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濤
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國際格局的劇烈動蕩和中國實力的快速增長,美國對華政策正在經歷中美建交以來最深刻的變化。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以后,在保持對華接觸的同時,防范和遏制明顯增加,而與此同時,在很多美國精英的認知中,中國的形象也日趨負面。不過,與政府和精英層相比,普通美國民眾的對華認知卻保持了相對穩定。那么,特朗普上臺以后,美國政府、智庫的對華定位和認知發生了怎樣的變化?產生這種變化的原因是什么?為什么會出現政府與民眾之間的認知差?我們應該怎樣應對?
本文通過特朗普政府發布的兩個文件、美國智庫的兩個報告以及美國重要民意調查機構2018年的民調數據來分析這些問題,探究其背后的原因,并側重從公共外交的角度就中國對美國傳播提出相應的建議。
一、新時期美國對華定位和認知:政府、智庫與普通民眾
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以來,盡管兩國關系經歷了很多波折,但是總體上中美關系在不斷向前發展。無論是20世紀80年代美國把中國列為友好的非盟國,還是克林頓政府時期中美致力于建立建設性戰略伙伴關系,以及2005年將中國列為負責任的利益相關者,美國對華定位基本上是正面的。
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以來,美國政府對華定位在戰略上開始發生質的變化。2017年12月,特朗普政府發布首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首次將中國定義為“修正主義國家”和“對手”,認為“中國和俄羅斯挑戰美國的實力、影響和利益,企圖侵蝕美國的安全和繁榮。中俄意圖通過削弱經濟自由和公平、擴展軍隊以及控制信息和數據來壓制社會和擴大他們的影響力。”①不久,在2018年 1月美國國防部發布的另一份重要的官方文件——《強化美國軍事競爭優勢:2018年版美國國防戰略報告綜述》(摘要版)中,美國再次強調了這一論調,指責中國“利用其軍事現代化、影響力行動和掠奪式的經濟活動來脅迫鄰國,重塑對其有利的印太地區秩序。隨著經濟和軍事實力的不斷提升……中國將繼續追求軍事現代化,以便在近期取得印太地區的霸權,并在未來取代美國獲得全球主導權。” 報告在開篇中明確指出,“國與國間的戰略競爭,而不是反恐,將是現階段美國國家安全方面的首要關注”。②
智庫是美國政治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美國政治精英的重要載體,智庫在外交方面一直發揮著重要作用。在美國,智庫通常會提供各種不同的思想。由于特朗普是借助民粹主義的浪潮、以反建制主義面目上臺的,因此,特朗普政府與智庫之間的關系并不是特別和諧。然而,十分詭異的是,雖然美國精英層在不少問題上與特朗普政府有分歧,但是在對華政策方面卻出奇一致,還不時地為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搖旗吶喊。
2017年12月,美國一家名為“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智庫發表一份題為《銳實力:上升中的集權主義影響》的研究報告。該報告認為中國和俄羅斯花費巨資,運用各種手段,諸如人文交流、各類文化活動、教育項目以及傳媒和信息項目,在世界各地營造公共輿論和觀念。中國和俄羅斯正在打造一種有別于傳統影響力的“銳實力”。報告認為,這種“銳實力”是中國的“投槍匕首,甚至是注射器”,要特別警惕其對美國的影響。③
2018年11月,另外兩家美國智庫——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和亞洲協會聯合發布了另一份報告——《中國影響力與美國利益:提高建設性警惕》,該報告羅列了中國影響美國政府、媒體、智庫、企業、華裔社群等的各種手段,指出中國正在通過外交、經濟和軍事力量的投射尋求影響力,擔心“北京近來尋求文化和信息化影響力的多種方式會破壞我們的民主進程。這些方式包括中國在努力滲透如美籍華人社區、中國在美留學生、美國公民社會組織、學術機構、智庫以及媒體”,“隨著在外交、經濟和安全領域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中國的影響力讓中美關系陷入極度不平衡和對立狀態”,采取“建設性警惕”是“保護我們的民主傳統、制度和民族的最佳途徑,也是建立更公平、更互惠、更健康的美中關系的最佳保證”。④
與美國政府和精英層對華政策咄咄逼人的態度相反,美國民眾對華的認知和態度變化并不是特別明顯。美國著名的民調機構芝加哥全球事務委員會2018年10月發布的一份輿論調查顯示,只有39%的民眾認為中國的發展對美國構成重要威脅。而且這一比例自從2004年以來幾乎沒有變化。實際上,1978年美國普通民眾對華持有負面看法的比例是44%,而2018年為45%,40年來并沒有特別大的波動。⑤
同樣的,美國蓋洛普咨詢公司2018年發布的一份調查也顯示,美國人對中國的好感度達到53%,近30年來首次超過50%。實際上,盡管有所波動,但是自從2000年以來,這一數據一直穩定在45% 左右。⑥
整體看來,當中美關系進入“四十不惑”這樣一個新階段的時候,我們面臨的情況是美國政府和精英的對華定位和認知日趨負面,而普通民眾對華的認知和十多年前(甚至是40年前)相比并沒有太大波動。
二、美國對華定位和認知調整與差異的原因:體系、國家與個人
如前所述,中美建交40年了,盡管其間經歷了多次震蕩,但總體上經歷震蕩后都能回歸到正常發展的軌道上來。那么,造成當前美國政府和精英層對華認知全面走向負面的原因是什么呢?又是什么原因使得政府、精英層和民眾之間出現了認知差別呢?
首先,從國際體系的層次來看,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國際格局正在經歷著百年以來的巨大變化。盡管對這一變化有不同的認知,對國際體系的轉型到底要持續多長時間也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在這一歷史性的進程中,美國的相對衰落、中國的快速崛起、中美實力差日益縮小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以中美兩國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為例,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1990年中國的GDP只有約3600億美元,2000年達到了1.21萬億美元,而到了2017年超過12.23萬億美元;1990年美國的GDP約為5.97萬億美元,2000年約為10.28萬億美元,而2017年為19.9萬億美元。在20多年的時間里,中美兩國GDP總量差距從17倍縮減到不到1.5倍。⑦客觀地講,GDP的變化不能代表全部,中國和美國的綜合實力還有很大差距,但是在美國看來,中國快速發展帶來的沖擊卻是真實的。
其次,從國家層次來看,影響因素很多,但最重要的是中國對外政策的變化以及美國國內民粹主義的轉向。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的外交出現了明顯變化,中國逐步調整了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韜光養晦、有所作為的外交戰略,開創了中國特色的大國外交,中國的外交也進入了新時代。而在美國看來,中國的外交趨于咄咄逼人,開始重塑在區域和全球的影響力,挑戰美國的地緣政治優勢。
另一方面,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民粹主義在美國社會的影響力呈現出快速增長的姿態,“茶黨”的快速崛起和著名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成為民粹主義在美國社會和政治上的進軍宣言,而特朗普作為一個局外人贏得美國總統大選在很大程度上也有民粹主義的因素。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后,其讓美國再次強大、以美國優先為核心的對外政策(尤其是經濟外交)也夾雜著濃厚的民粹主義色彩。
再次,從微觀層次來看,特朗普個人的性格也是重要影響因素。特朗普與美國歷史上的總統有很大不同。特朗普核心的特質是不羈善變。這意味著特朗普對于傳統的顛覆、改造和重塑的意愿及其行動將是空前的。盡管會受到國內政治和國際大局的制約,特朗普仍將具有打破常規的意愿,因此要全面評估其在不同領域的各種政策的可能性。⑧特朗普對華貿易外交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另外,特朗普的短視與商人的可交易性的稟賦也會影響其決策。他傾向于將每個問題獨立思考,而不考慮各個問題之間的相互聯系,也很少考慮一個問題對另一個問題的影響。⑨
最后,美國國內對華認知之所以會出現認知差異,與其關注點不同密切相關。在政府和精英層面,他們關注的更多的是宏觀的、戰略性的問題。面對中國的快速崛起以及中國影響力的增強,他們感到不適應,甚至是焦慮。而對于普通民眾來說,他們更關注微觀的、日常性的問題,沒有特別強烈的競爭和憂患意識。
三、公共外交視角下中國對美傳播思考
黨的十八大報告指出,我們應該“扎實推進公共外交和人文交流”。黨的十九大報告也再次強調要“全面推進中國特色大國外交,形成全方位、多層次、一體化的外交布局”。改革開放40年來,我們對美公共外交取得了巨大成就。今天,當中美關系再次處在一個歷史轉折點的時候,公共外交應該而且能夠對推動中美關系的良性發展發揮重要作用。
首先,進一步推動改革,以更開放姿態應對外部挑戰,為中國對美公共外交奠定良好基礎。中國的改革開放幾乎是和中美關系正常化同步進行的。改革開放只有進行時,沒有完成時。現在,要解決我國進一步發展面臨的一系列突出矛盾和挑戰,必須深化改革開放。“我們改革的腳步不會停滯,開放的大門只會越開越大。”⑩今天,當中美關系遇到困難,面對美國對中國崛起的焦慮、負面的定位以及無端的指責,最好的辦法還是進一步推進改革,用更開放的事實和更包容的心態來回應。
其次,以首腦外交為抓手,重視地方人文交流,積極推動中美民間交往。在當前中美關系嚴重的陰霾中,首腦外交在某種程度上是唯一的亮點。以首腦外交為抓手,借助領導人公共外交來改善中美關系是一個重要選項。鑒于美國是一個聯邦制國家,其社會是多元的,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做好與美國州市地方層次的人文交流,不僅可以彌補當前中美地方人文交流的赤字,為中美關系穩定發展打下牢固的地方基礎,還可以以地方層次的交流為杠桿,撬動國家和聯邦層次的堅冰。
再次,鑒于美國普通民眾對華認知在某種程度上保持相對穩定,積極開展民間交流也十分重要。要了解美國普通民眾的關切,深入到美國基層做工作,邀請更多的美國普通民眾,尤其是年輕人來華交流對于中美關系的長期發展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最后,爭奪話語權,提高傳播能力,改進傳播方式。當前,我們在很多問題上處于被動局面,國際社會存在這樣或者那樣的“中國威脅論”,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在很多問題上我們沒有話語權。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們高度重視國際傳播工作,把對外話語體系建設作為創新國際傳播工作的突破口來研究和部署。
在對美公共外交方面,我們要重視話語權的建設,可以借助媒體,善于設置議題,讓熱點問題保持熱度,讓該冷卻的問題降溫,把該說的問題講透,盡量避免被國際輿論牽著鼻子走。
另一方面,我們要了解美國受眾的對華輿情,傾聽對方的聲音,用對方聽得懂的話語體系來講好中國故事,積極回應美國對華認知的錯位。2010年以來,我們制作的多個宣傳片和紀錄片在美國的傳播都曾經取得不錯的效果。今后一個時期,應該有更多的作品,采用更新的方式來詮釋中國。
當前,中美關系正處于一個重要階段。習近平主席在祝賀中美建交40周年給美國總統特朗普的賀信中指出,中美建交40年來,兩國關系歷經風雨,取得了歷史性發展,為兩國人民帶來了巨大利益,也為世界和平、穩定、繁榮做出了重要貢獻。歷史充分證明,合作是雙方最好的選擇。的確,中美兩國應以歷史和辯證的眼光看待過去40年,加強交流合作和溝通協調,推動雙邊關系進入一個更穩定、更健康的發展時期。
「注釋」
①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②Department of Defense, 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Sharpening the American Militarys Competitive Edge, January. 19, 2018.
③The International Forum for Democratic Studies. Sharp Power: Rising Authoritarian Influence, December 2017.
④The Hoover Institution &Stanford University,Chinese Influence & American Interests: Promoting Constructive Vigilance,November 29, 2018.
⑤Karl Friedhoff,“China Not Yet Seen as a Threat by the American Public”,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 October 19, 2018; Karl Friedhoff,“American views toward US-Japan Relations and Asia-Pacific Security”, April 17, 2018.
⑥Jim Norman,“Favorable Views of Japan, China Keep Climbing”, March 6, 2018. https://news.gallup.com/poll/228638/favorable-views-japan-china-keepclimbing.aspx.
⑦數據來源 The World Bank Data 和SIPI Military Expenditure Database。
⑧尹繼武等:《特朗普的政治人格特質及其政策偏好分析》,《現代國際關系》2017年第2期。
⑨Xenia Wickett, Americas International Role Under Donald Trump, Chatham House Report, January 2017 .
⑩《國家主席習近平發表二0一九年新年賀詞》,《人民日報》2019年1月1日,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