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炫羽
“我出去了。”
“我同你去。”
那是你柔和而堅定的聲音。
你將你已經有了皺紋的手偷偷塞進我的手里,年少的我卻一次又一次地掙脫———或是無意而為,或是明目張膽。然而,你總會固執地抓住我的手,穩穩地抓住,就好像你真的不在乎我是否還會繼續掙脫一樣。
那條路好長,從家門口一直走到大馬路上。可你卻一直重復著這樣一個動作。
外婆,我真的猜不出你有多愛我。
小時候,我總是嫌棄你的手———那雙手不像母親的手那樣柔軟,也不如奶奶的手那樣溫熱———它總披著一層細碎的皺紋,無論何時。我總嫌你走路時快時慢,嫌你說話的腔調不如母親那樣婉轉,嫌你臉上的斑點太多……兒時的我,從未在意過你。那時候,“外婆”這個詞,只是一個稱呼,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稱謂。
小時候我總將你辛辛苦苦拿來的熱乎乎的飯菜撇在一邊兒,對你的問候與關心不理不睬,甚至用那還不夠熟練的語言,磕磕巴巴也要表達盡我對你的不滿。你微笑的嘴角總會因我而垮下,你笑瞇瞇的雙眼總在我的不滿下騰出一股極力掩飾的霧氣。你提著你提來的東西,走回家去。那條路上,你走的飛快,像是落荒而逃。
我從未考慮過你的感受。
直到那天,你躺進了白花花的病房。我沿著那條路一路跑去,隔著冰冷的大門不知所措。
父親母親都進去看你,爺爺奶奶在病房內與護士詢問著,外公沉默著靠在門邊。我聽見你若有若無的抽泣聲———那也許隔著一層厚厚的被子,或是兩三層———但我就是聽到了,聽得清清楚楚。
蒼白的走廊,刺骨的冷風,五歲的我懵懂地坐在小板凳上。我似乎完全忘了我曾經做過什么,所有的記憶只剩下不久前你看著我時那雙帶著懇求與一絲絲悲傷的眼睛。我什么都聽不見了,腦海里回放的全是你的哭聲。
我突然意識到,我犯下了一個大錯。我沒在你健康美好的歲月里為你揚起哪怕一個笑臉。
再次見到你,已是一年后。你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睛就亮起來了。
我看到,你臉上的斑點顯得那么蒼白,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雙腿吃力地挪動著向我走來。我突然意識到,你從未怪過我。
“我同你走?”
你的聲音里是藏不住的試探。
“好……”我回答,眼睛還是定定地看著你。你笑了,吃力而緩慢地與我并肩走在那條路上。你沒有牽我的手,一路上都沒有。也許是因為你已失去了做這件事的力氣……與勇氣。
一條路走到尾,我們走了好久好久。直到與你告別,我才意識到我變得冰冷的手掌。我將雙手放在嘴旁吹出暖風。眼睛被刺激出一層薄薄的淚水。
我突然明白,原來我也愛你,很愛很愛你。
我明白的那么晚,時間都明白我是個罪人。
我站在生命的路上,不顧一切地往前飛奔。當我終于停下我愚蠢的腳步,你已經落后我好遠。但你依然氣喘吁吁地試圖追上我,依然沖我微笑著。
那一刻,我終于停在了生命道路的路口。
多少次,你用那只勉強能夠活動的手,為我端上一桌菜肴。飛快地挪動著你沉重的雙腿,你努力想要跟上我的節奏。其實,我只是手足無措地呆呆地望著你,慢慢的,靜靜的。
我埋下頭吃飯,你微微笑著用目光注視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你才端起自己的紅薯粥,扒了兩口到嘴里。
“外婆,你……吃菜呀!”
“我不吃,我不愛吃,你同弟弟吃罷!”你笑著說。
我踏出家門,你只是微笑著和我擺擺手。你沒有再說那句話。
我獨自一人走在那條路上,磕磕絆絆,身邊熟悉的緩慢已經不再。我卻又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似乎是在等著什么人。
我突然覺得那條路和我好像。
走著,我想到曾經你做過的那些事。想起了那雙不算溫暖的手,想起了那時快時慢的步伐,想起了那聲堅定的“我同你走”。
“為什么是‘同而不是‘一起?”
“‘同更親切一點兒嘛。”
我記得你是這么說的。
然而如今,你再沒有力氣將你的手擠入我的手里,你的步伐變得永遠那么緩慢,從那以后,你幾乎不再對我說那句話。
我突然發現我好想念這一切。
又是一天,輪到你站在門口對我說:“我出去了……”
我默默地跟著你,你假裝什么都沒注意到,可那急切又無力的步伐暴露了一切。
我將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向你,然后握住了你的手。
歲月的流逝將你手上的皺紋刻得更深了。你老了。
就這樣,我們在那條路上慢慢走著。
這條路好短,從家門口一直走到大馬路上。你曾做過的動作,我只來得及做了一遍。
外婆,我想像你愛我那樣去愛你。
路的盡頭,你笑了。你的眼睛還像幾年前那樣清澈,只不過再沒有了那份悲傷。
生命,也不過就是這樣一條路而已。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的人急匆匆地路過。他們的腳步聲,在這條路上響得那么匆忙。
請允許我停下匆忙的腳步,在匆匆的人群中握住你的手。緊緊地握住,不讓任何風沙有機會在我們的雙手之間穿過。
請原諒生命路上我曾經的缺席。
請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同你走過這條路。
“我出去了。”
“我同你走。”
這會是我同樣堅定的聲音。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