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洋洋

渾河是沈陽的城市分界線。
像中國現今所有城市都熱衷的新城開發一樣,在這條古稱“沈水”的河流以南(依“山南水北為陽”,沈陽得名于沈水之北),渾南新區代表城市的新面孔:由電梯房構成的門禁卡小區,地產商在河岸修建的酒店、住宅、購物中心連在一起的綜合體,以及面積高達14萬平方米的新型體育場等。
進入新世紀后沒幾年,除了年紀大到足不出戶的老年人,中年夫妻和成家后的年輕人大多搬去了渾南這樣的新 城。
香港開發商新世界1990年代在沈陽拿地的時候,看上的也是渾河北岸的一塊土地。但到2018年購物中心K11建成開業時,這個主打年輕人消費的購物中心的大門還是朝向了渾河以南的方向。現在,從渾南開車通過跨河大橋進入老城區的時候,沒有人可以忽略左前方樹立的K11大招牌。
但即便是這個年輕人和新商業更多的新區,依然有點冷清。周末,路邊的連鎖餐館很難坐滿人,共享單車的數量也不多。K11開業1年了,住在渾南的80后張旭一次沒去過。這個26萬平方米的商場是全國最大的K11,但它在各地都奏效的“商業+藝術”路線,放在沈陽似乎有點氣質違和。
老城區的人就更少了。
“媒體說東北衰落說了很多年,但那時候(指2014年左右),大街上的生活沒什么變化。直到這兩年,連鎖商業撤出,之前很多店面會開到11點,現在八九點就打烊。”潘赫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潘赫在沈陽市中心有套房子。房子位置很好,前面是萬象城,旁邊是魯迅美術學院。租金也不高,73平方米的三居室每月只要1200元。但一年當中,這套房總有幾個月是租不出去的。


房型的確是有點古怪,進門中間是一個窄窄的過道,左邊第一個位置是衛生間;往前走,左邊廚房,右邊臥室;再往前,左右各有一個臥室。整個結構像個少一條腿的“非”字。沒有客廳。
潘赫聽說這種房型是“蘇聯發明的”。1970年代至1990年代,為了讓更多人住上樓房,沈陽在現在的二環以內修建了數萬套這樣的7層住宅,特點是只能居住,不方便起居。
而且這樣的老房子1平方米只能賣到4000元,因為沒人認為這些資產有未來:由于高度強調居住功能,房屋的所有墻都是承重墻。后來沈陽從工業社會進入商業社會的時候,幾乎沒有人可以通過改造沈陽市中心的住宅區一樓做成什么臨街生意。
市中心的老居民要想買東西,只能去專門規劃的兩條商業街。“人們喜歡住在市中心,因為市中心有發達的商業,但沈陽市中心沒有形成這樣的商業形態,也沒有活躍的夜市。”潘赫說。同樣因為不具吸引力,發生在其他城市老城區的“城市更新”浪潮在沈陽并沒有出現。年輕人變少,不只是因為他們搬去了郊區和南邊的新區,其中一部分還搬去了真正的南方。
在廖京凡的記憶里,2009年是個轉折。那一年,沈陽至北京的動車開通,全程最快不超過5小時,他注意到“開始有去北京上班的遷徙一族,工作日去北京上班,周末回沈陽”。
“他們看中的無非是薪水。同樣是寫程序,以前只能拿到七八千(元),那邊給一兩萬(元),人全跑了。沈陽本地的一些軟件企業就(因此)死掉了。”廖京凡對《第一財經》雜志說。他手下也曾有兩三個人,如今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四川做了P2P和區塊鏈。
廖京凡出生于1981年,是沈陽一家國有重工業企業的中層干部,工作內容主要是為工廠的生產流程開發信息化軟件。從2012年回沈陽加入這家公司,他的薪水就沒有變過—1萬元,這差不多也是沈陽所有國企開給中層管理者的工資水平。
新入職的員工能拿到的就更少了。廖京凡手下新員工的到手工資是一千七八百塊錢,相當于如果某天遲到了打車來回花100元的話,就把兩天的收入全花出去了。拿著這樣的薪水,職場新人就算想買一杯星巴克也不那么容易。
2004年,廖京凡還不覺得南方與北方在經濟上的地域差異有那么大。
那時候,他剛剛大學畢業,為完成幫客戶開發C2M系統的項目,他跟隨一位臺灣老板在東莞工作過兩年。“那個時候每天晚上還是用MSN這種方式來溝通……我去深圳的時候才第一次看見淘寶的廣告。”廖京凡說,他當時手下管理著二三十個人,薪水也只有三四千元,跟在沈陽差不多。


廖京凡覺得當時的東莞“治安不好”,而且他受不了南方城市尤其深圳的超市,“那里人都是拿完東西就走。連一句開開玩笑的話都沒有,但是東北的超市是全家人一起逛的,帶著老人還有孩子。”
廖京凡感覺南方城市沒有人情味和歸屬感,2012年,他回了沈陽工作。
但回到沈陽之后的七八年間,廖京凡感受到沈陽與南方城市的差距快速拉開了—從薪水到就業機會,以及生活方式。
2015年,他所在的企業從重工業聚集的鐵西區搬去了沈陽城西的新產業園,公司更換了生產設備,還開始推動從依賴工人個人能力的粗放式生產向提供數字化系統輔助決策的精細化生產轉型。
過去粗放式生產帶來的問題是,要么因為產品粗糙在市場上賣不出高價,要么工廠在后期要花更多時間和工序去修正之前的產品,兩種結果都會降低公司的利潤率。
廖京凡的核心工作就是帶團隊通過智能化生產系統調度生產流程和優化工藝參數,但轉型要真正推動起來太不容易。生產流程和工藝參數來自于“工廠老師傅的腦子、筆記本以及電腦文件夾”,這套系統上線后,新的工藝流程要沉淀到生產中才能體現優勢。這需要一段時間,也意味著生產流程的波動,而它與一線工人的意愿很可能是相反的。
2012年,招募廖京凡進入公司的那位領導支持這種改革。在信息自動化之外,他還將產品線拆成各個事業部,令它們自付盈虧。剛扛過一些人的反對,讓大家開始接受新的管理模式,這位“改革者”就因所謂的腐敗問題被調走了。繼任者的管理方式是“穩定為上”,一切又被打回原形。
轉型被叫停的時候,廖京凡所在公司的毛利率已經降到了連5%都不到,如果計算凈利率的話就是負值。但類似的產品,國外的競爭者能賣出3至5倍的價格—除了精細化生產,他們還勝在“工業設計”。
廖京凡公司周邊的國企狀況都差不多。這些國企的所謂改革更多是形式上的,無論企業性質還是生產方式,都沒有本質改變。但眼下,重組可能是這些重工業企業唯一的希望,“年輕人希望改變。”廖京凡說,這也是沈陽市的數家國企最近兩年都在推動的解決方案:通過重組,讓國企變成私企或者混合所有制公司。已經在操作中的還包括沈陽機床集團和東北制藥。
他所在的公司很可能會是下一個。但誰也無法預估重組的結果是更好還是更壞。因為“你能賺錢的時候不能給別人,不能賺錢的時候別人可能也不要。”

廖京凡因此開始考慮再次離開沈陽。他在意的并不是薪水,而是他在沈陽也許找不到可以讓他繼續堅持的制造業信息化系統的工作。“民營公司的老板可能更愿意買單。”但他迄今沒有找到可選項—在沈陽,幾乎沒有成規模的民營技術公司。BAT、華為等公司在沈陽的分公司,主要職能也是銷售而非研發。
互聯網席卷中國城市的十多年間,從電子商務到外賣、共享出行、短視頻、游戲、金融和社交,這些浪潮一遍又一遍地重構了多個城市的商業結構,但幾乎每次,沈陽都不在浪潮里,沒有誕生大的互聯網公司,也沒有成功的獨角獸,甚至成規模的創業公司都沒有。
但沈陽以另一種方式蹭上了互聯網紅利。
2018年的中秋節,來自廣州的YY直播把它的年度粉絲嘉年華放在了沈陽的K11舉行。當天,“商場內外都在直播。”一位參與活動組織的工作人員對《第一財經》雜志稱,近百名當地“播主”圍繞著K11的廣場、內部藝術品、甚至餐廳同時直播,手機屏幕的另一端是平時就關注他們的數萬粉絲。
YY直播選擇沈陽的原因很簡單,這里是它的最大“播主產地”。其實不止YY直播,抖音、快手等凡是與短視頻、直播相關的平臺,最大主播來源都是東 北。
在一份名為“2017中國城市網絡主播數量排行榜”的排名中,沈陽、長春和哈爾濱都進入了前10名。
沈陽火車站附近的南五馬路上,掛有“××文化傳播”招牌的公司多數做的都是這樣的直播網紅經紀生意。呂日陽的公司是其中之一。
“大家就覺得東北話特別好玩,有時候我播的時候,大伙就說你多說點東北話……”呂日陽說。他不清楚“外地人”為什么喜歡聽東北話,但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在語言上的優勢。每次到外地一開口講話,周圍人就發笑,還要一遍又一遍地模仿他說話,邊學邊笑。
一開始,呂日陽只在抖音、快手等平臺上錄播一些短視頻,拍攝和女朋友表演的“CP短劇”。2017年,他看上“有帶貨能力”的直播,還租了辦公室,簽約了30位播主,經營起一個網紅經紀公司。
呂日陽把播主類型分為5種:健身、美妝、美食、母嬰玩具、搞笑段子,并認為東北播主擅長的是最后一種。
他簽約的播主多數也都在沈陽。其中一位是魯迅美術學院的保安,他會在直播中展現自己的生活日常,包括日常玩攝影、穿運動服,有時候還會玩“學貓叫”—這是一首一般只有90后或00后女生喜歡的網絡歌曲。呂日陽認為這是東北人的另一種優勢,“解放天性”。“直播就是帶節奏,要可以在鏡頭前不壓抑自己聲音地喊出來,比如‘喊麥,可能是東北冬天太冷了,冬天要跟屋外的人交流,都要用喊的,而且要快。”呂日陽說。
他大學學的是播音與主持專業,現在很滿意自己的工作。通過在直播中促銷一些剃須刀、洗發水、茶葉和蜂蜜,他可以讓團隊里的每個人都拿到每月兩三萬元的收入。
距離呂日陽公司只有幾百米的購物中心印象城也看上了直播,正準備把其中一層樓拿出來做直播播主的工作間,用以挽救不景氣的實體零售。
“沒錯,沈陽有很多直播播主,但它跟直播平臺是兩回事。”廖京凡說。
2015年,中國很多城市都流行“大眾創業、萬眾創新”,但在東北,在沈陽,基于市場的創業嘗試幾乎沒有。“東北搞這個東西,就變成了稍微大一點的國企拿一筆錢出來做一些東西,而且他們通常只會給第一筆錢,或者對一些科研項目給出啟動資金,還是技術研究的思路。”廖京凡說。
李大為2016年離開機器人公司新松,創業做3D打印。創業之初,當地政府承諾給他創業補貼。但這筆錢他至今沒有拿到。現在,他的辦公室和切割、打印的車間在位于渾南區的同一個廢舊廠房 里。
市場上也幾乎找不到風險投資。“政府資本對市場資本有示范效應。政府資金無法兌現之后,來自外部的市場投資也離場了。”潘赫說。根據他提供的消息,2018年,沈陽只有一個區發不出工資,今年有好幾個區發不出工資了。
而且,創業意味著創業者自身要敢冒險,但廖京凡說他身邊有過創業意圖的人都有很強的“自我審查”,他曾經有個同事準備在沈陽做一個直播平臺,但那人有各種各樣的擔心:文娛部門會不會讓他干、稅務查不查、工商查不查……去學校推廣,也擔心學校會不會反對。最后結果是沒做。
即便有人想出了大的idea,也會去南方,而不是在沈陽當地創業。“在沈陽,你會覺得有一個圈畫在那里。這個圈是誰畫的?還真的不知道。”廖京凡說。
在沈陽一家民營商業地產公司市場部工作的李瑞晨同樣感覺到了職業瓶頸。5年前,她因父親生病從北京回到沈陽。5年過去,父親身體穩定,再出去的想法就又跑出來了。
“在沈陽,這個商業地產項目已經是你可以得到最好鍛煉的地方了。但是繼續做下去,一眼都能望到頭。”她對《第一財經》雜志說。她想去優衣庫、星巴克之類的零售公司工作,這些公司既有門店、又有運營不錯的線上渠道,后者是她尤其想嘗試的。
不過和廖京凡面臨的問題一樣,李瑞晨看中的這些公司在沈陽只有銷售部門。所有的職能性部門不是在上海就在北京。
“沈陽有技術含量的工作不多,都是各個行業的最底端在這里。”潘赫說,這也是他2014年從法國留學4年回來后沒有在沈陽找工作的原因之一。
以新松為代表的智能制造可能是沈陽目前最接近當代商業浪潮的產業。新松是目前全球市值第三的機器人公司,前兩名分別是瑞士的ABB和日本的FANUC。它們共同的明星產品是用于提高工廠自動化生產水平的機械手臂。


新松誕生在沈陽有歷史原因。它的前身是1980年代設立于沈陽的中科院自動化研究所。在距離老總部15分鐘車程的地方,新松現在建成投產了第三期生產車間。
看起來,新松在沈陽的基地越來越大,但實際上它對沈陽的依賴度越來越小。以機械手臂為例,其零部件采購基本不依賴本地,尤其核心零部件—比如伺服電機來自日本,控制器和減速機也需要進口。
新松的主要訂單也都在南方。根據李大為提供的數據,這個比例達到80%。除了汽車業,它的主要客戶是包括3C電子、食品、藥品等在內的輕工業企業,這類公司集中于長三角和珠三角,包括沈陽在內的東北已沒有多少輕工產業。
唯一可以吸引新松留在沈陽的,可能是“工程師紅利”。在上海需要3萬元才能聘請到的工程師,在沈陽,大概只用1萬元。新松市場部員工楊夢告訴《第一財經》雜志,目前有3/4的工程師都在沈陽。
機器人產品仍在快速迭代中,但市場的新需求都更依賴人工智能的發展,而不是制造能力。因此,新松已把涉及前沿的研發部門南遷,將國際研發中心設在上海。那里還有可以就近承接訂單的工廠和交付中心,它實際是個國際總部。
創業之后,李大為的客戶也主要在長三角。緊跟新松的步伐,他下一步也要在長三角建立一個團隊。他在當地設廠的任務可能比新松還要緊迫,因為他所從事的3D打印業務的成熟度非常依賴訂單的多樣化。“你打印過的產品類型越豐富,越能理解不同材料、形狀的打印需要怎樣的參數。”李大為說,只有靠近市場所在地,他才能縮短學習曲線,以及減小與前線競爭對手的成本差距。
潘赫不打算離開沈陽。對他來說,這個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他觀察中國城市的一個樣本。他在老城區一棟民房的一樓開了一間小書店,名字叫“失敗書店”,提供關于城市變遷、人的生活等他認為城市青年應該知道的先鋒思想。“思辨性才是這座城市需要的。”潘赫 說。
把老房子當出租房后,他和母親一起搬到了城市東邊的另一片新城區生活,一年中他大半時間都待在沈陽,做一些寫作和翻譯工作。
他說自己目前還沒有適應得很好,因為感覺到熟悉的千篇一律,“都是格子間”,“缺乏生活的細節,也缺乏多樣性”。但他認為互聯網仍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沈陽的地域局限,“如果沒有互聯網使人可以遠程工作,代寫論文、做翻譯、平面設計、寫代碼……東北的年輕人還要再少一半。”
潘赫開玩笑說自己更加期待的是“朝鮮改革開放”,那樣沈陽和遼寧就會變成一個四面通達的地方,變成一個出口。而現在的東北怎么看都是個“死胡同”,離所有的中心都太遠。