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校

楊玲龍

1979年的一個夏天，祖母告訴我，我被龍勝中學錄取了。

開學這天，我前往報到，看見白色的教學樓，我以為到了，哪知前頭還有一長串碼頭。碼頭很高，很陡。我只能又挑起擔子，繼續攀登。然后看見了寬闊的操場，操場上面還有碼頭，碼頭周圍綠樹成蔭，花開正艷。真是豁然開朗，別有洞天啊。

上世紀80年代，城鄉二元結構。鄉下是鄉下，縣城是縣城。在經濟的社會發展上是這樣，在同學關系上也形成了城鄉壁壘。縣城的同學和鄉下的同學涇渭分明，互不往來。高一新生分成四個班，即44班、45班、46班、47班。44班是縣城的學生，其余三個班的都是鄉下來的。44班的同學都有一種優越感，他們有些趾高氣揚。我們班的好幾個同學都以接觸44班的同學為自豪，整天渴望著與他們打招呼。個別同學甚至幻想著某個星期六回家之前，44班的某個同學讓他從家里帶些土特產來。44班教室在高一年級四個班的最末尾，班上的同學無論是課間操還是下課放學，都要從我們三個班的教室經過。大多數時候，都在我們坐好坐正以后，他們才一一走過。他們一個個挺直脊梁，神情嚴肅地從我們教室旁邊走過，好象首長檢閱他的部隊。

那天下午，我剛準備從廁所出來，迎面碰見44班的三個女同學，其中一個好象姓羅。姓羅的在說她們班里某某人的壞話。聲音很大，毫不避諱。其實她連廁所不說壞話的常識都不懂，因為隔墻有耳，隔墻可能就有你說的那個人。她說得正起勁，這時旁邊那個同學提示她旁邊有人，姓羅的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說，“哼，怕什么，不知道哪個鬼地方的。”。

食堂油水少，伙食很差。常常是剛吃了飯，過了不到一個小時又餓了。有時三兩米飯下肚，沒什么感覺，和沒吃過一個樣。這樣一來，我們女同學也顧不了面子了，放下斯文，大膽加飯。我吃過最多的是11兩米飯。晚上實在餓得不行，還上街去買餅干吃。兩毛錢二兩糧票可以買到一大包餅干。只是兩毛錢也不是個小數目，這也算是奢侈的啦。食堂的菜品也單調，整日里就是白菜、蘿卜、粉絲。有時遇上天氣不好，下雨、下雪，實在沒菜了，只能用粉絲打湯放上些辣椒。也不知道是食堂哪位阿姨的發明，用粉絲燉青菜。粉絲幾乎透明，白菜摻在粉絲里加熱漚黃，畫面很不協調，即便饑腸轆轆的人看了也會沒了食欲。到了冬天，食堂阿姨不方便洗菜，只能天天吃南瓜。天天吃，餐餐吃，吃得最久的一次是一個半月。哈哈，好在我喜歡吃南瓜，怎么吃都吃不厭。

家里每個月給我寄來10元錢。買一個月的飯票花去7.2元，剩下2.8元。初來縣城，想家，生活不習慣，再加上伙食差，我感到不適、不安。我們宿舍的一個同學，大概家庭條件比較好吧，她開學便買下整個學期的飯票。她手里握著那疊飯票，揚了揚說：“這些飯票吃完了，我們就放假回家咯”。她一天天地吃，一天天地數，看著飯票一天天地減少，她心里稍稍平靜下來。

食堂的飯菜有點粗糙，沒有送飯的菜，我們就去學校小賣部里買辣椒醬來送飯。我們常常端著碗一邊吃一邊走，走到小賣部，遞上一分錢硬幣，小賣部的師傅便將一小勺辣椒醬澆在碗里的米飯上面。這一小勺辣椒醬也是足夠送飯了的。

80年代初，學農余風猶在，學校大規模種菜。每個班級都有一大片菜地。班級分包到組，組分包到個人。班主任布置任務，班長督促完成，轟轟烈烈，大干快上，掀起一場校園種菜高潮。每天下午，天氣晴好，學校后山人山人海，人潮涌動。通往菜地的路上人來人往，來來回回。有挑糞桶的，有拿銻桶的，有帶臉盆的，于是施肥的施肥，澆水的澆水，好不熱鬧。可別瞧不起糞桶，要搶到還不容易，還得排隊。有的同學個子不高，挑起一擔糞桶，好象扁擔特別長，掛在扁擔兩頭的糞桶差不多著地了，好象是拖著走似的。有的挑起滿滿一擔糞水，怕晃蕩，拋灑，于是摘些樹枝樹葉放進桶里，走起路來便不潑不灑，安然無事。這也是生活的智慧。同學們為了爭土地，爭水源，有時也發生矛盾，產生摩擦。學校讓每個班種菜，說是賣給學校食堂。食堂以低于市場價收購，大概2分錢一斤吧。可同學們的菜種得太好了，菜太多了，食堂要不了那么多，食堂不收了，讓我們自己處理。于是我們只好挑到街上去賣。我借來一擔撮箕，挑著一擔菜上街去賣。剛到街上還真不習慣，把扁擔放下，兩撮箕菜并排擺著，自已遠遠地站著。顧客前來問詢，也總是躲躲閃閃，答非所問。顧客問：“四月蔓多少錢一斤？”我答：“我們是學生。”心里在祈禱：不要碰見熟人，不要碰見熟人。心里還沒念完，偏不偏小舅就從那邊街走了過來。小舅微笑著，望著我，沒說什么，我急忙搶先說話：我們幫學校賣菜。小舅沒說什么，走過去了。

學校里種的菜有很多花色品種。有上海青、四月蔓、有包菜、有生菜等等。上海青最可愛。這是我來龍勝中學以后第一次見過的菜。它嬌小玲瓏，精致細膩，有些乖巧，有些漫畫化，最適合校園的青少年栽培、侍弄了。學校種的包菜大多是春包菜。種了很多，食堂都不愿意收了。那一天，祖母來龍勝，我到食堂稱了好幾個春包菜送到車站，給祖母帶回家。后來聽祖母說，多虧了我給的春包菜，讓家里人吃了好多餐好菜。因為初夏時節總是缺乏蔬菜。

高中時代，我們與饑餓為伴。餓了，就要找吃的。到了星期天中午，錢不夠，想吃肉，怎么辦？于是在心里盤算著，看看縣城里有哪些親戚熟人可以去蹭飯。哦，想起來啦。我在日新鄉魚灘組那里有個親奶，在親奶那里見過親公。親公是湖南來的，聽說在公路局做些事。于是，我便跑到公路局大院，找到親公。見了親公，上去親熱地喊了一聲“親公———”。親公答應一聲，隨口問道“吃中午了嗎？”別呀，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正是來吃中午飯的呢，心想。可怎么說好呢？我答道：“吃早餐了。”雖不是最好的回答，也算有些巧妙吧。饑勤飽懶，饑餓讓人富于創造性。親公說，那就在這里吃中午吧。這天中午，親公買來豬肉，我大飽口福，飽餐一頓。后來，每次去蹭飯，親戚問起，我都照著回答親公那樣回答。我如法泡制，屢試不爽。

學生的饑餓有些出名。不管哪一家聽說家里有學生仔要來吃飯，都會忙不迭告訴家里多煮些飯，都會在第一時間發布消息：學生仔來了啵，要多煮些飯啵，他們可是正在吃長飯的飯條子啵。父親理解我的饑餓。每次來龍勝，朋友叫他去吃飯，他都帶上我。而我每次看見父親都知道又有大餐吃了。我每次都屁顛屁顛地跟著父親去做客，然后大吃一頓回來。每次父親到了朋友家里都要說一些謙虛的話，說什么學生時代艱苦啊，學生仔饑餓啊之類的。父親有一句常掛在嘴巴邊的話：學生仔，稻草都吃得三扛。我年少無知，只知跟著父親去蹭飯，只知道吃肉很幸福，一點也沒有體諒父親拖兒帶女的不自在，難為情。

我們宿舍在山腳下的竹林邊。我睡上鋪。秋天過后，妹妹來看我，也是給我送菜來的。這天晚上姊妹倆擠在小小的床鋪上，很是溫馨。我讓妹妹睡里邊，我睡外邊。整個晚上都在給妹妹拉被子，蓋被窩，一個晚上沒合眼。第二年秋天，妹妹也考取了龍勝中學初中部。

深秋的一天晚上，第一節自習課下課，我下到宿舍一樓，這時妹妹興高采烈地迎面走來。她急急忙忙地說，“姐，花生，花生，炒花生。”邊說邊遞給我幾顆花生。哇，真香。我問她，哪里來的？她說，“坤叔叔，坤叔叔在那里賣花生。”看我將信將疑，她又說，“你只要擠進人群去喊她，他就會給你花生的。”說完領著我朝坤叔叔賣花生的地方走去。剛走幾步，遠遠地就看見一群人圍成一個圓圈，白熾燈下，只見人頭攢動，擠擠挨挨。我走過去，按妹妹說的，仄著身子擠進了人群，看見坤叔叔蹲在那里，勾著頭，手上拿著稱，面前放著一個蛇皮口袋。我看了看坤叔叔，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后叫了一聲“坤叔叔———”，坤叔叔抬起頭，應了一聲，看我一眼，便從蛇皮口袋里捧出一捧花生送到我手上。我如獲至寶，滿足地退出人群，隨即招來滿是羨慕的目光。那時同學們都一樣，雖說一大群人包圍著坤叔叔，可真正掏錢買花生的人也沒幾個，身上沒錢啊。買不起，吃不上，看一眼也解饞啊。坤叔叔是老家的堂叔叔，他在縣城附近的拉壩做上門女婿，閑時常來縣城做些小生意。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