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粲珩
那是1946年9月,是個很有紀念性的月份。紐約的智者酒吧生意極其火爆,每天都有聚會的年輕人,開著1918年德國酸菜(一戰時美國對德軍的蔑稱)的笑話和1945年的德國蕪菁(二戰時德軍的蔑稱)的笑話,晚上三點了,仍有不少小伙子在和女友瞎聊著,紐約的姑娘似乎都很喜歡德國酸菜的笑話和德式香腸。只不過當他們笑著鬧著走出去,又有一個爛攤子留給酒吧所有工作人員收拾了。
畢竟,這早已不是那個純真年代了,不會有來買醉還彬彬有禮客氣有加的人了。這些年變化太大了。必須會這樣的,有德國血統的酒吧老板漢斯·辛爾森伯格想。(他對那些笑話并沒有很大抱怨)。他沒什么脾氣,畢竟前四年的壞生意早已讓他心平氣和了,那會兒年輕人少了很多,來的熟客都是嘰嘰歪歪的老年人,有些會和他談一整夜的色當慘敗和1918年初美國在歐洲的那場登陸,再者便是當時的戰局。戰爭,戰斗。更可怕的還是一些傻乎乎的少年在吆喝著打擊間諜,讓他不勝心煩。而現在一切都好了。最讓他寬心的是,1943年參軍的那批他認識的小伙子都回來了。
9月底了,紐約開始有些轉涼了,不少樹梢上的葉子毫不猶豫地跑到各處的屋頂上來,其中不少葉子還是泛著淡綠的,因為葉子們的修飾,城市的棱角不再那么冷峻,而是有些軟軟的,飄著干花、枯葉和秋雨的奇特的味道,聞起來有點二十年代電影的格調,模糊的,又是暖融融的。餐桌上擺有甜膩的點心,上些年紀又不太老的人往往吃著這些點心,心里又悄悄地泛過一點甜味,是關于某一年的某個瞬間的,在心臟與全身的血管之間,那股甜意在擴散著。這便讓人相信了,回憶也有迷人的味道。
漢斯的酒吧似乎冷清了些,大抵是天涼了人們不愛出門走動。他也像是不在意似的,還經常發呆。他的員工們習慣了漢斯每年這個時候的漫不經心,顧客們一天天變少,喝到半夜的基本只有兩個。直到有一天夜里,下著雨,酒吧的門口出現一雙穿黑色高跟鞋的腳,接著是一條墨藍的裙子......最后,大家看到一個挺入時的女人進來了,她的年紀一定不小,得有五十了,但仍然很漂亮,有英國女子那種持重的步態,法國人的美人痣,最吸引人的還有土耳其風格的眼睛和那雙眼睛里隱約飄忽的音樂。
她坐在了吧臺上,雙肘支撐著臺面,指尖夾著雪茄,“給我來一瓶俄國的酒吧。”這位女士顯然很是讓漢斯吃驚,畢竟俄國的那些烈酒向來是擁有“不論男女,不過三杯”的美譽的。德國老板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還撐大了他眼角的那道疤,消瘦的臉頰因為把嘴張得很大而陷得更深,他的驚訝也沒有持續很久,不一會兒,殷勤的服務員為這名不同尋常的女士端來了深色的酒杯和酒。
女士點了一根煙,并沒有忙著喝酒。她慢悠悠地吞著煙圈,臉龐在煙霧之后模糊起來。就像一種力量侵襲了酒吧一樣,一切都靜悄悄的,空氣中莫名涌動著神秘的氣息,是這位女士帶來的。漢斯覺得這個女人有點面熟,說不清在哪兒見過她,只覺得與她年輕時候應該是有交情的。可惜的是,他不記得年輕時的日子了。
她抽完了煙,開始喝她的伏特加了。漢斯注意到她和男人喝酒的姿勢沒有差別,同樣是輕快地把酒杯送到唇邊,再飛速地一揚腦袋把大半杯灌下去,甚至男子喝酒時故意突顯喉結的動作她也做得很熟練。那是歌賽克那人斗酒的姿勢。漢斯做老板也十幾年了,還沒見過這樣豪邁的女酒客呢。
女士沉默著,酒吧也沉默著,漢斯在及其壓抑的酒吧柜臺上讀著一本舊書。大半個夜晚快要過去了。伏特加已經喝下去半瓶多了,女士的神態還沒有一絲醉意。從漢斯的角度看過去,女士的臉龐正好在玻璃酒瓶后面,因而形狀和線條神奇地變化著,有時略微孩子氣,有時又冷峻得讓人敬畏。然而她倒酒的時候,那張臉又是原來的模樣了。
漢斯有點困了,畢竟也三點半了。他靠著吧臺的柜子睡了起來。他還很少睡得那么快呢,還做了夢,夢見他在一個城市的街道上亂逛,旁邊的行人像看得見的影子,彼此不說話。他在人群中遇見一群年輕的人,貼著他走著,像是去野餐,后來他上了船,這些年輕人沒有。那些人必是他年輕時的朋友,只是總也想不起來了。船好像動了,或者他的夢在移動,那時,他竟會喚出“夏洛蒂”“斯皮爾”以及一堆名兒來,音節十分清楚,他的小學英文老師估計會表揚他的。然后他再往前時,女子不見了,年輕人們也不見了,他也醒了。
漢斯沒把這夢當回事,但是在顧客面前打盹不太禮貌,這位女士弄不好會斥責他的,以后也不會再來了,漢斯便少了一個客戶,多不讓人開心呀。他想。
他為了彌補自己的失誤,過去和女士聊了起來,興許能套到一個回頭客什么的。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那名女士有點沙啞的嗓音也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觀察著女士,努力地回想著年輕時有沒有過這樣的一位朋友。漢斯貍貓般尖細的眼光注意到女士的衣服盡管不張揚,但料子絕對不一般,在紐約也只是有一些教授和教授夫人一類的人才會穿。漢斯斷定,這女士是一個有些墨水于胸的人,普通主婦不會那么瀟灑的。
“那么,您是什么原因才那么晚來喝酒的呢———還都是烈酒呢,是有什么事了呢?”漢斯是出了名的會聊天,即便是遇到這樣冷淡的人,他對此也很有信心。他深諳一個問句的美妙用處;或者這是套一個回頭客的第一步,必得走好。
“哦,來想事情而已。這兒很讓人感到親切。您知道,我是美籍德國人,在美國出生的,但是,德國的酒吧讓我舒服極了。我以前在布魯克林居住,朋友多是德國人,想來也有很多年了,幸運的是還能聚得差不多齊全。”女士晃晃酒瓶,漢斯覺得她有點孩子氣,不過竟是故國的人,更可以發展成回頭客了。
漢斯的如意算盤打得噼啪響,可惜只有他自己聽得見這美妙的噼啪聲。他深沉地點著頭,問女士“差不多齊全”是什么意思。女士接著講下去:“差不多,就是有些人再也來不了了。您剛才說您叫漢斯?好名字,我十五歲之前,一直有一群很好的朋友,啊,斯皮爾,日爾特魯德,阿道夫,安妮卡……其中有一位也叫漢斯,他比我大三歲,竹竿似的身形。但在1913年之后,他就突然去了德國,不久之后他就參軍去了。我們經常聽聞他寄信過來,信一次比一次短,字越來越難看,說他到了馬恩河.色當.凡爾登,就這些地方,也不知是編造的還是怎么。信挺有規律,斯皮爾每三個月一次的大喊著叫我們出來看信。他和漢斯最要好,能收到信,說明漢斯還活著,那得是多么令人高興啊!1918年的時候,將近十月份就不再有信兒了。可是十一月的時候就停戰了啊。我們在十月份的時候會為他開個酒會———這有點傻,可是您知道,人都是有點可回憶的東西,沒有這些意味的空氣是不值得呼吸的,我想著這些不時蹦出來的事情,漸漸的我也會笑著說出來———從年代算起,漢斯離開我們也有三十二年了,不想倒還好些。不過他是巴伐利亞人,趕巧的是這家酒吧也是時巴伐利亞的風格。”
“哦,”又有點困的漢斯·辛爾森伯格說,“無論如何,我想您這位漢斯先生只是失蹤了呢。1918年統計的失蹤人數是很嚇人的對吧?也許他只是受傷了,我知道有一個普法戰爭中參戰的老兵,五十年之后還和自己的戰友相會呢,那會兒之前他們都認為對方已經死了。”
女士沒有回答,轉而卻對漢斯的伏特加大為贊賞,他們似乎忘了那個可憐的也許沒有了胳膊的漢斯。漢斯又接著活躍氣氛:“女士,另外找些東西聊吧,智者酒吧,可是個安靜利于思考的好地方,我們在后面甚至還有一個圖書館,那里有一戰的士兵日記呢,您會感興趣的。您日后會常來關照嗎,我是說,您對我們還滿意嗎?今年紀念漢斯的酒會,您有安排了嗎?”漢斯美滋滋想。還很殷勤地接過了女士遞來的名片。
五點半了,智者酒吧的外邊開始有送奶員疾速穿梭的身影,天空的黑色也落下去了,開始醒來的風,和酒吧的音樂一起織成一張網,把所有的夜捕捉著,但在悄悄上升的溫度中,這張殘夜的網也將不見了,留下簇簇跌落在路邊的星光。
第二天的上午,漢斯回房睡回籠覺了,昨天半夜的女士有些像一個漸漸難以辨明輪廓的影子,在他腦神經中來回飄著。接著是一群年輕的朋友的影子。“我認得他,認得送我上船的年輕人,我認得。”他那么多年來頭一次感到自己曾經的年輕,難免驚異。他記起了一些三十二年前的故事,“委黃之敵,喚醒了原野的玫瑰與詩(濟慈的某詩)……”他感到自己身置一場戲劇中,舞臺是他那喜怒不寧的人生,沒有劇本,他在對著某個不知名的觀眾表演,那些曾經很虛偽的詠嘆調,漸漸也成真的了。
他的確是漢斯,漢斯·辛爾森伯格,“1914年12月進入德國陸軍第二十九師服役,軍銜下士,身體素質良好……”,“漢斯·辛爾森伯格下士,傳令兵,受芥子氣中毒,眼角膜被彈片扎入,于1918年10月14日入戰地醫院,因過度恐懼,幾乎失去記憶……”
他1914年的入伍體檢單和1918年的入院證明可還保存完好,在他那歷史久遠的柜子里呢。1920年,他從德國失魂落魄回來時,已經完全變樣了,沒有人會認出他來。當然,現在不同了,他曾以為1918年的漢斯已經死了,被遺忘了。然而沒有,墨西哥人不是相信“只有遺忘才是死亡”嗎?他竭力地想起他年輕時看過的歐.亨利的小說,也許能在酒會上以一種神奇的富有戲劇性的姿態出場呢。
于是紐約的智者酒吧里,又傳出了美妙的打字機的聲音。漢斯·辛爾森伯格在1918年10月之后又開始起草信件了(他認為真誠的字眼更有戲劇性):“我親愛的斯皮爾、日爾特魯德、阿道夫、安妮卡:我是漢斯,我回來了!也許因為你們從未忘記我,我的前一段已離開的我的生命才得以復活。另外,我很抱歉,因為戰爭讓我失憶,我遲到了三十二年。我是前一秒才想起來的,此時萬千思念早已占據心頭。”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