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曼麗
近年來,美國媒體的涉華報道常常與“國家安全”聯系在一起。國家安全是國家利益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兩國或多邊關系正常發展的情況下,它不會引起特別的關注;而當國家之間發生沖突或雙方利益格局發生變化、一方對自身的安全保障產生憂慮時,這方面的警覺性和關注度就會大幅度提升。美國涉華輿論的變化就呈現出這樣的特征。
由國家安全主導的美國對華戰略及涉華輿論的變化
20世紀90年代,美國對華經濟政策以及中美關系的核心與焦點是中國最惠國待遇。那時的中國大而不強,不足以對美形成“威脅”,美國不同利益集團在無條件延長中國最惠國待遇的議題上表現出高度的一致性。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美國企業界普遍認為中國在國際貿易議題上已經“畢業”;隨著中國企業競爭力的增強,一些受到中國產品沖擊的美國企業(主要是勞動密集型和中低端資本密集型企業)開始轉而認同“中國威脅論”,并以國家安全為由要求政府采取對華貿易保護主義政策,此舉得到美國輿論界的關注與支持。進入新世紀,在中國國際競爭力不斷增強的情況下,美國對華持負面態度的利益集團,包括制造業、紡織業聯盟日漸擴大,其對華強硬言論得到更多的關注與支持。這些利益集團普遍認為,中國靠低估人民幣匯率、政府補貼、侵犯知識產權等不正當競爭手段占了美國的便宜,是美國貿易逆差連創新高、制造業失業率居高不下的“罪魁禍首”。現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入主白宮前即是持這樣的主張。他在選戰階段就屢次發表針對中國的過激言辭,例如中國導致美國經濟衰退、中國偷走美國人的工作機會等等,并提出“美國優先”的口號。就任總統以后,他再三重申了這一主張。
2017年12月18日,美國白宮發布了特朗普執政后的首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2018年1月31日,特朗普又發表了首個國情咨文演講,二者集中體現了美國對華戰略及其涉華輿論的變化。
《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是根據美國國會1986年通過的《戈德華特-尼克爾斯國防部改組法》第603條的要求,由美國歷任總統定期向國會提交并向社會公布的,它反映了美國政府不同時期的外交政策及戰略走向。雖然《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本身不具備法律效力,但是鑒于報告提交的日期與下一年度的財政預算捆綁在一起,它已經成為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中長期規劃,并決定著美國軍事、外交的走向。從第一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問世以來的30多年間,隨著全球政治、經濟形勢的變化,美國安全戰略的重心也在進行著相應的調整。
如果將特朗普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與他的前任奧巴馬做一個對此,可以看出以下變化:
首先,奧巴馬政府于2010年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提到涉及美國國家安全的“四大核心國家利益”,即:(a)美國及其國民、美國的盟國及伙伴國的安全,特別是防范核恐怖襲擊的能力;(b)持續創新、不斷成長的美國經濟;(c)在美國國內及全球對“普世價值”的尊重;(d)由美國推進的國際秩序。因為奧巴馬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首次將普世價值(universal values)列入國家核心戰略利益中,有研究者將奧巴馬時期的美國戰略界定為“價值觀”戰略。特朗普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同樣明確了涉及美國國家安全的“四大核心國家利益”,但是稍加對比就不難發現,在特朗普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普世價值”已從“核心利益”中消失,“由美國推進的國際秩序”也變為“提升美國影響力”。這與特朗普“美國優先”的理念是高度吻合的。
其次,在奧巴馬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中國被界定為“合作伙伴或競爭者”;而在特朗普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中國已由“合作伙伴或競爭者”變為戰略“競爭者”(competitors),進而在他的國情咨文演講中由戰略“競爭者”升級為競爭“對手”(rivals)。在這方面,不僅特朗普的團隊、顧問、核心幕僚們“功不可沒”,美國智庫也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2017年1月2日,美國智庫歐亞集團發布報告,預測2018年全球十大風險,排名首位的就是中國崛起。它的邏輯是,美國領導力衰退,中國試圖填補真空,甚至要建立對抗性的體系……由此可見,特朗普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以及他的國情咨文延續了一以貫之的邏輯。盡管2017年11月訪華期間,特朗普對于中國政府的高規格接待以及中方的合作誠意滿心歡喜,不吝贊美之辭,但這并不影響他對中美關系走向的認知與判斷。
可以說,特朗普之于奧巴馬是“利益觀”取代“價值觀”。“價值觀”是基于某種思維定式對事物做出的認知與判斷,具有宏觀性與持久性;“利益觀”則會隨著交易關系的變化表現出起伏跌宕的特點。既然“美國優先”是美國最大的核心利益,它必然成為特朗普政府全球戰略的基石,并決定著美國對華輿論的走向。關于這一走向,我在去年年初的《特朗普〈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的特點及其對華戰略的轉變》文章里提到:首先,美國政府,尤其是特朗普本人的對華指涉將更為直接,不再隱晦;其次,美國對華輿論將會出現波動性與跳躍性的特點,而輿論起伏的關鍵在于美國的利益是否得到滿足:當特朗普在與中國的互動中獲益時,他仍會滿心歡喜,不吝贊美之辭;而當他在互動中感受到“危險”時,就會瞬間變臉,放大招,說狠話。
由此可見,特朗普政府對華戰略,包括傳播戰略的變化,是美國根據大國格局以及世界力量對比的變化、出于危機感而做出的調整,是美國進入新的歷史轉折期的必然選擇。在特朗普看似“瘋人”“狂人”言行的背后,反映的是美國執政集團的利益,進一步說,是美國的國家意志和國家利益。
美國挑起美中貿易摩擦的背后
美國挑起美中貿易摩擦導致兩國關系出現令人擔憂的變化,近期華為董事會副主席孟晚舟在加拿大溫哥華被扣押等,也是源于此。
事實上,早在2008年,華為(與美國私募公司貝恩資本聯手)計劃收購美國網絡技術公司3Com時,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就以“安全問題”為由拒絕通過收購案;2010年,華為收購摩托羅拉無線網絡部門和美國互聯網軟件提供商2Wire未予通過,原因也是“安全問題”;2011年華為試圖收購瀕臨破產的美國科技公司3Leaf受阻,原因還是“安全問題”。從整體上看,中國企業在海外(尤其是美國)的并購之路非常坎坷,其阻礙往往不是商業因素,而是諸如“威脅國家安全”等政治因素,涉及新興科技領域的并購案尤其如此。根本原因在于,中國的迅速發展(包括在新興科技領域中的發展),使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感到了“威脅”,為了消除威脅,美國對中國企業在美并購設置了多重防線,甚至不惜采取國家安全審查手段打壓中國企業。它反映出的是美中兩國在高科技產業利益上的博弈,其核心不僅是產業利益,更是國家利益。而美國目前對華為等中國企業的警惕與防范,正是這種利益博弈的具體體現。
然而讓人感到遺憾的是,目前國內輿論界對此問題的看法比較表面化。一種普遍性的說法是中國不注意韜光養晦,太過高調,致使美國和其他國家感到了威脅。我很贊成韜光養晦,這是一種政治智慧。但是話說回來,中國體量這么大,我們即使低調求發展,別人就看不到我們發展了嗎?我們不提中國制造2025、2035,中國就不制造了嗎?這不是實質性的問題。問題的關鍵在于,無論高調低調,中國的發展使美國感到了擔心,而美國是不會容忍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挑戰它的霸權地位的。當然,貿易戰打與不打也不取決于中國,當年日本經濟發展到世界第二時,盡管在政治、軍事上依附美國,對它言聽計從,美國在經濟上對它照打不誤。原因很簡單,因為日本威脅到美國了。
對美傳播的建議
既然美國改變了,美國總統的國家戰略及其對華輿論改變了,中國就應當進行必要的調整,不能以奧巴馬時代的思維定式和眼光看待特朗普,更不能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以不變應萬變。
在我看來,以下幾方面的問題值得重視。
首先,我們應當改變或樹立一種觀念,輿論沒有所謂的客觀公正,輿論戰更是戰略博弈框架下的一種話語建構,具有明顯的結構性、選擇性和傾向性的特征,其背后是國家意志和國家利益。此次貿易摩擦過程中來自美國的輿論攻勢,就體現出這樣的特征。眾所周知,美國是這次貿易戰的始作俑者,但是在美國政府的說辭里卻是中國發動了貿易戰;2018年7月10日由美國商務部發布的《關于301調查的聲明》,更是將美中貿易摩擦的責任全部推給中國,美國媒體也進行了話鋒一致的報道。回顧歷史不難發現,與實體戰的進程相伴隨,美國必然會發起一場聲勢浩大的輿論戰,從1991年的海灣戰爭到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都是如此。美國的輿論攻擊技術嫻熟、經驗老到,多種手段并用,具有很強的蠱惑性與殺傷力。以南海問題為例,明明是美國派出軍艦、轟炸機侵入中國南海島嶼的領海或近海,卻反誣中國在南海搞“軍事化”,引起南海周邊國家的輿論反彈。我國的對外輿論宣傳一直秉持客觀公正、實事求是的原則,不屑于造謠生事。盡管如此,在對方鋪天蓋地的謠言攻勢下,我們卻難以招架,只能被動應對。除此之外,美國的輿論口徑比較靈活,有政府口徑、民間口徑和智庫口徑,三者之間彼此映襯,相互配合,具有很大的回旋余地。我國的對外輿論口徑則以政府為主,智庫與民間的作用尚未發揮出來,這使我們在與美國的輿論較量中往往缺乏緩沖空間與靈活性。輿論看似無形卻極其有力,它比貿易戰等實體戰復雜得多,是利益博弈之下的一種策劃與操控。認識到這一點,有助于我們丟掉幻想,矯正思路,做好應對準備。
其次,長期以來,我們對于中美關系始終抱有積極而理性的期待,中國的涉美話語也充分體現了這種期待,強調學習借鑒、合作共享、互利雙贏。而當形勢突然發生逆轉,中國被競爭、遏制、敵對的輿論包圍時,我們便陷于被動,在應對策略與技巧上相形見絀。應當說,中美關系向好發展及其合作共贏一直是我們的預期目標和努力方向,但是在大國博弈的格局下,我們也應保持足夠的警覺,對美國的涉華輿情做出更為科學的判斷。事實上,美國涉華輿論的轉變并非起始于特朗普,早在奧巴馬執政期間(2016年3月),共和黨參議員波特曼(Rob Portman)、民主黨參議員墨菲(Chris Murphy)就提出對來自俄羅斯和中國等外國政府的政治宣傳進行反制的議案;同年12月23日,奧巴馬簽署通過《波特曼-墨菲反宣傳法案》。該法案規定,將制定一個全聯邦政府的反政治宣傳和謠言戰略并提升全球作戰中心(the Global Engagement Center),來反制中俄政治宣傳中的權威性與合法性。而特朗普《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的出臺,也充分證明美國的對華戰略已在兩黨之間達成共識,即便是希拉里·克林頓當選美國總統,她的對華政策及其輿論基調也不會有什么改變。由此可見,美國對于中國的戰略防范由來已久,其涉華輿論不是在一夜之間轉變的,而是有著清晰的發展過程和內在邏輯。對于中國而言,這方面的研判應當更加全面、更為精準,不能因大方向上的預期而忽略一些潛在因素,以至當潛在因素轉化為現實因素時不得不匆促上陣,被動應對。
美國是當今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在經濟、軍事、科技方面處于國際領先地位,擁有很多同盟國和追隨者。這些國家與美國有著共同的價值體系和利益關聯,有著相近的對華政策,因而在國際輿論,尤其是涉華輿論方面常常與美國高度契合,步調一致,易于形成對中國的合圍之勢。此外,目前國際傳播領域的信息流動仍然呈現出由中心向邊緣擴散、由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擴散的特點,反向流動的情形很少發生。美國利用這一先天優勢,通過令其他國家二次傳播、多次傳播的方式,將自身信息連同價值觀輻射至全球,影響著世界各國(媒體及受眾)對于某個問題或某個國家的認知與判斷。一些與中國關系友好的國家或處于中立狀態的國家,其媒體報道同樣充斥著對中國的負面評價,原因即是如此。雖然中國如今已經發展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是整體實力與美國相比還有不小的距離;盡管近年中國媒體的國際傳播能力有所提升,輿論影響力逐漸擴大,但是在世界范圍內“西強我弱”的情形沒有得到徹底改變,實現輿論突圍仍然是中國面臨的一項艱巨任務。這或許就是身居“世界第二”、正在由世界大國向世界強國邁進的中國,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所面臨的國際輿論環境。對此我們應當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正視問題,校準航向,采取必要的措施,在新一輪的戰略博弈中進行有效應對。
第三,特朗普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提示我們,從政治領域到安全領域,從經濟發展到科技進步,新一輪的“中國威脅論”已卷土重來。就其性質而言,新一輪“中國威脅論”是世界格局、大國力量對比變化之下的產物,它所針對的不再是那個積貧積弱的中國,而是綜合實力快速增長、國際影響力不斷上升的中國,因而具有更強的威懾與攻擊力度。對于中國而言,要想突破這一話語桎梏,就要改變以西方為中心反觀中國的視角,樹立大國自信,掌握國際話語權。國際話語權是話語權在國際政治領域的具體體現,反映了一國在國際社會權力結構中的地位與影響。如果我們在這個權力結構中不掌握話語,甚至時常被“主流話語”置于各種道德“審判席”上,還談什么地位和影響?改革開放前的中國是自說自話,改革開放后是跟著別人說話,如今已經到了自己說話、說共同話的時候了,這也是向世界強國邁進的中國在國際輿論場上的必然選擇。需要指出的是,我們在進行輿論應對時,應當避免兩種傾向:一是妄自尊大,二是妄自菲薄。具體來說,我們既沒有必要為西方輿論做注腳,人云亦云,人輕我輕,缺乏自尊自信,喪失國格人格;也沒有必要自我膨脹,大言炎炎,在詭譎多變的國際局勢面前喪失判斷能力,以至腹背受敵,陷于被動。說到底,妄自尊大和妄自菲薄都是缺乏自信的表現。我們既要堅持原則,敢于發聲,向世界表明自己的態度,又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講究戰略戰術,以大國心態從容應對,以包容、和平、理性贏得尊重。
綜上所述,中國已經步入快速發展的國家之列,并且具有了未來引領意義,應當由學習、模仿、盲目跟隨階段轉入確立主體意識,進而擴大自身影響力和軟實力的階段了。在新的國際關系格局下,我們對于美國等西方國家涉華輿論風向的轉變應當具有充分的認識和準確的判斷;面對新一輪的輿論攻勢,亦應擺脫被動狀態,盡快掌握輿論戰的策略、技巧,進行有效應對,并且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