者影響極大,甚至成為翻譯學的金科玉律。這就不難解釋為什么人們始終對金譯本改譯甚至重寫的現象耿耿于懷。
對此,謝天振認為這些研究多數屬于研究者們從翻譯實踐中總結和體會出的,“帶有較明顯的經驗主義性質或色彩”,并提醒我們注意一個問題“這些研究都是圍繞著譯入翻譯活動展開的”。由此可見,研究者們關心的只是如何讓外來作品在本國實現更好的理解與接受,而我們卻常常拿“譯入”時的翻譯原則與習慣來檢閱中國文學“譯出”研究,這實際上是不恰當的。謝天振注意到在中西文化交流中一種特殊現象或者事實——“時間差”。所謂時間差,就是中國對西方文學的接受時長和接受程度要遠遠大于西方對中國的接受。中國自晚晴到現在對西方的認識、了解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可以說中國對西方文學作品的需求度與接受度都在一個相當高的水平上。而西方對中國的全面了解才短短三十年左右的時間,并且中國文學在西方圖書市場占有率極低,僅以美國為例,美國的翻譯出版物僅僅占美國總體出版物總數的3%,而在這3%的翻譯出版物中,來自中國文學的作品數量更是微乎其微。“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當今西方各國的中國文學作品和文化典籍的普通讀者,其接受水平相當于我們國家嚴復、林紓那個時代的閱讀西方作品的中國讀者”。
鑒于此,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當今西方譯者在翻譯中國文學作品時大多都會刪節或改寫,1945年伊文·金對《駱駝祥子》的改寫就更不足為奇了。在西方對中國文學接受度和理解力較低的事實下,我們是否應該對不得不為之的“改譯”現象更寬容一些呢?把眼光更多的放在接受與傳播上。
接受與傳播的重要性在當今“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的時代熱潮下顯得尤為緊迫。對于深受語言因素制約的中國文學、文化如何走出去的問題,翻譯必然成為其中繞不開的核心和焦點。關于譯者模式,學界“基本都認同漢學家譯者模式或者漢學家與中國學者相結合的翻譯模式”,這就好比我們在進行“譯入”工作時為什么要選擇中國人來翻譯外國作品,對于中國本土讀者獨特的審美偏好、細微的用語差別,只有中國譯者最為了解,并能恰如其分地選擇詞匯、排列句段以迎合讀者的口味,取得良好的接受,對應到“譯出”工作也是這個道理。對于中國文學外譯工作應采用什么樣的翻譯方法和策略,目前學界尚沒有達成共識,還處于探索階段。不過,我們可以從成功的中國文學“譯出”案例中得到一些啟發,比如1945年金譯《駱駝祥子》在美國的大獲成功。
二、金譯本和葛譯本翻譯策略的處理
伊文·金在沒有與老舍商議的前提下,對原文進行了一些增刪、改寫。1945年伊文·金譯《駱駝祥子》出版之后“成為美國《每月佳作俱樂部》的選書,這和民眾對中國文化的需求和譯筆本身的質量有關(老舍也贊賞過其“譯筆不錯”),但筆者認為正是伊文·金對原作的增刪和改寫才使得金譯本在英語世界得到廣泛而長久的傳播,就像林紓的翻譯,正是林譯中的這部分“訛”才起了抗腐作用,使得林譯“免于全部淘汰”。
金譯本刪減部分主要集中在小說開頭關于北平洋車夫分類的描述上。改寫部分最為人詬病的莫過于對小說結尾的改編。
原文: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兒,個人主義的陌路鬼!(老舍,2008:215)
金譯本: In the mild coolness of summer evening the burden in his arms stirred slightly, nestling closer to his body as he ran. She was alive. He was alive. They were free.(King,1945:384)
原文里當祥子終于下定決心迎娶小福子時,卻得到小福子自殺的噩耗,從此祥子徹底走向了墮落,成為“個人主義的陌路鬼”。伊文·金將這一悲劇結尾改成了“大團圓”的結局,小福子沒有死,祥子也沒有走向墮落,祥子從白房子里救出小福子后,兩人重新獲得自由,幸福地走到了一起。譯者為什么要如此處理呢?被奉為西方中國文學領域的“首席翻譯家”葛浩文曾在一次訪談中透露:“英美讀者習慣先看小說的第一頁,來決定這個小說是否值得買回家讀下去……國外的編輯認為小說需要好的開篇來吸引讀者的注意”,從題材來看,美國讀者最喜歡的小說,“一種是性愛多一點的,第二種是政治多一點的……”。而在小說結尾上,英美讀者普遍愛看大團圓結局。如此,直接進入正題的小說開頭、好萊塢式的英雄抱得美人歸的結局和中間適度的性描寫無疑為金譯本增加了進駐美國市場的諸多勝算。在美國對中國幾乎知之甚少的情況下,在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個人奮斗走向成功的“美國夢”里,怎么會輕易接受一部宣揚個人主義失敗的案例的中國作品呢?應該說,伊文·金的改寫并非有意所為,而是在特定時代語境下采取的特定翻譯策略。伊文·金采取的無疑是面向目標語語境的翻譯策略。
有人不禁要問,倘若我們中國走出去的是某種程度上被誤讀、誤解的文學和文化,那么走出去的意義何在?筆者認為這種觀念忽視了翻譯的直接目的。20世紀70年代以來中西翻譯研究開始注重譯作在新的文化語境里的傳播與接受,并把翻譯看做一種跨文化交際行為。我們在慨嘆譯者的辛苦勞作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的同時,不禁要問忠實性原則究竟適不適應當下的中國文學譯出工作?如果不適應,增刪、改譯是否就是唯一的選擇?這就涉及到對“忠實性”內涵的理解。
三、“忠實”的豐富內涵與動態過程
如果按照批評界批評金譯本的邏輯,認為其增刪、改寫是對原文的背叛,是不忠實的,那么葛譯本豈不是也要背負不忠的罪名?葛浩文把“先斬后奏”翻譯成“先上車后買票”,并沒有翻譯出這一成語的全部內涵,只翻譯出它在具體語境中的意義——男女有了孩子還沒有結婚。翻譯對原作的“忠實”指的是文字忠實、意義忠實、審美忠實還是其他忠實呢?忠實有豐富的內涵,不僅體現在語言層面的忠實,還體現在意義忠實、審美忠實和效果忠實,增刪、改譯的翻譯模式也并非與忠實絕對的對立。
很多時候,決定譯者翻譯策略的是目標語讀者的口味與期待。目前,西方翻譯中國作品時多存在刪節、改譯的現象,具體操作時常采用歸化法,這種翻譯策略是特定時代背景下的目標市場的要求,并且這種要求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西方對中國文化需求的增加,譯者在處理原文時會考慮保留更多的中國元素。葛浩文近年來的翻譯就體現出這一趨勢。隨著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和中國經濟地位的提高,美國開始漸漸關注中國文學和文化,葛浩文近幾年的譯作《青衣》、《玉米》和《駱駝祥子》幾乎對原文沒有刪節和改譯,《青衣》的封面是一個中國京劇臉譜,以中國元素來吸引美國讀者。隨著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化有了越來越廣泛的接受度,伊文·金式的增刪、改譯的方法也將像林紓的翻譯那樣被歷史淘汰。
四、結語
近年來學界關于中國文學如何走出去展開了激烈討論,筆者認為推動中國文學走出去首先要區分中國的“譯出”與“譯出”的不同翻譯策略,其中關系到對忠實性問題的客觀評價,而對忠實性問題的客觀評價則是實施正確翻譯策略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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