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珊
陳繼昌何許人也?
陳繼昌———科舉史上廣西首任三元及第獲得者,整個科舉史上三元及第的最后一位獲得者。
這個雙料頭銜,意味著兩件截然不同的事在同一個人身上發生,前一個頭銜是科舉史在廣西的空前,后一個頭銜,則是整個科舉史的絕后。
三元及第,用現代的方式來解讀,就是這個人參加了三場考試,分別是鄉級的、省級的,和全國性的大考,在這三場考試中,這個人,都拿了第一。
用老祖宗的方法解讀什么是三元及第就有趣得多,這三場考試,分別稱之為鄉試、會試和殿試,能通過鄉試的書生,升級為舉人,能通過會試的,進階為進士,能過殿試,也就是科舉考試的最后一關的,就是通過了國家最高規格的考試,是國之棟梁。這三個級別的考試的第一名,分別稱為解元、會元、狀元。
這三場考試中,以最后的那一場殿試最隆重也最難得,它每三年才考一次,并且,它的主考官,就是當朝至高無上的皇帝,是頂級書生之間的頂級競爭,這場考試的第一名,就是廣大老百姓最熟悉也最喜聞樂見的———狀元郎。
能一路過關斬將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并高中狀元,是所有寒窗苦讀的書生們至高無上的夢想。來自五湖四海的書生們熟讀四書五經,背著行囊走在雨雪風霜的趕考路上,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參加殿試成為狀元郎,拿到這一讀書人的最高榮譽。
我們老百姓熟悉的秀才,是讀書人必過的初級門檻,作為秀才的進階的舉人,在世人的眼里處于什么樣的地位?我們可以從《范進中舉》這個故事里管窺一二。
在這個著名的故事里,那個還未中舉的范進,是妻子瞧不上,岳父說風涼話,鄰里斜眼相望的窮酸秀才。一朝中舉之后,妻子對他笑臉相迎不說;岳父恭維他是文曲星下凡;街坊鄰里,馬上就將對他的稱呼,從范相公升級成范老爺;就連平時從無往來的地方大戶張鄉紳,也在第一時間前來攀談新晉的舉人老爺,又送銀兩又送房,還要熱乎乎地說,你我就如兄弟手足一般,何必客氣如此?
可見,從秀才到舉人,對于一個普通人,是多么大的跨越,能中舉人,是一件多么風光的大事件。而這個故事里的范進,在那一場高中舉人的鄉試里,中的只是第七名的亞元。
只有鄉試、會試、殿試這三級考試都拿第一的,才能叫高中三元,高中三元的人才可以擁有三元及第的榮譽。
讀書不易,狀元很難,成為三元及第的狀元郎,更是難上加難。三元及第的狀元郎,在大清近300年的歷史里,加上陳繼昌,也就2位。而縱觀整個科舉歷史,從開始實行科舉大考的隋朝大業元年(605年)起計,到清朝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舉行最后一科進士考試為止,上下1300年,只有13人曾有過這樣連中三元的紀錄。
這13人是從多少個學子里脫穎而出的?沒有人能回答。
從時間軸的角度看,縱橫1300年的時間里出才出13位這樣的三元及第的狀元郎,意味著是百年一遇,意味著曠世奇才。
在陳繼昌出現之前,相比于文風極盛的江南,廣西,是被人以邊陲農村、文風落后的南蠻來看的。陳繼昌才29歲,年未而立,就成為三元及第的狀元郎,絕非像范進那樣子屢考屢不中,頭發胡子都考白了才艱難中舉的積弱老翁。這一三元及第的紀錄,大大刷新了世人對廣西的認知,提高了廣西在全國文化版圖上的地位。并且,據說,他在“察考”的時候還是第一名,因而又有“四元及第”的美稱。
這樣一位三元及第的超級狀元郎是怎樣練成的?我們不妨從陳繼昌的家族史里一探究竟。
在陳繼昌的家鄉,在陳氏宗族的祠堂里,有這樣一幅對聯,“高祖當朝一品,玄孫及第三元”,這幅對聯里,前一句:“高祖當朝一品”,說的是陳繼昌的高祖———陳宏謀。
陳宏謀(公元1696年―1771年),這位生于康熙,長于乾隆的陳氏高祖在殿試中斬獲第12名進士并由此開啟了陳氏家族在科舉上的一系列成就。他是乾隆盛世的名相,在桂林乃至廣西歷史上也是多個紀錄的開創者與保持者:他是廣西籍清代官職最高的大臣,官居一品;作為乾隆年間封疆大吏中最賢能的大臣之一,全國18個行省,他到過其中的12個,在他踏足的這12個行省中,他擔任過21個要職,是任職的行省最多,職位也最多的一位。
在他之后,陳繼昌之前,接連五代,陳家的每一代,都在科舉上有大收獲,或中舉人,或中進士,可謂是科舉世家。陳氏宗族祠堂另有一聯,記錄了家族的這一盛舉,上聯:“四朝循史高祖一品當朝相繼四巡撫十六州府四十三縣令”,下聯:“五代連科玄孫三元及第共攬三翰林中八進士三十二舉人”,這一對聯,準確而完整地描述了陳氏家族五代連科的盛況和歷任官員清正廉潔政績卓著的宦史。
陳繼昌是陳氏家族的科舉成就的巔峰,不光是中了狀元,并且是三元及第。而陳繼昌本人,在他的書聯圖章里,有一個圖章,刻有“古今科第名次十三”的字樣,記錄了自己在科舉史上第十三個三元及第的成績,可見,他對自己的這一成績,也是引為自豪的。
和那個時代所有的讀書人一樣,陳繼昌這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是傳統文化的高手。他是書法家,當時的人們,以得到他的題名匾額為榮;他在詩文的成績很高,著有《如話齋詩存》;不過,最受世人推崇的,還是他的楹聯,廣西巡撫梁章鉅編撰的《楹聯叢話》,收錄了歷代的大量佳作,陳繼昌的多篇對聯入選在內,例如“云霞成伴侶;冰雪凈聰明”、“石壁開精舍;瑤華振雅音”、“自把新詩教鸚鵡;戲拈禿筆調驊騮”、“茶亦醉人何必酒;花能傲雪況于松”、“虛舟任所適;飛鳥相與還”、“守道還如周柱史;著書曾學卷司農”等。或典雅,或戲謔,或用典,或言志,風格不一,趣味各異,卻都一樣對仗工整,意境悠長,顯示了極深的文化功底。
而這些奇聯妙對,不是慘淡經營的推敲而來,常常是朋友相互嬉戲間,像是不經意地噴薄而出。光是這一點,這位才思敏捷的狀元郎,就常常讓朋友們佩服不已。陳繼昌的同事,著名的民族英雄林則徐曾贈他對聯,表達自己的欽佩之情:“南士淵源承北學,秋曹門館坐春風”。
民間里關于這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的傳說,也大多與他的這一特點有關。
據說,還未成為狀元郎時,陳繼昌就已經用自己對對聯的特長,救人一命,惠澤他人了。
還沒成為狀元郎,正在赴京趕考路上的陳繼昌,這天在一條小河邊的大樹下小憩,卻見另一書生模樣的人狀若顛狂地在河邊一會兒長吁,一會兒短嘆,似有尋短見的苗頭,一問之下,才知道這位書生給兩個挑擔村夫的上聯難倒了,自覺顏面無存想要投河自盡。這上聯確是有點難:“人輕擔重輕挑重”。陳繼昌勸住書生,和他一起找到那兩名挑夫,張口就對出了下聯:“腳短路長短走長”。這一下,書生大佩服,兩名挑夫也心服口服。
故事的后續,救的人就更多了,這兩個同要上京趕考的書生于是結伴同行,成了好朋友。這一日中午,這兩個又累又渴的書生攜同挑夫進入一個村莊想要討水來喝,卻見這個村莊的全村老小都站在井邊愁眉苦臉,而井里,一滴水也沒有。一問之下,又是和對聯有關,有個怪道士在井邊留下一個上聯,這個上聯是這樣出的:“彎腰桃樹倒開花,蜜蜂仰采”。
陳繼昌略加思索,對上了下聯:“歪嘴石榴斜張口,喜鵲橫勘”,據說,就在寫下勘字的最后一筆的那一刻,原本干涸的水井里,清水像是歡呼似的,“咕嚕咕嚕”地翻涌而出……
這個對對聯救人故事,充滿了民間傳說的憨直爽朗,相比之下,成了狀元郎的陳繼昌對對聯智斗江南才子的故事,就更寫實也更典雅含蓄一些。
陳繼昌被派放外任到江蘇當巡撫的時候,當地的文人們對這位來自西南邊陲的才子并不怎么佩服,甚至在他面前,還有意地舉止更無禮一些。
這一日,恰是蘇州的關帝廟落成慶典,地方士紳邀巡撫大人陳繼昌撰聯祝賀,本是想難他一難,看他洋相的意思。沒想到陳繼昌面無難色,欣然提筆神速寫出一首對聯:匹馬斬顏良,河北英雄皆喪膽;單刀辭魯肅,江南士子盡低頭。
字是好字,這位狀元郎是當時的書法大家之一,對是好對,上聯大氣凜然,歌頌了關公的英雄事跡;下聯語涉雙關,切題又應景,有意無意地將了這伙子人一軍。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如此高質高量地寫出這么一幅對聯,大大抑挫了在場江南才子們的傲氣,實在是妙不可言。這一下,舉座皆驚,再也不敢對這位狀元郎小覷半分。
民間傳說里樂道津津的狀元郎對對聯智斗眾才子的故事,都只是陳繼昌人生的小花絮,其實,陳繼昌更大的成績在其它。
中了舉的陳繼昌在翰林院里修史三年后派放外任,對于陳繼昌在政務上的成績,能找到的史料不多,只是簡單地告訴我們他當過鄉試官,做過知府,當過河道巡察,任過按察使,所到之處,就像他那位賢良的高祖陳宏謀一樣,他做了許多興利除弊,促教興文的好事,尤其是興修水利這樣的事情,使得這位親民克儉的狀元郎深得民眾愛戴。
這位學富五車的狀元郎在道光26年,也就是公元1846年,在江蘇巡撫的任上抱病辭官回到家鄉臨桂養病的,他是不是那種體弱多病的才子,史料沒有說,但是,他那名震四海的狀元郎,是在他身體不適,抱病參加的情況下拿到的。
臨桂秀美的山水是很滋養人的,陳繼昌在家養病三年,他的朋友們常常去看他,和他談談天,說說地,吟詩,做對,照說,應該是能恢復健康的,可是,養病三年的陳繼昌還是在58歲的年紀里悄然離世。
沒能從資料上讀到他離世前最后的心情如何,但是,在陳繼昌成為狀元郎的1820年,正是嘉慶駕崩,道光繼任的那一年,自那一年起,整個中華大地,由盛而漸漸轉衰。那一年的英國已進入蒸汽化時代,紡織、鋼鐵、工業品等等的生產,逐漸由人力生產轉移到機械生產;而中國則仍以傳統的絲綢、瓷器和茶葉為出口的大宗;那一年的英國近代科技已蓬勃發展,科技也在軍事工業上得到大發揮,開始充分轉化成戰斗力;而中國科技卻停滯不前,工匠的技術傳承仍沿襲師徒傳授、經驗累積的古老方式。中英之間爆發的第一次鴉片戰爭,對自己的世世代代生活其間的故土意味著什么,一般人可能糊里糊涂,對于熟讀經史,諳知歷史,同時又敏感細膩的狀元郎陳繼昌,想必是有著別樣的滋味。
陳繼昌離世的那一年,是公元1849年。在他之后,科舉延續了56年,也就是說,在陳繼昌之后,還誕生了多位狀元郎,只是,再也沒有出現過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他的離去,悄無聲息地劃上了一個時代的句號,恰如后人所說的,他是“結歷代三元之局者”。
1849年有點天妒英才。
寫了《烏鴉》的詩人埃德加·愛倫·坡死了,年僅40歲;彈鋼琴的肖邦走了,39歲;譜寫了《藍色的多瑙河》的斯特勞斯也去見了上帝,45歲;勃郎特三姐妹中的小妹妹安妮·勃郎特也死了,29歲;就連寫下“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裴多菲,也戰死在沙場上,才26歲;和這些人相比,我們的這位才子,還算得上是高壽。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