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之謎

鹿憶斯

鄉(xiāng)村之謎

這些年，我還在懷疑一條在山林里失蹤的

蛇

懷疑它酥軟的骨骼以及飄忽的行蹤

還在懷疑那群夏天整日鳴叫的蟬

懷疑它們脫下的空殼以及成謎的生死

還在懷疑一顆熟透的西紅柿

懷疑它的紅和紅塵的紅是不是相似

其實我最懷疑的還是佇立在陜北地頭里的

農人

他們怎么就不懷疑天災，不懷疑秋天的收

成

不懷疑付出和收獲的比例

他們像一個個還俗的和尚

只把太陽當木魚，日復一日，從東敲到西

把土地當成一頁頁經書，年復一年，用手

和腳去吟誦

他們從未懷疑土地，懷疑生死難題

仿佛往地下一躺，便是一生所求的皈依

一地向日葵

那一地腰桿筆直的向日葵，

頭，為什么要低垂？

在思索短暫的一生，

還是向即將告別的大地深深懺悔，

或者只是義無反顧地等待一把冰冷的鐮

刀。

每一顆頭顱低垂的向日葵，

都像田野里低頭勞作的親人，

別妄想讀懂密不透風的他們。

因為只有摳出釘子一樣的鐵黑色淚滴，

才能露出如蜂窩般的心。

修路人

那些年輕的修路人已經老去

他們在修路的過程中老去

在把兒女們送出村莊的路途中老去

在村口日復一日的等待中老去

修路的人用一生修出一條

像時光一樣一去不復返的路

修路人抱著這條冰冷的路

像懷抱被凍僵的蛇的那個農夫

村莊謠

夜幕像一床黑色金絲絨被子

將村莊裹得嚴嚴實實

風像查房的樓管

路過誰家窗戶就把誰家燈吹滅

鳥可以枕著結實的樹梢

夜貓們則可以隨意在誰家屋檐睡覺

沒有悄悄話的村莊多像一幅兒童畫

每晚的月亮都像一把新換過電池的手電筒

格外認真地照著山村

修夢帖

一團火端坐在干草中間

像燒一塊鐵一樣燒著黃土高原

高原咳出的那幾只枯瘦的麻雀

在相似的枯枝上被反復復制粘貼

一些鳥鳴在干燥的冬天迸裂

幾片倔強的樹葉妄圖修復春天

遇見的故人大多喪失語言

他們都在自己身子里沉默打鐵

我夢見爺爺鉆進地下

修繕荒廢已久的田野

還囑咐我埋幾場今年的舊雪

待我們重逢時用它設宴

霧中記

人心蒙上一層白霧，世事皆可疑

首先我懷疑一場婚禮以及新人們的陳詞濫

誓

其次我懷疑一場白色葬禮和濫竽充數的淚涕

最后我懷疑一次次醉倒和跪倒的自己

肉體里醞釀的悲喜借助了人情世故的外力

太多需要剔除，太多需要清洗

一場放浪形骸的大霧和莊子沒有必然聯系

我空虛的身體需要用蝴蝶縫制外衣

村莊冬日速寫

豬窩邊上剛吊下去的豬食桶還冒著熱氣

爺爺牽著大鐵桶已經結冰的牛車進入院子里

老黃牛喘著粗氣，他也跟著喘氣

小腳的奶奶一邊往墻角撒米

一邊咕咕咕地呼喚自家的雞

我像一只尚未涉世的小白鴿子

用驚奇的目光打量著冬季最溫暖的樣子

并第一次對這個世界有一點點動心

入冬書

北風洗劫了蝴蝶的顏色

黃葉堆滿山坡

一條動了惻隱之心的河

節(jié)外生出冰川

糧食挾裹著山風入倉

田野集體哀嚎

一只麻雀的聲帶

沾滿落雪

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懷揣燕子

修剪虛構的黃土高原

以及一場足夠封山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