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焌
因為一場轟轟烈烈的“竊符救趙”事件,青史之中留有侯嬴之名。侯嬴,僅為大梁夷門監,七十歲始為人所知,但緊接著名動天下,甚至部分改變了歷史的進程,卻又在一片嘆息之中悄然逝去,至今仍謎一樣地存活于《史記》之中。《魏公子列傳》中記載“魏有隱士曰侯嬴”,將侯生置于隱士之列,那么在戰國的諸多隱士之中,侯嬴這一隱士又有著怎樣的與眾不同之處呢?
春秋、戰國時期,社會發生巨變。在這動亂的年代,一部分士人逃避現實,遁匿于山林,不求聞達,只求安家保命;一部分士人關注時局,委身于市井,實則以隱求名,以隱求祿。同為隱士,前者是出世,真隱也;后者只為入世,偽隱也。那么侯生是真的隱士嗎?
筆者認為侯生并非真正的隱士,原因有二。其一,侯生家貧,不具備“隱”的物質基礎。范蠡能泛舟西湖,因其腰纏萬貫;申包胥能舉家進山林,因其為楚國貴族;莊子能潛心求道,因其先祖為宋國君主。春秋、戰國時期的隱士不一定都是貴族出身,家中也不都是金錢如山、糧食滿倉,但起碼是物質無虞、生活無憂。因此,僅為大梁夷門監的侯生,家中貧窮,自然無法真正做到與世隔絕。其二,侯生所為,不符合隱士之風。隱士有著自己思想上、精神上的追求,此處不作細表。侯生在為魏公子計時,一言“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二言“如姬最幸”;三言“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四言“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身處大梁夷門的侯生竟然能打聽到兵符之所在,“關心”起魏王的私生活,掌握了公子助如姬報仇的細節,清楚如姬知恩圖報這一品質。真正的隱士又怎會有“閑情逸致”去理會這些朝堂、宮闈之事呢?侯生能夠得知此等“機密大事”,看來并不全出于個人癖好,顯然是為日后的顯山露水留一手吧。
既然侯生并非真隱,而且還有一定的才干,那么一定能夠在那個戰火紛飛的時代一展身手吧。但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就連求賢若渴的信陵君,也只是在侯生七十歲時始聞其名,而且剛開始也未高度重視。“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魏公子招攬侯生的方式僅是派人送些錢財罷了。可見,魏公子僅視其為一般士人,只不過為了錢財、俸祿而已。難道是公子鄙夷侯生位卑嗎?其實不然。混跡于賭徒之中的毛公,藏身于酒店之中的薛公,公子在大梁時就知其賢能有才,一至趙國就悄悄徒步前往,并與之結交。那么究竟有哪些原因造成了侯生名聲不顯,七十仍不為所用這一現狀呢?
結合文本,斟酌再三,大致原因有三。其一,因傲物,相交者寡。侯生的“傲”的確有異于一般之士。侯生在成為公子上賓之后,本可出入車馬,錦衣玉食,卻仍居夷門,實乃不愿與其他上賓為伍也;當魏公子引車還問侯生時,一句“尚安事客”,語氣中更滿是對其他賓客的不屑之情。侯生之前的行為,雖不得而知,但透過他成為公子上賓后的言行,可以大致推斷出:侯生雖有朱亥這一知己,但相交者必定不多。在通訊不發達的古代,美名須靠人與人之間的傳播,而誰又會為侯生傳播賢名呢?其二,因清高,不愿自薦。侯生雖然地位低下,但還是有一定“架子”的。魏公子自迎侯生時,侯生直坐左位,使公子久立,除了含有試探公子之意外,不能不說沒有擺“架子”的成分。而當平原君求救于公子,公子束手無策之時,侯生早就胸懷良策,卻不去主動進獻,非等公子引車還問,接受公子再拜之禮后,這才獻上心中“竊符救趙”的縝密之策,儼然是“架子”十足。以此觀之,侯生在未成為魏公子座上賓前,絕不會如同馮諼那般抱著長鋏唱出心中所想,更不會像毛遂那樣主動自薦。侯生既傲平庸之人,也傲位高之人,不主動顯現自己的才干,誰又得知呢?其三,因所長,難登朝堂。侯生不同于蘇秦、張儀之徒,縱橫捭闔,游走于諸侯間;不同于商鞅、范雎之徒,治國有術,能使一國崛起于諸侯間;不同于孫臏、吳起之徒,精通兵法,能助君王攻城略地……侯生為公子謀劃的“竊符”之策,近乎于陰謀,幾乎與“雞鳴狗盜”之徒的所為無異。而且侯生這種本領,很難為君王所用,即便受用,也只能待主人屏退左右之后,密謀于暗室之中,難登大雅之堂。綜上所述,盡管侯生身處大梁,但魏王、魏公子等王侯皆難知此人。
據上所析,造成侯生七十仍不為所用這一現狀,很有可能是因為侯生自己。侯生的知己朱亥,“公子怪之”,侯生就不怪嗎?侯生雖不是真隱,但的確不同于一般假隱之士,而是不汲汲于利祿,不戚戚于卑位,就連死都顯得那樣的“脫俗”。《史記》中的士,或因刺殺失敗而自盡,或因一心復仇而甘獻頭顱,或因心生愧疚而自絕于世……但大功將成卻以死相報的只有侯生,這樣的事情或許也只能發生在侯生這樣奇特的“隱士”身上。
正因為侯生死得如此“奇特”,所以筆者從侯生的“個性”出發,在紛紜眾說的死因之外提出兩點拙見。其一,侯生因此生所學終得一用,甘愿以死相報。自古文臣能死諫于朝堂,這是文臣的榮耀;武將若馬革裹尸,這是武將的榮光。而作為戰國最奇特的“隱士”,侯生自然會將公子的言聽計從視作是一種榮耀,而且公子在生死攸關之時,能夠憑此一計,轉危為安,保全了賢名(“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這于侯生而言更是無比的榮光。如果沒有魏公子,侯生或許一輩子委身于夷門,與朱亥放浪形骸于大梁市井之中,終不聞于世;而平生所學也必將付之東流,不顯于世。經此一事,不但是魏國,諸侯間誰又不聞侯嬴之名?年過七十的侯生除了以死相報,難道還別有他法以報嗎?其二,先前公子誤解侯生,以死明其志也。魏公子門客三千,可是愿與之共赴死難的只有三四百人(“約車騎百余乘”,一“乘”可坐三人),公子誤認為侯生也是那些畏死者之一,而那些同往的門客會被公子認為是知死不懼的義士。現在大計已定,此行定無兇險,那些同往的門客都可以存活,侯生卻“北向自剄”,不更能顯現其只愿與公子同“苦”,卻不愿同“甘”這一高于一般士人的品性嗎?這不也更能突顯其更甚于其他門客的忠義嗎?
清代的學者趙翼認為“豫讓、聶政、荊軻、侯嬴之徒,以意氣相尚,一意孤行,能為人所不敢為”,將侯生與戰國之時最著名的刺客相提并論,顯現出侯生這一“隱士”的不同尋常。若無魏公子的禮遇,侯生或許無法隱于野,但卻可隱于市,終其殘年。但侯生不以困故受公子財的氣節,不惜自己名聲而成就公子美名的奇異做法,還是一步步吸引了公子的注意,這也最終將這名最奇特的“隱士”推上了歷史的舞臺,成就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作者簡介:江蘇省白蒲高級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